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勾陳大帝再一次領略了沉淵的胡攪蠻纏, 氣得怒髮衝冠拂袖而去後,靈界彷彿又迴歸到了一股詭異的寧靜平和之中。
沉淵每日照常飲茶下棋、賞花雕磨,怡怡然悠悠閒, 絲毫看不出半分心有掛礙之態。
流彥偶爾來尋他小酌幾杯, 也曾旁敲側擊地試探道:“這事麼, 本來可大可小無甚重要, 但哪怕再無關緊要, 到底也事關天魔靈三界,你就這麼一副置之不理,不以爲意的模樣, 好像也不太說得過去吧?”
沉淵轉了轉酒杯,心不在焉地道:“沒什麼說不過去的, 多等些時日罷了。”
流彥奇道:“等?等什麼?”
沉淵道:“等人回來。”
流彥瞭然, 卻不免存了幾分疑惑:“那若是......不回來了, 你當如何?”
沉淵輕笑一聲,無奈道:“還能如何?山不就我, 我便就山。”
流彥細細思襯一番後,默默在心底讚道:好胸襟,真男人。
而這話說過三日之後,沉淵便在一個紅情綠意春日闌珊的清晨,御一縷流風輕雲, 出了靈界之地。
沉淵一路御風向西, 不消片刻, 便落足於冥界度朔山口的入境之處。
度朔巍峨, 陰山入雲, 不見全貌。山口處深耕厚植着一株蟠曲廣達三千里的桃花巨樹,桃花灼灼, 芳華無窮盡,故而這綿亙於冥界入口處的度朔山又名桃都山,而桃花樹橫枝的東西方向,有一方巨大的山口,半掩於被簇簇花團之下,便是冥界入口所在了。
沉淵隨手摘了兩朵粉白桃花捏在指尖,然後溜溜達達地向入界山口走去。
剛到入口處,兩名身着斑斕戰甲,手持桃木戰戟的鬼將便從山口處的硬巖中化形而出。
二鬼將姿態神武,面容威嚴,見有外界之人入境,兩把戰戟當空相交,形成一個十字阻隔,攔住了這個身着俊逸青衫的青年去路。
“冥司鬼府,非鬼莫入,何人擅闖,速速離去!”
二鬼將話音剛落,還未見眼前的青年有所動作,一團璀璨耀目的仙華便騰然出現在眼前,熒光似雲似霧,卻蘊含着勢不可擋的仙法力道,二鬼將只覺得手腕一陣痛麻,兩把桃木戰戟便脫手而落。
那陣璨若星辰的霞霧縹緲散去後,二鬼將只覺身邊風流微動,一擡首,就見剛纔站在山門處的青年不緊不慢地邁步從他們中間走過,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幽明之中。
二鬼將對視一眼,在看見對方髮鬢處彆着的那朵嬌嫩的小桃花時,表情愈發驚愕猙獰,不約而同地伸手指向對方臉邊的小花,喃喃道:“真是......見了鬼了......”
沉淵腳步未頓,直行穿過一條長長的絕壁山谷後,眼前的光亮倏然間黯淡下來,宛如由白晝直接墜入深夜。
冥司與其他五界不同,此界之中魑魅魍魎遍地徒走,惡鬼邪魅橫穿間中,故此冥司只有暗夜幽深,從不見晝陽絢爛。
墨宇無垠,當空一道銀河飛渡,像細碎晶瑩的流沙鋪散在深色柔緞之上,暮夜星空,世間幾許離恨歡情,都在這青霞斷河似的穹卯之下,不斷忘卻,復又重生。
沉淵擡步向前,所經之處鬼魅霎時消散無蹤,當他走到北陰冥殿宮門前時,莫說有邪祟近身,就連他的半片衣角都未曾沾染絲毫的陰煞之氣。
冥殿宮門處,五位幽冥暗使得到鬼探通報,早已率一衆鬼將嚴陣以待,見沉淵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走過來,五位幽冥暗使臉上的煞怒之氣更盛。
沉淵見眼前這副情形,不由微微挑眉道:“這麼大陣仗做什麼,來接駕?”
五暗使:“......”
沉淵復又笑道:“看來不像。”話聲剛落,他隨手祭出逐星劍,劍鋒支地,藉着力道:“那打一架?”
幽冥暗使五人之中,有人輕聲囁嚅道:“逐星劍......”
