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四旬城一名,並不是無故而來的,而是源於城內“一朝看遍四時景”之奇觀。
四旬城城郭四方端正,整座城池以一個規則的“十”字劃分成四部分。城東則是一派鵝黃柳綠暖陽青堤,常年春暉醉人;城南則終日繽紛紫陌桑麻夾路,夏花絢爛經年不敗;而城西與城北,一邊是秋風蕭蕭楓紅似火的時景,一邊則是天寒山遠落梅殘雪的冬季。
而這座城池正中央,一座祭天神壇便奠落在“十”字交匯的原點之上。
四旬之城,故此而來。
四旬城內有一處恢弘大宅,庭院深深,綠瓦琉璃,恰好與所在之地的城東春景交相呼應,這宅院便是四旬城主家所在。
四旬城老城主,家族姓穆,雖說穆家主理一城之事,但卻沒有延承祖上子嗣興旺的福澤,穆家到老城主這一輩,膝下僅有一子,好在這少城主穆擇一也是年少有爲之輩,無論是府中還是城內,一切事物打理地有條不紊,頗有其父當年之風。
子歌原打算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招隱山,收妖獸,尋靈石,然後再人不知鬼不曉的拂衣而去,深藏功與名,雖說考慮到這赤焰獸的逆天戰鬥力,想來做到這“不知不曉”的動靜興許會磕絆了些,委實不太容易。
但無論如何,最終這一行人居然會順着城門長驅而入,直徑尋到於城中央的祭天神壇下,正率若干城衆行叩拜大典的少城主穆擇一,乾脆利落地道明瞭來意,雖是隱去了衆人身份,但這份豪橫的爽快卻也是她萬萬料想不到的。
依星皓所言,他們幾人俱是界外散修,這幾日夜觀星象,察覺東方七宿中,亢、氐二宿星芒相沖,乃是妖邪現世的不吉之兆,遂星夜兼程,一路風塵的趕來相助。
雖然子歌着實被白虎星君此番扯謊不打草稿、鬼扯不眨眼睫的姿態驚了一驚,但好在此時的四旬城正處於水淺水熱之中,老城主憂思過慮更是病了多日,那少城主穆擇一最終還是半信半疑的將他們客氣地帶回了府中,在子歌看來,倒是頗有幾分病急亂投醫的意味。
茶廳之中,茗香浮動。
穆擇一端坐在主位之上,又詳盡的將城中之事再表一遍,末了,不免憂心忡忡地問道:“那赤焰也曾位列上古神獸,術法不可小覷,不知幾位道友能有幾分降服它的把握?”
沉淵一身素色雪衫,愈發襯得整個人朗爽清舉,天質自然,他低頭抿了抿茶,淡然道:“那要試過才知。”
穆擇一又問:“道友準備何時入山?”
沉淵放下茶盞,卻將目光拋向坐在斜對方的子歌,問道:“何時呢?”
降魔收妖,何時動手卻要詢問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修,那穆少城主的一張俊臉登時青了一半,卻仍是礙着身份修養沒有出聲質疑。
穆擇一眸光鋒利,子歌頂着他審視的眼風,倒是沒有半分忐忑不安,斟酌道:“赤焰兇狠狡詐,若是我們一擊不成,恐怕難有二次機會,不如今夜先行進山查探一番,找準那赤焰藏身的洞穴後,再從長計議。”得到沉淵首肯,她又轉向穆少城主,問道:“少城主意下如何?”
穆擇一眯了眯眼睛,道:“一切行事,皆按道友所言。”
隨後,他未喚僕役,而是親自將幾人送至府內後院,詢問了幾人食住方面有無特殊講究後,安排了五間客房,又囑咐下人仔細侍奉,一通禮數週全後,才與衆人告辭離去。
這穆府後院之中的佈景倒是匠心獨運,古樸雅意中又流露出幾分盎然生趣。
和煦春風拂過,檐下叮鈴作響,子歌仰頭細看,發現那屋檐流角下方懸掛的銀鈴,竟雕成了桃花形狀,花蕊正中氤了一抹嫣紅,隨風輕擺搖曳之時,生動好看的很。
再看四周景緻,處處皆是府中主人心性應照,沉穩中顯露高雅,質樸卻又不失風趣。
襯着這春光美景,幾人便在院中石桌前隨性而坐,府中僕役都是機靈慣了的,見狀立刻奉茶過來,替幾人逐一斟茶後,又十分有眼色的退避開來。
星嬈端着茶盞打趣道:“這城主府中的下使倒是靈敏能幹,要是粹華宮中的侍官也個個如此,倒是省了我這個專職內務的閣主許多心力。”
星皓道:“恐怕是上行下效之故吧,你再看那少城主,不過弱冠年紀,待人接物舉手投足間卻滴水不漏,完滿的很。”
流彥笑道:“聽你們二位這意思,粹華宮若有不得力的仙官,倒是你們君上這上樑不正之過了?”
星嬈星皓:“......”
子歌正暗自拾趣好笑,便聽沉淵問她:“今夜之事,可是有了什麼打算?”
子歌瞬間收斂玩笑之心,正色答他:“既是探看,當然是動靜越小越好。入夜後,我想先行去一趟招隱山,摸透那妖獸的藏身之處,趁着夜色深沉,再勘查一番周遭地勢地形,知己知彼,方能一招絕殺。”
一陣暖風拂欄過,樹上的幾朵杏花隨風而逝,恰好落在沉淵衣衫之上,他慢條斯理的將衣襟上落花拾起,才問:“你獨自去?”
