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
鼎冷煙綠，雲沉玉寒。
檀香氤氳出來，絲絲縷縷，若水一樣，瀰漫在四下。
那身披赭黃色法袍的道人，口中說了一句『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後，就直接身形消退，不見了蹤跡。
只留下十幾位仙神，面面相覷。
不過也沒有多久，只是一剎那，無論是仙是神，都反應了過來。
一個個着急忙慌地，散離出殿，各回各家，往自己在這長安城附近開闢的臨時居所而去。
這道人口中所說的，讓他們『回去好好準備一下』的意思，他們都懂。
就算如今他們各自的謀劃，都隨着西王母將要蒞臨長安，而宣告作廢。但也不能一走了之啊～
天機都昭顯了～
這時候，你覺得自己謀劃落空了，又不願意面對西王母這樣的大能，覺得太過危險，然後拍拍屁股溜了～
西王母:怎麼？一聽我要來，都跑了。這算哪回事？
你不得罪人家，誰得罪人家。
正因此——
哪怕神道陣營的一干人等，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全是些惡神、邪神。
而且自我認知清晰的他們，明明怕極了，被西王母見到後，直接當作顯聖人間的一環，順手給抹殺掉。
也不敢一走了之。
畢竟，對人家西王母來說，誰在場我懶得關注，但誰要是走了，那我就感興趣了。
反正，他們寧可留下來賭五五開的概率，也不願意出頭冒尖，給大佬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種情況下，自然得回去好好準備一番了，好迎接西王母這位大能的蒞臨。
不說別的，麾下一幫小弟得約束好吧！某些惡事，就先別做了。
譬如，起初那尊最先接過道人話的兇戾神明，其暗地裡，可是圈養了一整個小世界的人族，當口糧呢！
這不得處理妥當～
別說這些與漢庭不死不休的神道中人了，就是仙道當中的某些人，底子也不是那麼的乾淨。
譬如，與會的十幾個人當中，就有一位精通鏖戰之法的太乙散仙。
平日裡不知採補了多少的女修，自覺在西王母這位女仙之首眼中，必是罪大惡極，出了宮殿不久，直接轉世輪迴去了～
總之～
在天機無比清晰的情況下，都不需要這十幾個仙神帶頭人提醒，匯聚在長安城中的一干仙神，算是各有各的忙。
有欣喜若加的，有期待不已的，有惶恐難安的，有直接扭頭就走的，……各自反應不一，千般人便有千般相。
……
說回方龍野這邊。
本來，方龍野與涇河龍王、青牛神尊一塊，正閒聊得熱乎。
一起吃着小菜，喝着小酒，聽着兩位太乙中人，你一句我一句般談古論今、點評人物。
酒水空了一罈又一罈，自己的見識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大大的提升。瞭解了不少先前不曾知曉的辛秘，眼界大開。
也就在壇中酒水第五次見空之際，方龍野剛提起裝有各類仙釀的兩儀神葫，還不待拔開葫塞。
異兆陡顯，玄鳥西來，天機登時顯露，直叫他措手不及，手中的兩儀神葫都險些沒拿穩～
此時，方龍野正擡眸看向未央宮方向，細細打量着，那隻口銜敕令文書，一直繞殿輕鳴，不曾離去的玄鳥。
目光落在那道敕令文書上面，感受着其與天地交感而生的諸般信息。
攏在袖中的拳頭，不禁猛然攥緊，身上的氣機也不由一盛，卻是震驚得連自身的氣機，都有些收斂不住了。
真的是異常震驚，因爲他確認的事實，直叫他匪夷所思。
這道敕令文書，不是什麼特殊之物，就只是西王母手書的一副普通拜帖罷了。
甚至除了墨跡以外，材質都乏善可陳，沒有什麼可稱道的。
而先前那般恢宏壯闊、諸般紛呈的異象，竟然全是因這副拜帖而生！
這是何等化腐朽爲神奇的造化偉力。
只能說，到了西王母這樣的大神通者層次，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着浩瀚偉力。
就在這時，方龍野感應到了東方朔府邸外的動靜，眸子一轉，卻是想起前世有關於此的具體傳說中，漢武帝不識玄鳥來歷，還問詢過東方朔。
不由看向一直陪坐在他身旁的東方朔，只見其在兩位太乙中人的談古論今中，也是受益匪淺。
這會兒正閉着雙眸，津津有味地回味着呢！
