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月色朦朧,月光灑在這片大地,如霜一般。
眼看四下無人,顧雲棲當着雪靈的面舉步赴清池,沒入了水中。
很快的,在水底位置出現了一個遊動的身影。
顧雲棲潛在水底,逆流而上。
人在水中自然沒有陸地靈活,而且很容易缺氧,但是這對顧雲棲來說問題不大。
“練氣兩重天”的他氣息綿長得猶若一隻老龜,他需要做的,只是不被發現而已。
遊在水中,那些肥碩的鯉魚也不懼他,就在他身邊遊曳,那種滑膩的感覺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不過這樣也好,不會在水中造成什麼大動靜。
於是乎,清冷的月光下,顧雲棲如一條游魚般在這劍院巨大的水系中游動着,躲過了那一層層的巡防,最終一口氣逼近了顧寒石的那方院落。
沒要多久,雪靈就出現了。
它之前就已經探過了,這個點這裡沒人。
那個負責看管這裡的婢女已經下山睡下了。
這是顧寒石立下的規矩,亥時之後這裡只能留他一個人。
除開外圍巡邏的劍院弟子外,再無防守。
事實上,有他在的時候,還用什麼防守,如果他都防不住,劍院還有幾人能防住。
顧雲棲從水中走了出來,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溼漉漉的水鬼。
他腰畔掛着一個防水的鹿皮帶,裡面裝着符紙,背上揹着劍,一句話總結,就是裝備帶齊了。
夜色中的宅院很安靜,像是一座墳墓。
顧雲棲輕巧躍入了院子裡,而雪靈則站在高處給他望風。
屋內並不算昏暗,窗戶和門打開後,月華就如水般瀉了進來。
顧雲棲開始一寸寸搜索起了房間,看看有沒有暗格之類的。
至始至終,他都排斥着牀底那口箱子。
他知道里面是什麼,那一頁頁寫滿了自己和家人名字的紙張,他再次看見的話會很難受。
想要殺死全家人和對家人一直很好的大哥是分裂的。
那些臥房裡的筆記有大哥的內心獨白,但只是隻言片語。
按照他對大哥的瞭解,大哥即便爲了得到那力量,最終會做出這種舉動,也不會這麼急。
太突兀了。
就像有東西在逼着大哥做選擇一樣。
對,他想起來了,大哥的筆記寫過一個細節,那就是沒有時間了。
到底爲什麼會沒有時間了?
可能是那條魚,那條怪魚給他說過什麼。
想到那個夢境裡的怪魚,顧雲棲內心出了一抹恐懼感,更涌出了一團憤怒的火焰。
又是這個房間,和夢境中一樣昏暗。
又是這個牀底,昨日黃昏時他查探過沒什麼問題,會不會晚上有變化?
顧雲棲趴在了地上,最終還是將那口箱子拖了出來。
他再次仔細看了一下牀底,敲了敲地板,確認了裡面沒有夾層之類的存在。
於是目光,再次回到了這口箱子上。
月光下,這箱子看起來依舊普通。
顧雲棲深深吸了口氣,打開了箱子。
箱子裡依舊是一疊紙,只是下一瞬間,顧雲棲頭皮發麻。
這些紙張上的字都不見了。
它們被人換過了?
顧雲棲立馬將白紙拿起,翻了起來,發現真的什麼字都沒有了。
有人來過這裡,把那疊紙帶走了,換了新的紙張進來?
突然之間,他嚇得手一抖,紙張頓時散落在地。
就在剛剛,他突然覺得紙上有隻眼睛在看着自己。
緊接着,地面上的紙張就飄了起來。
可是四周根本沒有風,這紙是怎麼飄起來的?
一片猩紅的光芒散發開來,迅速籠罩了整個房間,彷彿血一般。
整個房間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嗡的一聲,逆鱗劍出鞘,被握在手裡。
就在這時,就有一陣滑膩沉悶的聲音響了起來。
“別緊張,我又動不了你。”
顧雲棲環顧四周,眉頭緊鎖,知道那東西來了。
只見牀下暗影一動,冒出了一個巨大的魚頭來,然後一縮,又不見了。
它彷彿能和屋裡的陰影融爲一體。
顧雲棲迅速冷靜了下來,眉頭緊鎖,開口道:“你對我哥做過什麼?”
