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盞1k的鎢絲燈亮起來,那一刻彷彿見到了太陽,不僅僅有太陽的光,還有太陽的熾熱。
副導演郭凡形容這玩意兒像蘇聯的“巨型雷達站”,就是一開機能監控小半個大洲的那種東西,一旦運行,方圓幾公里的鳥都得被雷達波活活照死,“它不該出現在寬甸,而應該在西伯利亞某個人跡罕至的絕密基地裡面,打世界大戰扔核彈用的……就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啊,它升起來太震撼了。”
話是這麼調侃的,講起來輕鬆加自豪,過程卻充滿了電影人的辛苦。
方沂在這個鏡頭上花的時間是他從業以來的最高,算下來至少有三個月了,區區八分鐘而已,其中的困難和坎坷卻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還得到了多方單位的支援。他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能力,後來打聽到歐美有同類型電影長鏡頭,至少要用九個月來準備,郭凡又反過來給方沂加油鼓勁兒:“我們在走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而且反而比後來者還要快。”
“浴霸”!
這個大傢伙過於顯眼,進入劇組後引發了當地轟動,不時有特效行業的從業者跑來觀摩。狗仔也不少,不論是菜鳥還是高手,在一覽無遺的東北林原上,根本不需要找什麼制高點,只要一擡起攝像頭,就能看到15米高的超級照明平臺。
新聞通告一篇篇的發,嗖狐圍脖每隔幾天就要更新一次電影拍攝訊息。
一時間,好似全國人民都在關注方導要拍個什麼。
央媽新聞欄目得知消息後,派了個採訪組跟着,擬了一份主題爲“中國電影工業化的探索”的專欄節目,採訪記者是主持過國際頻道和《朝聞》欄目的胡碟。
實際上,劇組本身也有專人負責拍攝花絮。整個鏡頭的製作過程會無償公佈出來,據說有不少領導在關注方導的戰爭片,想看看他怎麼“做好自力更生,走好文化自信”。
無論如何,這都是大陸電影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吧。
記者兼主持人胡碟是文藝女,筆下功夫好,其他了解不多,不太明白這個片場的奧妙,她感覺這地方更像是建設工地,當前的支撐團隊也以工科生居多,並不是電影這類藝術性質的誕生場所。
你這片場還真是夠奇怪的。
大名鼎鼎的央戲幫,反倒沒有很多存在感,他們縮在某個角落裡像路人甲一樣,縮着脖子聊八卦。反而是美術、道具、攝影老……聲音很大又頻繁交流。
於是胡碟逮到方沂空隙的時候,問他怎麼定義“工業化”?爲什麼非得搞這麼大的陣仗。
方沂拿現場舉例:
“電影發展到今天,已經分化成很多類型……像我們這個片子的拍攝壓力是巨大的,因爲要做約八分鐘的僞長鏡頭。有的時候你拍了七分鐘,就會有人被絆倒,或者鏡頭上沾了點泥巴,或者爆炸裝置脫落,你就不能用了。演技可能很精彩,其他一切都可能是對的,但你就得重新開始,因爲在這八分鐘裡,你犯了一個錯,而人就是會犯錯的,所以我們要儘可能消除掉人的影響。”
“方導,我還是不夠明白,能更直白一些嗎?”
方沂:“你知道芯片怎麼製造出來嗎?我聽說涉及到幾百道工序,幾十個行業。即便每道工序良率在99%,經過500道工序疊加,最終的良品率也才能超過95%,如果每道工序良品率降低萬分之一,最終良品率就會跌到90%。而這個良品率,一般認爲是不合格的,因爲成本已經無法覆蓋掉。”
胡碟驚了:“你們在用製造芯片一樣的流程,去完成一個電影——”她恍然大悟,“所以你常常說工業化?我是說,呃,你們的內在邏輯是一樣的,環環相扣。”
“你明白了。”
“但以現在電影界的發展水平,恐怕不能滿足你這種要求吧,我其實是第一次從你這兒聽說,是這樣拍一部電影的。”
胡碟還補充:“張一謀沒有,陳愷戈導演也沒有……”
方沂沉思片刻,答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他們的任務是讓世界認識中國電影,而我們的任務可能不僅僅要做到認識這一步……要大場面,要流行化,所以我們才得感謝兄弟單位的支援,”方沂掰指頭數了下有代表性的中字頭企業,“振華、中化、中影懷柔影視基地……還有遼省氣象局。”
“氣象局都來啦?”
方沂啞然失笑,擡了擡下巴:“諾,就那兒。”
順着方向,胡碟看到兩位氣象局的小科員正在和人聊天,時不時看一下手上的設備。她拎話筒竄過去,“你們是氣象局的同志?!”
“是!”氣象局的同志早注意到主持人啦,滿臉通紅,話匣子立刻開灌:“天氣也是他這個片子的影響因素,而天氣是不確定因素,雪、雨、厚雲層都不行……你別看現在天上有云,但是風大,馬上就有一個乾淨天空,這是他們拍攝的週期。我們遼省氣象局,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個週期能有多久?”
“十五到四十五分鐘?我也不能完全知道,因爲我說了,天氣是不確定因素。”
胡碟望向天空,那片油墨塗上去的雲團,正在以可見的速度南移,而且日光也漸漸消失,爲電影拍攝提供了難得的機會。
在這片天空下,攝製組正在最後排練拍攝走位,剛纔回答她問題的大導演方沂,現在跳進泥地裡,掐着秒沿固定路線踱步,勐然間,一顆照明彈飛起,在八架吊臂的牽引下作勻速拋物線運動,地面隨即升起澹澹的影子。
胡碟在筆記本電腦上碼文桉:“雲層、光源、8臺吊臂設備,4000多套零部件和連接道具,三家央企組成的‘國家隊’……好像數學家寫下的長長而又無誤的公式,又像是頂尖鋼琴師彈奏的曲譜,線條和立體,黑色與白色,我仍然不完全明白他們在做什麼,只能祈禱這一刻不要讓努力的人失望……”
寫到這裡,胡碟又單開了個文檔,記載自己初到劇組的印象:“這個劇組的演員也很投入,他們都以角色名互相稱呼,我聽說他們還煞有其事弄了自己的墓碑去獻花,向不存在的人物表達敬意,真是別開生面的開機儀式啊……整個劇組像是在還原某一場從頭到尾的真實事件,歷史在這裡重現。”
當最後一絲輝光也完全消失的時候,雲層也恰到好處消失不見。氣象員的同志神不知,鬼不覺的跑到新聞欄目組的鏡頭旁,像領導人看載人火箭發射一樣的驕傲,輕聲說:“開拍了。”
胡碟就此擱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