“臣妾,再拜太皇太后、皇太后殿下,恭祝兩位聖人聖躬萬福。”
“老身(本宮)萬福。”
“粱惟簡,給隨國夫人賜座。”太皇太后微笑着囑咐起來。
大宋的皇后、太后的本職工作,就是代替皇帝,維護大臣、勳貴們與皇室的關係。
自然,重臣、元老家的命婦,需要很熟悉。
所以馬氏在兩宮面前也算是熟面孔了。
馬氏微笑着起身,坐到粱惟簡搬來的凳子上。
太皇太后瞧着這位元老的髮妻,問道:“張節度近來身體如何?”
馬氏答道:“承蒙娘娘慈愛、太后推恩,妾家的官人,身體一向硬朗……”
甚至埋下內亂的種子——英廟當年即位後,帝后反目,幾乎導致動亂就是明證。
特別是在子嗣方面,屬於國家大事。
兩宮仔細一想,也都覺得,馬氏推薦的這個人選還不錯。
向太后點點頭,然後看向太皇太后:“娘娘,不如遣人去將狄氏女喚到近前看看?”
馬氏起身一福,拜道:“奏知娘娘,臣妾婦道人家,沒什麼見識……”
張方平是四朝元老。
這樣的重臣的想法,宮裡面自然需要關注。
於是,便下了旨意,命人去傳召來狄家、孟家今日入宮的命婦來到內寢相見。
向太后更是知道,這位隨國夫人怕是代表張方平來推薦人的。
馬氏低着頭,輕聲道:“奏知娘娘,臣妾家的官人,如今心中只掛念,當今官家的婚事……”
於是,向太后問道:“本宮素在宮中,與外廷往來不多,未知如今朝中大臣,誰家女兒可堪賢淑?”
太皇太后也微笑着,看着馬氏。
自古天家無家事。
“就是……”她輕笑一聲,道:“有些時候會掛念一些事情……”
想了想,她補償道:“孟氏女也一併喚來,新婦與娘娘一起看看……”
兩宮聽着,頓時笑了起來。
這面子她不能不給。
其本身,也是一個政治派系的領袖。
尤其向太后,對馬氏推薦的狄家女很有興趣。
“再派人去請官家也來看看……如何?”
“嗯?”太皇太后坐直了身體:“節度何事掛念在心?”
不然,就可能引來朝野震盪,國家不安。
“所以,官人平日在家心心念念,都是官家宜當早日成婚,廣納賢妃,以廣後嗣……”
狄青之前,上一個拜樞密使的武臣,還是人稱黑臉相公的王德用。
天子有子,大臣才能安心,國家才能穩定。
所以,狄家女的出身和門第是完全夠了。
“但臣妾聽說,故樞密使狄武襄公之子狄詠有一女,年齒與官家相當,模樣也周正……或可堪良人……”
兩宮聽完,對視了一眼。
張方平作爲四朝元老,當然有資格也有理由過問。
再者,狄詠還是官家的近臣。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可!”
感覺很奇怪!
馬氏怎沒有推薦某位士大夫家的女兒,反倒是推薦狄家女?
這很微妙啊!
但……
馬氏立刻拜道:“奏知娘娘,臣妾方在慶壽宮西合,見到了跟着其母入宮來的狄氏女……”
“祖宗以來,歷代官家子嗣艱難……”
天家家事就是國事。
道理很簡單。
手中握着御龍第一將這一支即將回朝的精銳之師。
最起碼,比太皇太后心心念唸的所謂‘孟氏女’要好。
選用其女,既可以酬其功勞,也能拉攏狄家,更是祖宗之制。
首先,狄青是仁廟時代的大將,還以武臣擔任過樞密院,這就是執政了——狄青以後,國家還未有武臣能進入西府,拜爲執政。
於是,向太后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問道:“狄氏女今日可入宮了?”