逐星劍芒宛如一道璀璨不滅的流光,劃過衆鬼族眼瞳,劍身迸發出來的強勁神法動波搖影,好幾個站在隊列前方的鬼將一時受不住這樣的仙法力道,竟紛紛哀嚎一聲,捂住雙眼抱頭蜷縮。
逐星既出,來者何人,無需多述。
五暗使看看沉淵,又稍稍打量了一眼他手中的逐星劍,最後又面面相覷了一番後,威武不屈地道:“恭迎靈君。”
沉淵:“......”
明明是一場血雨腥風的前兆,倏然間就變成了春風和煦的迎客之禮,沉淵輕笑一聲,廣袖輕甩收了逐星,便由鬼使帶路,一派從容地進了北陰殿內。
北陰殿內鬼氣瀰漫,煞氣陰寒,穹頂當空漂浮着一盞盞長燃不滅的鬼火冥燈,青光幽亮,照亮了腳下的玄石甬路,殿內兩旁分列兩隊鬼將,各個手持鐵叉銀斧,青面獠牙,銅眼血口。殿中氛圍凝重,首座之上,冥君律章正埋首於一堆公牒文書之中,書折被他翻閱的紙張齊飛,連殿內來人都未曾察覺。
倏而,律章冥君爆喝一聲,將一本文牘狠狠砸在一旁的鬼府師爺臉上,咆哮道:“本君說了多少次,多少次!讓你手下的文臣鬼官們多多諳習筆墨!這一本本鬼畫符,千萬年讀下來,本君的眼睛都快熬瞎了,熬、瞎、了!”
鬼師爺兩脣囁嚅,哆哆嗦嗦地躬身,連連稱是。
發完了一通竄天鬼火,律章明君稍稍息怒,才注意到首座下方那個不知何時進殿、現在正抱着雙臂看他笑話的沉淵。
律章一愣,“蹭”地一下從尊座上站起身來,或許真的是眼神不濟,他眯着眼睛湊頭好一番探看,才猶豫問道:“來者......可是沉淵靈君?”
沉淵聲音中夾了一點清淺的笑意,答道:“正是。”
律章不由大驚失色,連忙從高階上走下來,邊走邊道:“真是奇了怪了,靈鬼兩族萬萬年不曾有過交情往來,今日鬼府迎靈客,沒想到這第一個進門的居然是靈界之君......”
殿內光線幽暗不明,外加冥君眼神不好,邁下最後兩階時,竟然還趔趄磕絆了一腳。
律章嘟囔咒罵一句,整了整外袍衣襬,輕咳一聲,才重新端着冥君的威儀之態,走到沉淵面前。
“不知靈君突然到訪,所爲何事啊?”
沉淵平聲答道:“來了結一樁舊賬。”
“舊賬?誰與誰的舊賬?”
“自然是鬼族與我靈族之間。”
律章裝傻充愣道:“那不知,主賬是誰,欠賬又是誰?”
沉淵勾了勾嘴角,反問道:“你說呢?”
律章其實心知肚明。六千多年前,鬼族的幽冥暗使爲奪隱蓮靈族手中的古籍秘典,一把地藏鬼火將隱蓮闔族燒了個乾乾淨淨。沉淵既爲靈界之君,這筆賬,遲早都要向他冥司討回來。只是這討賬的人早不來晚不玩,偏偏逾了六千多年後找上門來,爲何擇了今日之機,他有些琢磨不透。
律章暗暗思索了一通,皮笑肉不笑地恍然大悟道:“哦......靈君是說......那件事啊,哈哈哈哈,舊賬該清,不過這事都過了這千年之久,不知如今靈君想怎麼個討要法?”
沉淵神色未動分毫,平靜答他:“好說,本君欲借冥君手中的續世之筆一用,在生死簿上重添隱蓮族氏十人之名,讓他們重入凡世,再受輪迴。”
沉淵音平語順,豈料律章聽完後竟勃然大怒,臉色霎時漲得通紅,脫口道:“你放......!”瞥見沉淵眉頭微挑,堪堪及時憋住了那口氣,連貫道:“你放心那是不可能的!”
沉淵:“......”
原本是抱着打一架的心態來的,現在心態稍崩,並有點想笑。
律章怒道:“那件事就算是我鬼族做的不甚講究,大不了我同你賠上一禮,再說些客道好話,也便罷了!你張口就要續世之筆,還要那隱蓮靈族的十人再入凡塵,這、這豈不是當着六界衆族摑我鬼族的臉面,逼着本君自曝其醜!本君斷然是辦不到!辦、不、到!”
