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鬼域籠罩,已經沒有白天降臨的陰森詭村之中,昏暗的老宅裡,蒯滿財聽趙福生繪聲繪色的提起‘自己慘死’的經過,心態頓時大崩。
他邊喊邊用力搓揉自己的雙臂,同時恐慌的擡頭看向四周,像是跟一臉驚恐的蒯六叔等人求助:
“六叔公,我沒有出過村,我沒有死——你摸摸我身上,我是好端端的,有血有肉,怎麼就骨頭開花呢——”
蒯滿財疾步向蒯六叔邁去,但蒯六叔的兒子們卻反應很快,如見鬼一般,架着蒯六叔飛快後退。
“我真的沒有死,六叔公——”
蒯滿財一見此景,委屈得直哭。
蒯六叔驚魂未定。
蒯滿財的哭喊聲在屋裡迴繞,四周此時極靜,他的喊聲在這昏暗的老屋之中形成迴音,來回響蕩,透出一種淒厲可怕之感。
趙福生說完話後,不動聲色的坐壁上觀,目光銳利的盯着蒯滿財看。
她揭破了蒯滿財的‘死亡’,如果蒯滿財是因受厲鬼影響,形成與莊老七一樣特殊的行屍走肉狀態,那麼他當下便會現出‘原形’。
但趙福生並沒有看到自己預料的情景。
她微不可察的皺了下眉。
蒯滿財破防大喊後,蒯六叔突然長嘆了一聲,掙脫了幾個兒子的束縛,突然向前走了數步,拉住了蒯滿財的雙手。
老者將這忐忑恐慌的年輕大漢伸手攬進了懷裡:
“我相信滿財,滿財是個好孩子,不會撒謊的。”
他伸出一雙滿是皺褶且佈滿黑繭的雙掌,輕輕的拍打蒯滿財後背心:
“可能是四娘子死不瞑目,厲鬼作祟。”
說完,看向趙福生:
“希望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滿財。”
趙福生看得有趣,露出笑容,聳了聳肩,有些遺憾的樣子。
事情到了這裡,出現了兩個版本。
一個版本是據莊老七所說,蒯滿財報信,繼而提到厲鬼背後叫人,被叫的人則被厲鬼標記,成爲厲鬼可能會附身的載體,所到之處將厲鬼的氣息傳播出去——變相的在擴大鬼禍的殺傷力。
而另一個版本則是蒯良村中的人說的:當日莊四娘子被浸豬籠而死,死後屍身不沉,村裡人害怕,將其屍體火化。
莊四娘子在火中厲鬼復甦,屍體化爲血水。
之後村子陷入鬼域,此後數日再也沒有黎明的到來,村民籠罩在黑暗中,河岸邊長滿了鬼花,將村民們困死在村子裡。
村民沒有外出,蒯滿財也沒有死。
兩個結局截然相反的版本中,蒯六叔顯然相信蒯滿財的話——也就是說,“你不相信莊老七的話?”
“不,我相信守強這孩子不會撒謊。”蒯六叔聞言毫不猶豫道。
他的話令得蒯滿財渾身一震,他連忙又拍了兩下,安撫意味很濃。
“但是大人也知道,涉及了厲鬼,可能鬼會迷人心智,莊守強看到的事未必是真的。”蒯六叔有些固執的道。
“大人,之後呢?”
六叔娘有些忐忑的打斷了二人的對話,迫不及待的發問。
她此時顧不上莊老七說的話是真是假,她只擔憂莊家村。
六叔家中的人對於趙福生口中所說的故事感到既害怕又好奇,人類對於這樣的危險、詭異的事件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害怕、防備又夾雜着奇怪的探知慾。
尤其是事件與自身相關的時候,大家都想知道後續,以此判斷蒯滿財到底是人是鬼,再決定對他的態度。
“之後莊家村中目睹蒯滿財死亡場景的人,都接連出現了怪異。”
趙福生將心裡的種種疑惑壓了下來,接着若無其事的回答了六叔孃的問題。
“什麼怪異?”六叔娘心中一緊,追問了一聲。
“莊家村中的村長一家,以及當日見證了蒯滿財之死的莊四娘子家人、包括莊老七,都先後出現了蒯滿財一樣的症狀。”趙福生頓了頓,說道:
“他們都收拾東西,說是要前往蒯良村。”
“這怎麼可能?”