“嘿嘿,明明是你殺了他,怎麼成我做過什麼了?”
這時,那條魚又出現在了屋頂。
顧雲棲這纔看清,這條魚約莫半人長,渾身呈灰色,肥碩無比。
它比夢境中確實要小一些,但是也夠大了。
“不是你蠱惑的,我哥會對我們出手?”
“蠱惑?蠱惑能決定一切的話,那我爲什麼不會去蠱惑其他人?你妹天賦更高,本尊懶都懶得去找那個懶貨!嘿嘿,本尊只蠱惑有野心的人,對於人類來說,這裡的上限太低了,就像一條大魚被擱置在了一處日益乾涸的淺灘上,有的人是不會甘心的。
本尊問你,讓你一輩子呆在這裡,就守着這一畝三分地,你甘心嗎?”
顧雲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陰冷說道:“我做的夢是你搞的鬼吧?”
“嘿嘿,真聰明,真聰明,不讓你做這個夢,本尊又怎麼能看到兄弟相殘?哈哈哈,本尊騙了他,說不用全殺了,可以留一個,他選擇留了你,結果你偏偏又回去撞到了。
沒有所謂的留一個,要走上那條修羅路,必須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到了這裡,對方的聲音變得陰險至極。
“你玩我們?”顧雲棲很用力道。
“這怎麼叫玩,這叫成全。”
“我成全你媽個大雪碧!”
啪啪啪啪啪!
一陣清脆聲響之後,一連發漆黑的樺木子彈從靈火銃口竄出,貫入了那怪魚的身體裡。
很奇怪,子彈貫入其中後,像是落入了淤泥一般,一下子就沒有了聲息。
“年輕人火氣真是大,耐心比你大哥差遠了。哈哈哈,這個地方的人類永遠沒法對本尊做什麼,永遠!”
在說這段話的時候,那些子彈就從它身體中重新冒了出來,落在地上,而它依舊完好無損。
怪魚身體一晃,轉眼就出現在了顧雲棲背後的陰影裡。
“這方天地,人不過就是一條條小臭蟲而已。貪心的總是會選擇那條道路的,包括你。
所以現在該你了,回去殺掉家裡剩下的人吧,反正你哥都被你殺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全殺了。
殺了就好了!”
一時間,這聲音變得沉悶無比,宛若淤泥裡有龐然大物滑動帶出的聲響。
顧雲棲低着頭,額前髮絲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人很難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他將手中劍握得更緊,說道:“我實在想不通,就以你這種談判水平,我哥怎麼會被你蠱惑?”
“因爲他知道本尊說的是真的,而且他沒有時間了。本尊告訴他,李長壽就要出手了,這劍院不是沒有過他那種天才,但是在被利用完後,就沒有了,骨灰都被撒了。
李長壽的手段你知道吧?喪心病狂啊,喪心病狂啊,如果你哥不阻止他,你們全家不可能死得容易,所以啊,這些事還是你做比較好,要是晚了,你們可就真的生不如死了。”
轉瞬之間,屋內的紅光再次出現了變化,呈現出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那是顧寒石的幻象,他正看着某處,一直看着。
隨着幻象拉近,顧雲棲看到了,那正是李長壽的石屋子。
那間位於山腰處崖畔的石屋子,一直只有歷代院長才能進。
他看得出來,大哥很想做什麼,從那握緊的拳頭就可以看出。
“你大哥不是不想做什麼,只是他不敢,不敢而已。”
“我大哥不是懦夫。”顧雲棲反駁道。
“他確實不是,甚至他是本尊最看好的人,有梟雄的氣質,只是可惜就可惜在,他不該對你們這麼有感情。以他當時的能力面對李長壽必定是死,十個他也是死,而完成血祭之後,他就能做些什麼了。”
“全家都死了,再做什麼有什麼意義?”