旨意下去,很快的,便有着兩個命婦,各帶着一個小女孩,進了內寢。
同時,太皇太后身邊的大貂鐺樑從政,也奉了旨意,前往福寧殿。
……
樑從政到福寧殿的時候。
趙煦正在聽取入宮前來彙報街道司事務的賈種民的彙報。
根據賈種民的報告,如今街道司的整頓,正在進入深水期。
在其主持下,已經裁汰了大半的吏員、官兵。
隨之,從開封府、皇城司借調了一大批的吏員、官兵。
於是,現在的街道司,已經‘煥然一新’,只要‘稍加教訓’,便可以出現在汴京人民面前,讓汴京士民都感受一番‘大宋新時代的街道司’的作風面貌。
趙煦聽完,非常高興。
詔賜賈種民‘借銀魚袋’——銀魚袋,是六品以上文臣才能佩戴的章服。
借銀魚袋,就是給沒到六品的文臣準備的優待。
和借緋、借紫一樣,都是一種政治優待。
大體就相當於現代的享受某某級別待遇。
賈種民自是千恩萬謝,然後小心翼翼的接過了馮景代表趙煦賜給他的銀魚袋,將之鄭重的佩戴在腰間。
銀魚袋可是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
而他現在有了這個魚袋,就相當於宣告天下人——他,遲早有一天,也可以成爲大宋的六品重臣。
心情非常美麗。
趙煦則對他勉勵着:“卿當戒驕戒躁,繼續努力,不負朕望!”
“諾!”賈種民激動的再拜。
他這次是壓了重注的。
奉旨意,主持街道司,裁汰上下,得罪了無數人。
特別是那些盤踞在街道司裡的胥吏和那幾家世代在街道司裡漁利的勳貴。
都是對他恨之入骨。
但賈種民,義無反顧的做了。
街道司胥吏,不合格的全部裁汰、分流。
那幾個勳貴家的官員,統統打發去了樞密院喝茶。
然後,他就在蔡京的暗示下,從開封府、皇城司調來了大量人手。
特別是皇城司的那些人,仔細研究的話,其中有許多可能和探事司有着密切聯繫。
而探事司,先帝時就已臭名昭著。
探事司的五百邏卒,更是文臣士大夫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無論新黨、舊黨都想除之而後快。
先帝駕崩前後,朝中的新黨、舊黨重臣,就曾想要藉機除掉探事司。
奈何後來風聲變了,石得一在宮中重新得用。
兩宮也需要倚重探事司,這纔沒有如願。
但,朝中大臣對探事司,一直很忌憚。
也就是探事司的人,素來規矩,沒有被人抓到過把柄。
不然早鬧翻天了。
而他賈種民,將探事司的人,引入街道司。
等於引狼入室,若是被人知道了。
他肯定要被天下士人指責,一個閹黨的帽子肯定少不了。
所以,賈種民其實是很擔心的。 但現在,他知道,自己押對寶了。
他看着腰間的那個魚袋,感覺怎麼看都好看。
他彷彿看到了自己身穿紫袍,佩戴紫金魚袋,戴着展腳襆頭,持着白圭,走向都堂,左右官吏集體退避,對他躬身而拜,口稱:相公的那一刻。
賈種民只是這麼一想,整個人就已經飄飄然了。
於是再拜謝恩,並在御前表態:“臣定當以陛下德音爲政,夙興夜寐,不敢或忘!”
官家當初賜給他的指揮。
他一定會日夜背誦,將之當成天條一般奉行。
給汴京百姓,帶來一個全新的街道司。
趙煦滿意的點點頭。
正在這個時候,殿外傳來了郭忠孝的聲音:“陛下,慶壽宮娘娘遣樑都知來請您去慶壽宮……”
“哦!”趙煦嗯了一聲,對在殿中的賈種民道:“卿且回去忙吧。”
“朕去慶壽宮裡看一看。”
“諾!”賈種民恭恭敬敬的再拜而退。
……
“官家駕臨。”
隨着一聲警言,整個慶壽宮頓時安靜。
無數命婦,帶着她們的孩子,匍匐在道路兩側,恭恭敬敬的看向那個在數十名御龍直、帶御器械的內臣護衛下走入殿中的少年。
“臣妾等拜見官家,恭問官家聖躬萬福。”
所過之處,無數人都俯首而拜,口稱萬福。
趙煦一邊走,一邊頷首。
慶壽宮中命婦,不下數十。
真是熱鬧!
而這些命婦帶入宮中的小姑娘,則都是小心翼翼的擡頭,看着他。
直到趙煦的身影,消失在宮闈的帷幕中。
命婦們才帶着自己家的孩子起身。
“官家可真是俊俏啊……”很多人都這樣說着。
“威嚴法度,也頗爲深厚呢!”有些命婦開始眼冒星星了,她們看着她們身邊帶着的小娘子:“若汝等有幸被官家青眼選中就好了。”
小娘子們都是羞澀的低下頭。
有些膽子大的,更是認真的點頭。
沒辦法!