先前架着蒯六叔後退的一箇中年大漢驚呼了一聲:
“我們村從那天之後,根本沒有人來過——”
“他們可能渡不過黃泉。”張傳世聽到這裡,若有所思。
那一條被血光染紅的黃河橫亙在蒯良村與莊家村之間,河底‘長滿’瞭如水藻一樣的屍體,興許就是被鬼引誘過河而死在半道的村民。
“什麼黃泉——這、這怎麼可能——”
蒯六叔聽到這些話,渾身直抖,下意識的搖頭反駁。
“就是那一條紅花之路外的河流,上嘉江的分支,也是溺死了莊四娘子的河道,如今已經被血染紅,成爲了一條普通人一走必死的鬼路。”
趙福生淡淡應了一句。
蒯六叔大受打擊。
“之後莊家村呢?”六叔娘強忍傷心,又再次追問。
“村子已經空無一人了。我們根據莊老七的指引,去了村中,找到了村長的宅子——”
趙福生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片刻。
心急如焚的六叔娘沉不住氣,帶着哭腔:
“大人——”
“我在莊家村的村長家中,找到了莊老七所說的,一具屍首分離的人骨架子。”
屋中所有蒯良村的人瞬間陷入死寂。
每個人的臉色都難看極了。
根據趙福生所說的話,蒯滿財已經確定死亡無疑。
就連蒯六叔也神色恍惚的盯着懷中的晚輩看,他嘴脣哆嗦,目光驚疑不定。
一頭是自己的族人,一面是意外闖入的朝廷來使……
他面色交換,末了沉聲道:
“大人講這些話有什麼證據?我憑什麼相信你們的身份?”
‘嗤。’
範無救冷笑了一聲:
“我們大人能闖進鬼村,就是最好的證據!這萬安縣中,除了大人之外,誰有這麼大能力?”
他一句話將蒯六叔瞬間積攢的勇氣又刺破。
蒯六叔道:
“這件事透着古怪,要從長計議。”
喊完之後,他煩悶不堪的問:
“滿銀?滿銀回來了沒有?”
喊了兩聲蒯滿銀的名字後,他鬆開抱着蒯滿財的手,原地轉來轉去:
“我不相信——”
“嗚嗚。”
六叔娘小聲的抽泣。
知道莊家村出事後,她就一直在哭,發出細碎的嗚咽聲,還十分自責的道: “都怪我、怪我,當時如果不保媒就好了——”
古怪的事件,蒯滿財的生死難辨,再加上結髮妻子的哭聲,莊家村人失蹤之迷,形成重重的陰雲壓在蒯六叔心頭。
他突然一改之前接待趙福生時的冷靜自持,大喊道:“我頭疼死了,身上也疼。”
說完,他伸手按住了腰,上半身扭了兩下。
先前還在哭的六叔娘一聽這話,連忙站起了身,爲他揉腰椎,一面向趙福生解釋:
“我家老頭子身體不好,年輕時又擔又背,熬壞了骨頭,上了年紀就開始這裡疼那裡疼。”
蒯六叔痛苦的大聲呻_吟,幾個兒子上前連忙要將父親扶入屋裡休息。
他臨進屋前還有些不放心,回頭叮囑家人:
“殺雞待客。”說完,又喊:
“長順呢?”
一個年約二十的青年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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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滿銀怎麼還沒來,你去催催他們——”蒯六叔忍住到嘴邊的痛苦呼聲,吩咐着孫子。
“——好。”那青年聽到他的吩咐,遲疑半晌,應了一聲,但臉上分明露出不太高興的神情。
如果是先前的蒯六叔一定能注意到這一點,可惜此時他被疼痛折磨,忽視了孫子的不快。
而蒯長順臉上的不痛快,則被趙福生看在眼裡,她起身道:
“如果蒯五一家沒來,不如蒯長順帶我過去看看也行。”
她正好要辦鬼案,在村中走走。
且蒯長順年紀輕,與蒯六叔這樣人老成精的老者不同,他似是對於祖父的一些行爲早就心生怨言,趁着蒯六叔無法盯睄,趙福生想看自己能不能從他口中掏出一絲消息。
若是蒯六叔清醒的時候,他可能會不答應這樣的提議,可此時他飽受疼痛折磨,彷彿無暇細思,正要說話時,兒子們勸道:
“爹,你躺一會兒。”
他胡亂點頭,揮手道:
“那也成,長順,好好照顧客人。”