沉淵嘴邊淺淡的笑意漸漸消融,沉聲問道:“那若是我非要不可呢?”
律章不假思索,衝口而答:“那打一架!”
“來。”
一字落地,北陰殿內霎時靜了一瞬,衆鬼族皆屏息靜氣,鬼府師爺站在律章身後緊張地連連以袖拭汗,就連律章自己也愣了良晌,默然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
“不、不是......”律章嘴角微抽,一時有些口不擇言:“說打一架就、就打一架啊......那什麼,你今天可是單刀立馬闖我冥司,我鬼族將士個個善武能戰,本君座下還有幽冥暗使五大精將......對了,本君亦在這裡!本君可是冥主!縱然你沉淵靈君修爲如何深厚,今日若真的動起手來,想要毫髮無損全身而退,也沒那麼容易吧!”
“容易與否,試過才知。”
沉淵掌中仙華凝聚,逐星劍化影而出,他持劍而立,漸漸散出的仙力流風迴雪般在周身盤旋縈繞,氣旋之中的沉淵面色如玉,身姿俊逸,一貫沉靜的臉上略顯肅殺之意。
沉淵一個雪亮的劍花挽出,劍指眼前人:“律章冥君,請了。”
“等會兒!”見他居然不聲不響地動起真格來,律章瞬間頭大如鬥,咬牙切齒道:“說着說着話,動什麼手!”
沉淵:“......”
此番情形着實尷尬,冥君倒不是真的怕動起手來輸得太難看,只是這甫一交手,恐怕後患無窮。沉淵若只是靈界之君,打便打了,大不了從此與靈界撕破臉皮不再維持表面的虛假平和之態。但,這沉淵靈君本是天界尊神,他是......沉淵曾經的尊謂宜情宜景從律章腦中冒了出來,那個“紫”字方出,便被驚出一身涼汗。此刻若是真的與沉淵交手,便等同於與天界交惡,沉淵貴爲星主,本就掌天界星將無數,天界又有勾陳帝君,勾陳身後又有十方天兵天將......
這......律章心底咆哮:這還打個屁的打啊!
律章冥君一時騎虎難下,最終痛心疾首地吼道:“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
沉淵:“......”
靜默少頃,沉淵道:“......要不然讓你三招?”
“不打不打不打不打!”律章一臉菜色眼瞳泛綠:“你讓我三十招我也不打!本君就是這麼正氣凜然!”
沉淵:“......”
又緘默片刻,沉淵道:“那就備筆研磨。”
律章愁眉苦臉地附和着:“備筆備筆!生死簿給你,續世筆也給你,你還看上我冥司什麼法器瑰寶了,說出來,我也一併送你了,女鬼要不要,容貌豔麗的那種,送你一個......”
沉淵:“......”
律章垂頭喪氣地轉身往君座桌案前走去,一回頭就看見鬼府師爺一臉苦大仇深地立在身後,頓時又來了精神,生龍活虎地怒吼道:“還站着幹什麼!還不快去筆墨伺候着!站着不動是等着本君親自去研磨不成!”
鬼師爺:“......”
鬼府師爺戰戰兢兢地三步並作兩步跑,一溜煙爬上了高階,拿出了生死簿,又磨開了松煙墨,退到一旁不敢言語。
律章從袖中磨磨蹭蹭地掏出了續世之筆,遞給沉淵,口中還不停唸叨着:“你當這續世之筆是想用便用的?錯了!灰飛煙滅之人本就不應再入輪迴,強行續世亦是與道法綱倫相悖,故而我冥司早有金律,續世之筆百年纔可續一人命道,你上來就要寫十人之名,也就是說,一千年,自今日起這筆一千年都不能再用了!”
沉淵淡聲道:“這筆賬你鬼族欠了六千多年,收你一千年的利息,算是便宜了。”
律章:“......”
沉淵持筆蘸墨,他手指修長乾淨,落筆之時卻筆鋒強勁而不失力道,就這樣一個字一個字的,將隱蓮靈族十人的姓名寫在了生死簿上。
收筆之時,這些天壓在他心底的那口濁氣,終於緩緩而出。
此事已經塵埃落定,算起來星遊的傷也該復愈。
所以,也到了該回來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