不由笑道:“行了，曼倩～該醒醒了！你的陛下派人來找了～”
涇河龍王與青牛神尊，也是朝其府邸外瞥了一眼，齊聲笑道:“曼倩小友倒是在人王那裡，留下了一個博古通今的印象。”
“這玄鳥剛落在未央宮中不久，就來找曼倩來解疑了～”
“龍君和神尊說笑了，在兩位前輩面前，朔算哪門子的博古通今?不過是仗着朝堂之中，無有其餘修士罷了～”
東方朔連連擺手，一副不敢當的樣子。
不過看起來，在這兩位太乙境面前，倒是比在方龍野面前，還要來得自如。卻是由於，這兩位早就與他相識了。
畢竟，別說在南瞻部洲，便是在梵門主導的西牛賀洲與妖族主宰的北俱蘆洲，東華帝君未來弟子的名頭，也是相當好使的。
故此，東方朔其實自幼年偷桃成仙后，幾十年下來，很是認識了一幫遠超他這個修爲層次，可以認識的人物。
“那晚輩就先行告退了，三位前輩繼續～”東方朔站起身來，一邊後退着拱手示意。
一邊賊兮兮地順走了半壇，方龍野剛倒好的百花仙釀。就跟真以爲方龍野看不到似的。
一時無語。
方龍野心道，該說不說，這貨還真是個慣偷兒，天上蟠桃都摸了三回了～
眸光沉凝，落在東方朔漸漸遠去的身影上，略有猶豫之意，不過也只是一瞬。
隨即便灑然一笑，回首對着涇河龍王與青牛神尊，繼續勸起酒來。
卻是他剛剛萌生了想要跟着東方朔，往未央宮一趟的想法。
一來近距離見一見漢武帝劉徹，二來可以順順當當地接觸到，之後蒞臨凡塵的西王母。
只是想到漢武帝劉徹那一身雄渾到可怕的人王龍氣，只怕自己到了未央宮，一身實力十不存一都是好的，說不定真就被打落超凡，手無縛雞之力了。
便登時打消了這一念頭。
若無法避免也就罷了，怎麼還能上趕着，讓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呢？
……
長安城外，冥冥空間。
一衆匯聚至長安城的仙道中人，暫時駐足之地。
滿是祥光瑞靄的仙山頂部，明漓仙子，先前那位黃袍道人的師妹，在那十幾尊仙神頭領離開了宮殿後，又重返了回來。
沒有猶豫，徑直邁步進入了正殿，穿廊繞道，在殿後一方花園找到了自家師兄。
曲廊回欄，繞着一方靈池而建，池中蓮花盛開。
鬱郁馥馥的香氣，不是酒香般讓人沉醉，卻能夠讓人神骨一清。
而她的師兄依舊是原來的裝束，頭戴寶冠，身披一件赭黃色法袍，手中持着一方鎏金沁綠玉如意。
靜靜地坐在池旁的亭榭中，目中有沉思的光。
“明霄師兄～”
“哦？是明漓師妹啊～怎麼，找爲兄是有什麼事嗎？”
這一襲赭黃色法袍的道人，聽得自家師妹的呼喚聲，當即回過神來，轉頭笑道。
明漓仙子愣了愣，道:“我本來是有些擔心師兄你。不過現在看，貌似是我多想了。”
只見自家師兄說話間，眉宇舒展，笑意盈盈，剛纔的那股意興闌珊，似乎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古淡、率意、自然。一身氣機浩浩蕩蕩，俯仰天地。
看起來，全無先前的影響。
“還是有些不舒服的。”明霄道人手中玉如意一擺，金花垂落，暈光生彩，照亮四下。
“本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眼看計劃的第一步，就要實現。可惜——”
少頃，他眸光一動道，沉聲道：“不過，這隻能說明，我們的算計還不夠深，實力還不夠強。”
“倘若實力足夠，真正算無遺策，就不會出現今天的問題了！”
“當然——”
“還有一點原因。”他站起身來，立於漏窗之下，雲水天光，亭外水色，清朗之風，颯颯而入，似隔未隔，古拙如詩。
”時間不對～”
“時間不對？”明漓仙子疑問道。
“沒錯！”明霄眸光沉沉，看向冥冥，眼中星河倒懸，似乎古今未來都在其中沉浮變化。
他笑了笑，道:“我本以爲當世人王遭受反噬，詛咒纏身，黃天之世，已然來臨！現在來看，是我看走眼了～”
“那黃天之世，什麼時候能夠降臨？”
明漓又問道。
明霄道人又擺了擺手中玉如意，帶動周匝清氣流轉，若雲霞掩映，森鬱左右，如意之上浮現出星辰紋理，搖曳旋轉，照出天機晦澀。
“數百年後？”
明漓望着那浮現出來的模糊天機，不確定道。
“沒錯！”
明霄道人大袖一展，回到了亭榭中央。檀木桌案上，古銅香爐正嫋嫋燃燒着。
煙雲繚繞，層層疊疊，看不清楚。
就如同這個天地，總是蒙上一層長紗，讓絕大多數人都只能蒙着眼睛前行。
