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靈山。
金剛寺。
佛門魁首,武道聖地。
江湖上許多俠義故事,都是從這裡開始。
這日。
寺中鐘聲長鳴,香火鼎盛。
知客僧在山道上站成兩列,方丈方正大師以及諸院首座,在大門口處躬身等候。
早在數日前,金剛寺就暫停信衆進香,靜等東廠督公蒞臨。
晌午時分。
前方探查的武僧急匆匆上山,向方正大師彙報。
「來了,來了,少說三四萬兵卒,烏泱泱望不到邊際!」
「阿彌陀佛!」
方正面色微變,轉頭看向戒律、藏經兩院首座:「方明師兄,切不可與督公衝突,莫要讓那廝尋到發飆的由頭。」
「方圓師弟,督公若要去藏經閣,也無需阻攔,任憑他誦讀即可!」
淨明身高八尺有餘,滿臉橫肉,脖頸掛着串拳頭大玄鐵珠,聞言忍不住喝罵。
「這般與閹狗姘合,焉能稱得上正道?」
「活着的纔是正道!」
方正說道:「師弟還是多讀經文,少修武道,儘早將心中惡氣散去,否則日後定生禍患。」
淨明反駁道:「灑家日後生禍,也比師兄現在爲禍要好!」
「阿彌陀佛!」
方圓說道:「師兄理解錯了,主持讓督公進藏經閣,並非懼怕,而是欲以佛法度化督公,此乃上等大善妙法。」
方正微微一怔,連連點頭道。
「貧僧就是這般想法!」
正說話間。
地面轟隆隆震動,遙望天際出現一道黑線,待離近了認出是重重疊疊的人影。
「周」字旗號迎風招展,無需喊什麼口號,也不用說什麼威脅的話,就有漫無邊際的人海走過來,恐怖壓迫感就撲面而來。
軍陣停在清靈山下,騎兵四下巡查,步卒安營紮寨。
方正見此情形,連忙說道:「我等下山迎接督公。」
縱使性子爆裂的淨明,也不敢再亂說話,個人勇武在軍陣面前,猶如螳臂當車。
僧衆施展輕功,迅速向山下走去。
剛剛靠近營寨,數百騎兵衝殺過來,爲首的小將厲聲喝問。
「軍營重地,靠近者斬!」
方正雙手合十:「將軍,貧僧乃金剛寺主持,與督公早有約定,還請通稟一聲。」
「原來是方正大師。」
小將聽說過方正名頭,命麾下兵卒將僧衆包圍,親自回營寨通稟,片刻後出來說道。
「督公有令,允許方正大師前往拜見,其餘人在外等候!」
諸僧面露慍色,他們在江湖上名聲赫赫,去哪裡都受上等招待,何曾讓人扔在外面等候。
「煩請施主前面帶路。」
方正使了個眼色,今日無論受什麼委屈,爲了江湖安定也要咬牙嚥下去。
隨着小將進入軍營,見到正搭營寨的輔兵,以及正在操練軍陣的兵卒,身形不自禁的蜷縮了些,再無「神僧」氣度。
軍營正中,一座玄色營帳。
門口值守的東廠番子,見到方正後面露得意笑容,似是挑釁。
加入東廠之前,他們就是江湖上的敗類、兇人,運氣不好遇到方正,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
「稟報督公,方正大師帶到了。」
「進來。」
周易隨意揮揮手,施展擒龍功打開帳門。
不經意間的舉動,讓方正心生敬畏,隔着兩三丈以真氣開門,難怪江湖傳言,東廠督公
真氣如淵如海。「貧僧方正,拜見督公!」
「按照國朝律法,無官職、功名在身,見咱家須行叩拜禮。」
周易說道:「方正大師是否遵守國朝律法?」
「貧僧謹遵律法。」
方正話音一轉說道:「然而貧僧已渡入空門,不問俗世,只拜佛祖不跪官吏。太祖曾在金剛寺上香,寺中僧衆亦未曾下跪!」
「咱家怎麼能與太祖相比,只是與大師開個玩笑而已。」
