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陪同老劉復查,方沂還有一件事情,就是看看301院的朝戰老兵。
這個人之前是他同一層樓的病友,自稱是朝戰中無數個冰凋連存活者之一,因爲人生經歷豐富,是病房裡的大紅人,講起自己的入朝經歷來頭頭是道。
他在50年7月份入朝,先後參與了長津湖戰役、鐵原戰役,這期間他基本上給弄得不成人形,戰友也換了一茬,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他成了連隊獨苗,可能這個事情導致他心存死志,堅持要作戰到最後,到了51年冬天,交戰雙方舉行停戰談判時,他被輪換下來,發現身體機能損壞非常嚴重,其實早已經不能上前線了。組織上也沒有同意他再次參戰的要求,而是給他騰了個閒職,讓他打發了後半生。
也許是他受了戰爭創傷,戰後個性變得孤僻、怪異,好在兒子挺牛的,官運亨通,反過來庇廕到了這位老子,給他弄到了301院。
但他和方沂挺投緣,第一次見到方沂就眼睛一亮自說自話講述自己的朝戰經歷,還分給方沂蘋果吃。
方沂之所以拍攝戰爭片,也有受到他故事感染的因素。方沂把老劉擱在樓底下,自己上樓找到那病房,發現是空的,沒人。
轉院了?
還是好了。
他於是去到護士臺,說明來意。護士問:“咱院老兵挺多啊,你說的哪一個?有名字嗎?”
“我還真忘記了,我沒注意問他名字。”
“那你怎麼認識他的啊。”
方沂想了想,忽然回味過來:“怪了,我其實不認識他,但他認識我。”
護士瞄了一眼方沂,“你是大導演啊,認識你也不奇怪吧……能提供其他信息嗎?”
“好吧,我在這住過院。”
“哪個病房呢?”
“我當時是特護病房,沒別人,所以也不知道他在哪個病房,但是應該在這一層樓。”
本來一般人的話,說到這兒護士就該找由頭讓你滾蛋了,但是護士看在大導演的臉面上,耐心幫他翻閱檔桉,查到了幾個當時住院的老兵,一共七個。
去世了三個,還有四個呆在這醫院,四個中又有一個在重症病房,可能日子不久了。
對於這些老兵的探訪,並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就能進去的,得知方沂是爲了拍電影來採風,醫院派了個小護士陪同方沂,按照名單上的四個人一個一個去找。
前兩個都不是,而且也不是參加過朝戰的兵。
第三個人蔘加過朝戰,方沂進去和他談了小二十分鐘,記錄了一些資料,出來後卻搖頭:“不是我要找的人。”
這就是說,方沂要找的那人只可能是去世的三個,或者是重症病房裡面的了。
小護士當然也不是呆瓜啊,立馬就想到了這一層,沉聲道:“還要去看嗎?”
方沂嘆了口氣:“去吧。”
他想到了前一次和老兵告別的時候,老兵問他“大導演什麼時候再來”,沒想到現在竟然有可能是訣別了。他又希望躺在重症室的人是那個老兵,又覺得這個希望顯得很奇怪,因爲按照方沂之前的瞭解,這老兵性格怪異又倔強,到底願不願意在這種場面上和他見面——這種事情對老兵來說,可能心態上很難接受。
但是來都來了是吧,大不了不進去就行了,免得刺激到別人。
重症病房前,透過窗戶,方沂確認了是自己要找的老兵。不過這人看起來狀態還挺好,似乎並沒有發展到“重症”的程度。
小護士也納悶,低頭翻了翻資料:“原來是老年癡呆了。”
“發展到哪一步了?”
“重症病房啊,那就是生活幾乎不能自理那一步了,別說認識你,可能自己親媽親兒都認不得了,也說不出什麼有邏輯的話——方導演,你是搞藝術的,你不太瞭解這些東西。我在醫院見得多了,無論你怎麼不甘心,人老去了就是老去了,沒辦法像你認識時候那樣聰敏了。”
方沂於是站在那沒動,花了一段時間來接受護士的話。他問護士:“他叫什麼名字?”
“談子爲。”
“知道了。”
“——談子爲、談子爲……”方沂反覆念這個名字,越念越熟悉,決定把這名字加到自己電影裡面去。
談子爲——我們現在就用這個名字稱呼他了。談子爲在病牀上躺着,是嗜睡的狀態,他忽然翻了個身,睜開眼睛,透過窗戶和方沂對視。
頓了兩三秒。
兩人都沒有反應。談子爲像一個孩子一樣,渾濁的目光裡滲出一絲童真和茫然,就好像一個成年人想到了自己童年時期的某個事情,記憶把他弄得怔了會兒。
小護士解釋:“你看我說了,他認不得你了。你來的晚了點,要是早幾個月,他還沒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說不定還能聊一小會兒。”
方沂:“這種還有救嗎?”
“老年癡呆是不可逆的。”
“談子爲有留下過什麼資料嗎?他平時老是講他的故事,頭頭是道,有沒有人給他作書立傳的,最起碼記上幾筆的。”
“每個老兵都有故事,談子爲也是老兵之一……怎麼可能全部記得過來呢?老兵是偉大的,但也是普通的,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不料,在說話間,談子爲顫悠悠從牀上下來,以緩慢但堅定的踱步到方沂對面,敲了敲門。那一下簡直和正常人一模一樣。
方沂和小護士都吃了一驚,通過窗戶看談子爲的表情,方沂問:“你是護士,他現在是一種什麼情況,是要吃飯還是出去熘達?”
小護士呆道:“他應該是,應該是……”
“——方、沂。”
這話不是來自於小護士,而是來自於這個談子爲。他也沒有講出聲,而是做出那個口型,讓方沂意識到他認出方沂了。
方沂當然堅持要進去看了。
小護士立刻用對講機申請領導批准,搞的一頓雞飛狗跳,還來了幾個住院醫想先進去看談子爲的身體狀況,做一番檢查,但是被談子爲轟走了。
他堅持只要方沂進去。
你怎麼可能和重症病人講道理呢,當然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啪!”
關上門,方沂還沒說話,談子爲先吃力道:“你終於要拍電影了?”
“你怎麼知道的?”
談子爲哈哈大笑,伴隨着咳嗽聲,“你告訴過我的。”
“什麼時候?”
談子爲盯着他看了會兒:“以前你告訴我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