不等子歌點頭,星嬈便出聲阻止:“不可,妖獸兇險,你一人獨行太危險了。”
就連流彥都沉聲附和:“小荷花不可逞強。”
或許是這春風太過柔和,幾近燻人欲醉,心念翻轉間,子歌忽而覺得心中萌生出幾分別樣的溫暖來,她揣着一顆猶如被春水泡過的、暖洋洋的心,寬慰道:“那妖獸機敏狡詐,若是同去的人太多,難免會打草驚蛇,我既知險惡,便不會貿然行事。此去只爲刺探那妖獸行蹤,我絕不會不自量力的有所行動,驚擾了它。況且......”她臉上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帶着幾分狡黠:“我自知靈力低微,遠不是那兇獸對手,又怎麼會那麼想不開冒失得跑去送死?”
衆人皆知她雖膽大隨性,卻斷然不是那行事亂無章法之人,見她神色篤定,便也稍稍安了心。
入夜,棲鳥歸巢,月傍九霄。
子時將過,子歌衣袂飄然,身形輕的恰似一片流雲,停落在招隱山間。
整個招隱山脈巍峨高聳,峭嶺稠疊,綿延的羣山似是一條蟄伏的巨龍,不見首尾。而山間零星分佈的山洞大小不計其數,若是憑一己之力,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翻找,恐怕要找上半月有餘。
子歌快速思索一番,隨後身形閃動,幾個起落間,便駐足在山間一處懸峰之後的坳谷之中。甫一落地,她便覺得此處山地的溫度與其餘地方不同,炙熱的溫度宛若細絲藤蔓,順着足底蔓延而上。這四周有數個洞穴猶如棋盤散子般灑落在坳谷附近,子歌不敢妄動,閉上雙眼後,一絲細微的靈識自她額間的靈印溢出,輕緩的向四周浮游而去。
周身越來越熱,有汗珠順着她耳邊鬢髮滑落,還未落地,便消失在從地面上蒸騰而上的熱氣之中。
萬籟俱靜,子歌猶如這山間的一片青葉,連呼吸都察不可聞。
倏然間,她額間的隱蓮靈印閃過一絲妖異的紅痕,靈識歸位的瞬間,她驀地睜開雙眼,強忍着忽略胸口突如其來的一記悶痛,便將目光牢牢鎖在了山谷的西南方位。
子歌足尖點地,身影如這谷中偶然間吹進的一縷山風,向着西南處一方石洞輕飄飄的掠去。
招隱山間林幽木深,那方石洞入口處更是古樹參天。不過原本層疊茂密的樹冠早已乾枯凋敗,隻身凋敝的巨樹軀幹鱗次櫛比的交錯相連,掩映着山洞入口位置。
子歌此時不僅沒有再次動用靈識查探,甚至故意隱去周遭靈力,正如一個普通凡人般,屏氣凝神,步履極輕的慢慢靠近石洞入口。
每靠近洞口一步,那炙烤的溫度便升高一寸,等她臨近洞口之時,衣裙已被汗水浸透,整個人猶如在溫水中打了個滾兒。何況她現在□□凡胎與凡人無異,長時間置身在這樣火熱的情形中,腳步幾近脫力虛浮。
但即便如此,她臉上仍絲毫不見異色,眼神甚至比剛纔還要堅毅幾分,更多了些決絕的意味。
終於行至石洞入口處,她連過多的喘息都不曾溢出一聲。入口所在的這方山體的灼熱程度早已不容許凡軀觸碰,子歌附身,附身闔眼,仔細聽着任何一絲來自洞內的聲響。
汩汩的熱浪不間斷的自洞內涌出,毫不留情的撲在她臉上,她本就雪膚玉質,不消片刻,雙頰上竟被熱氣薰出一抹嫣紅之色。而那低沉的、屬於獸類獨有呼囔之聲,也裹挾在熱浪之中,自洞穴深處傳來。
那赤焰妖獸的藏身之處,或者說那最後一塊五彩靈石——火之靈石,正是在此了。
九歌睜開雙眸,盯着這洞口動也不動,任憑汗水自額間滑下,滴在眼睫上,滾落進眼底,而她眸色至深,幾乎懾魂驚魄。
她緊緊抿着脣角,內心上演了好一番天人交戰,百轉糾葛。
世人所謂的超脫瀟灑,無外乎是指對人、對事、對物沒有那麼多的執妄,既可輕輕拿起又可輕輕放下。而此時,在子歌看來,若要心境豁達到此種境界,無非兩種情形,要麼是所求的遙不可及,所以乾脆不動念;要麼就是渴望的早已得到,所以才心無掛礙。若是度過千山泅過萬水後,發現一直以來的求而不得、念而不及、盼而不至,俱近在咫尺,又怎麼可能真的完全無動於衷。
雖是臨行前曾信誓旦旦的保證不會獨自妄動,但此時此刻,卻是她千百年來距離實現心中夙願最近的一次。洞口就在眼前,火靈石就在洞內,只需再向前踏進一步——
這一步踏進去,必有傷,必有損,甚至有死無生,但......萬一呢——
子歌面色脣色皆是慘白駭人,許久過後,她狠狠閉了閉眼,卻還是後退幾步,走出洞口一段距離後,霍然轉身,恢復靈體,沿着來時山路,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