周易眼中閃過狠厲,笑着說道:「大師請坐。」
「多謝督公。」
方正盤膝坐下,雙手合十道:「金剛寺之名,源自金剛不壞神功,寺中有歷代先賢修行感悟,貧僧請督公閱覽。」
「此事暫且不急。」
周易說道:「咱家奉陛下命,清查江湖宗門盤踞一方,肆意圈佔田畝卻不繳稅,此事大師有何看法?」
「督公,僧人出家後只拜佛誦經,不事生產,自是不需繳稅。」
方正話音一轉,說道:「那些佛門之外的江湖宗門,經營鏢局之類產業,頗爲富裕,理應依律繳稅!」
周易明白,這是方正開出的條件。
佛道二教支持清查田畝,還會幫着清查江湖宗門,然而要保證自身免稅特權。
「大師好打算!這般做法,豈不是借朝廷之手清楚異己?」
「此乃兩全之法。」
方正說道:「世上從未有僧人繳稅之說,朝廷強行徵收,億萬信衆定會支持佛門,反對度量田畝甚至新政!」
「哼!尋常百姓反對有什麼用?」
周易冷聲道:「大師莫要想着攜民意自重,咱家只會覺得可笑,到時候抓幾百個鬧騰厲害的人,其他的也就鳥獸散了。」
方正沉默不語,思索如何勸說。
佛道二教執江湖牛耳,在天劍門覆滅之後,私下裡已經碰過面。
幾經商討,定出了謀劃,捨棄其他江湖宗門,以保證佛道二教的特權,天長日久江湖上再無宗門能與二教爭鋒。
「咱家當年逃荒,幾乎餓死,幸好得了寺廟施粥方纔活了下來。」
周易緩緩說道:「自此咱家對佛門頗有好感,遇寺燒香,遇廟拜佛,所以大師所說之事,也並非不能商量!」
佛道二教的影響力,遠非尋常宗門能比。
大慶境內佛道信衆數以千萬,當真逼急了,暗中挑唆出大規模民亂,周易也不好說能穩妥處理。
方正連忙說道:「督公請言明。」
周易問道:「咱家請教大師,這江湖上明裡暗裡有多少宗門?」
方正稍加掐算:「數以千計。」
周易又問:「其中有先天傳承的幾家?」
「不足二十。」
方正說道:「督公可是尋求先天之法,寺中就有完整傳承,儘可誦讀,無有任何藏私!」
周易微微搖頭,繼續問道。
「先天真氣皆有熟悉,其中至陽至剛者又有幾家?」
「當下不足五個。」
方正說道:「或許有遺落的先賢傳承,讓某個幸運後輩得到,這等事貧僧也不知。」
周易微微頷首,那位絕非單打獨鬥,否則可不會有天大圖謀。
「若是再加上擅長驅使厲鬼呢?」
方正眉頭微皺,片刻後回答道:「此等宗門便只有一家,三陽教,其功法至剛至陽,其手段陰邪詭異。」
周易說道:「咱家怎麼沒聽過這名字?」
「當年太祖定鼎天下前,曾與僞龍爭鬥廝殺,那僞龍就是三陽教支
持。」
方正講述道:「後僞龍戰敗,太祖登基稱帝,下令嚴查三陽教,將一應教衆盡數斬首,近乎滅了此邪魔外道。」
周易詫異道:「爲何是近乎?太祖能滌盪寰宇,還能奈何不得區區江湖宗門!」
「三陽教傳承非凡,乃白蓮教分支之一。」
方正說道:「太祖或能剿滅三陽教,卻奈何不得白蓮教,此乃邪道巨擘,傳承之久遠僅次於佛道!」
周易眉頭一挑,豈能聽不懂方正話的意思。
白蓮教比不上佛道,太祖都奈何不得,區區東廠又能拿佛道如何?
同時幾乎確定,後宮那位九成是三陽教餘孽,或者說白蓮教逆賊,甚至陛下都可能知曉此事,當年爲了活命選擇了聯手。
「咱家與大師所說,莫要與任何人提起,否則有滅門之禍!」
周易說道:「下面說稅賦之事,咱家會與陛下上奏,佛門號召信衆支持新政,理應減免部分田畝稅賦。」
方正躬身道:「拜謝督公。」
周易提醒道:「朝中會另有人上奏,限定僧人免稅田畝數額,大體與士紳相累,大師到時候需出聲支持!