如今的大宋,入宮就是這些勳貴、武臣家裡的小娘子們最好的出路。
倒不是入宮了就一定會過上好日子。
而是,入宮是她們所有選擇中最好的。
最起碼,入宮後的富貴可以保證,還能福澤家族。
與之相比,嫁人的話,風險係數就很高了。
一旦遇人不淑,這輩子都是完了。
這些小娘子,年紀雖然小,最大也就十二歲。
但心思卻不小。
勳貴武臣家裡長大的女兒,哪個會簡單?
……
趙煦步入帷幕,在樑從政引領下,穿過迴廊,進了內寢。
然後,他的眼睛,就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孟氏……”
他嘴脣動了動。
上上輩子的元后,他自然不會認錯。
孟氏如今雖然也就十二三歲,但已經有了幾分未來的模樣。
而另一個,看上去柔弱的小姑娘的身影,也是記憶深刻。
“狄薔啊……”他在心中開始感慨命運的神奇。
記憶也在這剎那,開始了遊離。
如今還青澀、稚嫩的小娘子,與元祐八年,趙煦在宮中隔着帷幕所見到的那個佳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最初……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宰執們給趙煦選的皇后人選,正是這個小娘子。
趙煦也很喜歡這個完全長在他審美上的少女。
雖然,現在的趙煦已經差不多忘了,當年在宮中所見的狄薔的模樣。
可現在,再次見到佳人年幼時的模樣。
他的記憶,一下子就被喚醒了。
已經模糊的記憶,再次變得鮮明起來。
那年在福寧殿中,隔着帷幕所見的情形,重新鮮活。
就像是一副已經模糊、褪色的老照片,被現代技術修復過後一般。
於是,趙煦完全想起來了。
那年的福寧殿上,帷幕之外,少女盈盈一拜。
那天她穿着白色的素紗褙子,頭上的珠飾搖動着,欺霜勝雪的肌膚,如同白雪一樣。
聲音軟糯好聽,淺淺的櫻脣,就像冬夜的臘梅。
趙煦只一眼就喜歡上了。
然而……
太皇太后不喜歡!
於是,以其有三個母親,不足以母儀天下的緣故,直接否決!
然後,她就給趙煦選了孟氏。
這幾乎就是當年章獻明肅給仁廟選郭皇后的翻版——仁廟起初,喜歡和想選的皇后是張美的曾孫女張氏——張氏漂亮、身材好,性格也好,仁廟一眼就喜歡上了。
但章獻明肅,卻執意替仁廟做主,選了郭皇后。
同時將張氏送回家中,勒令嫁人,張氏不久病逝,讓仁廟遺憾終身。
這直接埋下了郭皇后被廢的第一根導火索。
很多年後,仁廟在宮中,見到了一個長得和當年張氏一模一樣的女子,再一打探,得知對方也姓張。
於是大喜,立刻納爲妃嬪,寵愛有加。
這就是在仁廟中後期權傾朝野,足以和慈聖光獻相庭抗禮,甚至橫壓一頭的溫成張皇后。
而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太皇太后給他選的孟皇后,也與郭皇后一樣被廢。
但,趙煦卻再沒有遇到過一個長的和當年的狄薔一樣的女子。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所以,趙煦纔會特意的召回狄詠,並重用之。
當然,那只是原因之一。
而且,趙煦其實對狄薔也沒有太過念念不忘。
無論是上上輩子,還是在現代。
他身邊都不缺絕色。
狄嬙只能算是他少年時的一個綺夢。
就像是現代人在上學時,喜歡上的一個同學。
年少時,或許曾心心念念,但長大後,見過了世界,回首再遇當年所喜歡的人。
就會知道,當年的喜歡,只是青春荷爾蒙的衝動。
純粹是見色起意罷了——甚至連這個都算不上,只是一種生物本能。
只是,趙煦從沒有想過,他有朝一日,會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見到他上上輩子元后的兩個人選。
“這是命運的糾纏嗎?”趙煦問着自己。
三世爲人,即使他是無神論者,也會不可避免的迷信一些東西。
何況,他從來不是無神論者。
自然,對冥冥中的一些東西,有着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