隨後,幾個兒子將他扶進屋中,屋裡其他人陷入沉默中,臉色有些拘謹、僵硬。
“長順,大人有吩咐,你就領大人去蒯五家看看也好,其他人留下一些幫我的忙,準備膳食,若不想幫忙的,不如侍候大人——”
“不用了,其他人就在這裡,長順領路就行。”
趙福生拒絕了六叔娘提議。
她本人性情較爲軟弱,趙福生的強勢令她很快就順從。
張傳世想偷懶,不願與趙福生同行,見她起身後,範無救、武少春都站起來了,他磨磨蹭蹭坐在凳子上不肯起身。
“大人,我——”
“行了,你留在這裡也行。”
趙福生此時心思放在去蒯五家的路上,反正此行目前看來危險性不是很大,她已經有了範、武二人追隨,留張傳世在這也問題不大。
幾人起身跟着蒯長順出了六叔家的大門,範無救有些不高興的道:
“我看老張越來越不成體統了,這懶鬼——”
趙福生沒有理他的嘀咕,四人一踏出房門,少了其他舉火把的村民,四周光線一暗,頓時多了幾分陰森詭厲之感。
鬼域籠罩下,蒯良村聽不到夜風吹拂過樹林的聲響,也沒有鳥叫蟲鳴,靜得十分怪異。
半空中籠罩着不散的鬼霧,遮擋了月亮、星辰。
“大人等等。”
蒯長順一出門後見路有些黑,又折轉回身,不多時提了個油燈出來。
趙福生聞到了若隱似無的臭氣,隱約有些熟悉。
她目光閃了閃,伸手揉了下鼻尖,狀若漫不經心的道:
“你這油燈看起來挺精緻的。”
趙福生話音一落,範無救、武少春二人都將目光落到了蒯長順手裡提着的油燈上。
只見那燈呈圓柱形,約碗口粗,半尺來長的樣子。
燈體像是用黃銅打造,呈鏤空形狀,因年生日久的緣故,黃銅外表顏色略沉,但燈的主人對它顯然十分愛惜,時常擦拭,因此燈體外表油光發亮,古樸之中透出一絲華麗、莊重之感。
“確實不錯。”
武少春看了一眼,說道:
“我當年在黃崗村中,也見到過從‘箱中’開出的古貨——”
他說完,似是意識到漏了嘴,連忙抿了抿脣。
但事關鬼案,他想了想,小步走到趙福生身邊,低聲道:
“大人,我聽說這種燈要麼是以前大戶人家的墳墓中的埋葬品,要麼是宗祠內掛着照祖宗靈牌的。”
他小聲說完,趙福生點了點頭。
也不知是不是二人對話被蒯長順聽到了,他偏頭看了武少春一眼,說道:
“這燈原本是掛在宗祠內的,我五叔娘死後,村中很多燈都點不亮了,只有族中宗祠內的燈還沒有受到影響,能點亮。”
他這樣一說,趙福生頓時顧不上追究他似是能聽到武少春小聲私語的事了,低聲道:
“真是怪事。”
“誰說不是?真是怪事?”
蒯長順滿臉陰鬱的搖了搖頭,接着提燈照路,殷勤的道:
“大人,你小心,走這邊。”
幾人走了數步,趙福生目光落到了與蒯六叔相鄰的那棟古怪大宅上。
此時這棟蒯氏宗祠的門牌坊格外醒目,且除了門牌之外,是沒有大門的。
院內很寬敞,內裡打掃得很整潔,地面鋪設了石磚,不見一片落葉。
祠堂內沒有點燈,藉着蒯長順手中的燈光,隱約可看到隱藏在黑暗中的數重屋頂,一層比一層更高,好似在黑暗中蟄伏着俯瞰人類的怪異。
趙福生莫名生出一種被某種意識窺探後的不安感。
她想起自己先前在宗祠面前駐足,便令蒯六叔警惕的場景,問道:
“長順,這是你們蒯氏宗祠?”
蒯長順年紀還輕,不如蒯六叔沉得住氣。
趙福生鎮魔司令司的身份對他來說天生就有無上的震懾力,再加上她先前氣勢壓得蒯六叔都感到有些不自在,蒯長順目睹了當時的情景,對趙福生有些畏懼,聽她一問,便答道:
“是的,大人。”
“我可以進去嗎?”她淡淡問了一句。
蒯長順臉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蒯六叔說過,照規矩,蒯良村的宗祠是非蒯姓男子不入的,可蒯長順面對趙福生時底氣不足,聽到趙福生這樣一說,便慌張道:
“我爺說,說這不合規矩……”
“規矩?你蒯良村的規矩還能大過朝廷法令?我鎮魔司中的人,哪裡不能去?”趙福生故作不快,一連數聲反問。
說話的同時,她似是不顧蒯長順的反對,執意要往宗祠內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