「佛門上下,無不是國朝精忠。」
方正面露喜色,給予免稅數額,等於從朝廷、律法認可了僧人地位,即使因此失去些田畝也無妨。
周易端起茶杯,說道。
「三日後咱家登山拜訪,在寺中與大師辯經。」
「貧僧隨時恭候。」
方正起身告辭,臨近出門時忽然問道:「請問督公,當年向您施粥的寺廟是哪裡,同爲佛門弟子,貧僧應好生照料!」
「鼎山,蓮花寺!」
周易眼底閃過戲謔、當年蓮花寺非但沒施粥,反而命武僧將流民轟走。
那時候年歲小,走的慢了幾步,狠狠的捱了幾棍子。
原本想着領兵滅了蓮花寺,現在有方正以及江湖正道出手,站在一旁看熱鬧就行了。
三日後。
周易領兵登山,金剛寺內外遍佈兵卒。
縱使與方正通了氣,也需要提防圍攻、陷阱。
金剛寺藏經閣待了小半月,見到了主動登門拜訪的長春觀主,於是東廠督公與佛道二教在大雄寶殿達成了協議。
這時候,分不清誰是正邪!
與此同時。
戶部曾侍郎上書,佛道二教佔據鉅額田畝,且年年有大量百姓掛靠。
應以士紳免稅之法約束,以免影響朝廷稅賦!
正統帝聞言大喜,屢屢誇讚曾侍郎,不畏佛道二教,敢於說話做事云云。
入京爲官不足一年的曾志遠,成了陛下眼中的紅人。
正統五年。
末。
勤政殿。
正統帝翻看監察司秘奏,面露喜色。
「陀江十二連環水寨,不尊朝廷政令,抗拒繳納漁稅,已盡數剿滅,所獲金銀六十七萬兩」
「小易子辦事,甚合朕意!」
正統帝合上奏書,自從年中開始,監察司就四處剿滅江湖宗門。
明處有數萬大軍橫掃,暗中有佛道二教策應,任何膽敢抗稅的宗門,都會短時間攻破,落得個抄家滅族。
滅了十二個宗門後,餘者再不敢有任何異議,乖乖依律繳稅。
如今周易開始圍剿各地水匪山賊,所獲雖不如江湖宗門,卻也解決了地方憂患,內帑又能有幾十萬兩銀子。
正統帝幾乎捨不得召周易回京
了。
圓公公在一旁看的眼紅,天天抄家滅族,易公公得撈多少銀子,摸了摸袖口的銀票,將打小報告的心思按了下去。
「時候差不多了,朕還有要事要辦。」
正統帝吩咐道:「傳旨,令小易子儘快回京!」
「遵旨。」
圓公公剛剛退出殿外,魏公公立刻顯化出身影。
「陛下,咱家在暗中盯緊了易公公,這是與他有過接觸的官吏。」
「辛苦先生。」
正統帝看過名錄,將姓名記在心底,這些人一輩子都別想入京爲官:「文武都有,還都是名門之後,小易子心思可不小。」
魏公公疑惑道:「陛下既知此事,爲何還要縱容?」
「這世上誰又沒別的心思?」
正統帝將名錄放在一旁:「連枕邊人都如此,又如何能苛責一個外人,只要能好好辦事,朕自不吝賞賜!
魏公公提醒道:「陛下愈發依賴易公公了,此番在外領兵三萬,乃國朝從未有之事。」
「朕要做的事,也是國朝未有!」
正統帝幽幽說道:「更何況內侍領兵,反而更放心些,一封詔書就能卸下兵權。換個國朝大將,朕寧可不管江湖宗門!」
魏公公說道:「陛下還在擔憂北邊?」
「鎮撫司傳來消息,他在草原上建了座大城,近乎與京城規制一般無二,朕怎麼能不擔心?」
正統帝嘆息道:「內憂外患,重重壓力,有時候朕都在想,要不將改革捨棄了」
魏公公躬身侍立,他本可以不摻和皇家、朝堂爭鬥,然而數次與正統帝交心閒談,慢慢從君臣變成了好友,方纔屢屢主動跳入局中。
「陛下既立大志,自當忍常人不能忍!」
「先生說的不錯。」
正統帝收拾心思,輕撫額頭白髮:「韶光易逝,朕不可有絲毫懈怠,朝中萬事紛擾,便一件件釐清,一個個剷除!」
「欲平天下者,先掃一屋!」
「如今田畝清查已近尾聲,朕推行新政之前,理應先將自家屋子清掃乾淨」
魏公公說道:「陛下,那爲何此時召回易公公,將他放在外面,待宮中事了後再召回更爲穩妥。」
正統帝轉頭看向坤寧宮方向,微微搖頭道。
「放心,小易子聰慧,不會與她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