“數百年後，是建立地上道國最佳的時間節點。”
“到那時，整個南瞻部洲必將與東勝神洲一樣，被我玄門統領，黃天之世終將降臨！”
明霄道人斂去自己的狂熱，平靜了些許，回頭看向自家師妹:“所以，一時的失敗，又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現在的失敗，自然比不上直接成功。但也算不上差，至少給未來指引了方向，算得上查漏補缺～”
“只要未來能夠功成——”
“天運垂落，大羅之境對你我而言，不過唾手可得。”
他的聲音中，透着少許涼意，若夜晚的風，吹過水榭檐下倒懸的壺口，道：“也只有到了大羅，你我二人，纔有可能在未來的天地大劫中，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
長安城，未央宮中。
東方朔整理好衣冠，曳袖向前，一步一趨，不疾不徐，上臺階，過殿門，再然後，到殿上，便見到了如今的大漢天子——劉徹。
只見這位當世人王坐在寬大的龍椅上，身前大青紫紋雕螭青玉案，上面放置着各種書簡，有的疊在一起，有的半打開，有的零散，瀰漫墨香。
整個人精神飽滿，面色紅潤，昂揚着身子，正翻閱着諸多書簡。
東方朔見到劉徹的第一眼，就暗自嘆息，陛下真的活不久了～
因爲這位大漢天子，當世人王，居然已經到了，需要各種摧伐己身的虎狼之藥，來支撐自己展現出容光煥發的姿態。
尤其——
在這位陛下背後兩側，各擺着檀木架子，上面有着好幾只鎏金龍紋寶爐，盡皆自口中噴吐着紫青煙氣。
他拿鼻子一嗅，就知道，這是用各種仙葩異草、仙果靈藥調製出的一種奇香。
本是一種修行上面的奇珍。
常人聞之，三日入道，七日聚魄，旬月成丹，百日元神，三載成仙。
只是，在人王龍氣的消磨下，這等藥效堪比三千年蟠桃的奇珍，也只剩下調養元氣的作用。
都用上了這等奇珍來調養元氣，足見其真實狀況，又是怎樣的嚴重。
“曼倩來了～”劉徹擡起頭，打斷了東方朔的沉思。
“陛下——”
“話不用多說，你可知宮中那黑色的大鳥，是何來歷？”
儘管劉徹未通修行，屬於肉眼凡胎一個，根本看不到先前玄鳥現世後的恢宏異象。
但他作爲證就了業位的真正人王，靈覺異常，還是可以隱隱覺察出——
那落在未央宮中，盤桓不離的黑鳥，有着非凡的本質，絕非普通的仙禽靈鳥～
而他也從始至終就知道，東方朔並非凡人，這點兩人自有默契，故此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
“陛下，此爲傳說中的玄鳥，作爲西王母的使者，爲陛下報信而來，王母即將前來爲您賀壽～”
“哦？是嗎？”
“陛下，千真萬確。”
只是，東方朔偷眼觀瞧，卻察覺劉徹臉上沒有絲毫喜意，反倒陰晴不定，一片驚疑。
很簡單，卻是劉徹他有自知之明。
西王母是何等大能？怎麼可能屈尊紆貴，來爲他這個小小的人王賀壽？
就算他這個人王，是證就了業位的真正人王，也不夠格。
他是不通修行，但並不代表他不知修行中的各種事宜。說到底，當初按規劃，他是要走上陽世成道之路的。
也因此，他心知這裡面絕對有貓膩。
畢竟，“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西王母捨棄了自身面子，那隻能說明她想要的更多。
他有心回絕。
因爲西王母的面子，他根本支付不起。或者說，那樣的代價，是他不願意付出的。
可他又沒辦法回絕。
不提他根本就沒有能力，與西王母聯繫。單單人家都已經下了拜帖，連使者都派過來了，他就算真有能力聯繫到西王母，也不敢真的回絕。
因爲，那樣勢必會往死了得罪她。
想到這裡，劉徹當真是怒火攻心，他算是看出來了，人家是吃定他了。
“咳，咳，咳——”
氣急之下，本來就是勉力維持的身體，登時不舒服起來。
不由得咳嗽了數聲，在空空曠曠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也就在這時——
驀然間，一聲華麗並祥瑞的啼鳴，響徹天地。
整個天穹，大放光明。
這一次～
哪怕是最普通的肉眼凡胎，眸中也倒映出異兆紛呈來。
西王母，這位近乎神話傳說本身的大神通者，終於蒞臨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