“因爲本尊告訴他可以活一個啊,他想多一個人活着,所以纔會接受了我的邀請。可惜的是,那是假的,血祭修羅必須全部殺死,所以現在你有了同樣的問題,你哥被你殺了,該你面對李長壽會吃人這個問題了,他的吃相可不好。”
“我憑什麼相信你?”顧雲棲冷冷道。
“你哥去過了那石屋子,他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看,不過你的時間恐怕更短了。要是讓李長壽知道你有能力殺了你哥,他恐怕會因爲穩健提前動手了。
他這個人無聊得喜歡看戲,但絕對不會冒太大的風險。”
顧雲棲說道:“那要我怎麼做?”
“果然不愧爲顧寒石的弟弟,能殺掉他的人物,真的會審時度勢。只需要進行一場小小的儀式就行。”
“那你來吧。”
顧雲棲站在那裡,沒有動。
那怪魚很快從一處陰影裡遊了過來,看起來畸形且怪異。
它擡起了那肥碩的腦袋,張開了嘴,說道:“只需要一滴你心甘情願滴下的血,你就會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好。”
顧雲棲說着,一劍捅入魚嘴中,帶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那怪魚見狀,咯咯笑了起來,說道:“你哥也做過這種事,但是沒意義,本尊只是給你們一個選擇的機會,你們殺了我也沒用。你不信任我,本尊可以一步步證明給你看,何必這麼掃興,讓本尊白開心一場,你們人族只會疑神疑鬼。”
劍身插入魚嘴中,像是落入了一潭淤泥裡,感覺古怪。
顧雲棲看着那滿嘴的凸起,頭皮發麻,但極力保持住了冷靜,說道:“我也很意外,你居然不知道我是怎麼殺死我哥的。”
“什麼?你怎麼知道?”怪魚的聲音在這時終於出現了一抹詫異。
顧雲棲笑了,說道:“我不知道啊,但是你剛剛卻承認了。”
“你!”
“我和我哥不一樣,他可以爲了多一個人活下來去殺家裡剩下的人,但是我不行。我寧願全家人都一起死了,被挫骨揚灰也好,至少不用苟活着的時候遭受每日每夜的煎熬。殺全家的事他受得了,我受不了!”
啪的一聲,顧雲棲紅着眼睛,像是瘋了一般猛然一掌拍在了怪魚的身上。
他的手直接貫入了怪魚的身體裡,像是貫入了一團淤泥裡。
怪魚看着他,沒有動,緩緩說道:“你真的不如你哥,連這點慘淡的現實都受不了,本尊實在不懂,就憑這些你那些陰險把戲,真的能殺掉你哥?真想錯過了一場好戲呢。
說過了,沒用的,本尊動不了你,你也動不了本尊,本尊只是一個剛從地底出來沒多久做交易的,不喜歡打打殺殺。”
攻擊真的無效嗎?
就在這時,顧雲棲體內的真氣彷彿受到了感應,突然嗡鳴起來。
至始至終,這條魚都不知道自己練氣這回事。
它以爲自己能贏大哥,是大哥放了水,但是隻有真正身處那場廝殺的人才知道那是真正的性命相博,直至一人死去纔會停止。
大哥要殺人時想着遠方,想着多救一個人,他不一樣,他不知道李長壽會是這樣的存在,他貪心,他想救人,救所有人。
但是那時的生死只是毫釐之間,並沒有多少選擇,他不殺死大哥,就是被大哥殺死。
顧雲棲眉頭一皺,真氣頓時順着掌心衝了出去。
呼的一聲,只見落掌處很快浮現出了一抹如火焰燃燒般的痕跡。
“啊!”
怪魚發出了一陣痛呼,掙扎起來。
“怎麼可能!”
它身體一扭,帶出了一股可怕的衝勁,將顧雲棲衝倒在地。
顧雲棲倒在地上,並沒有受傷,這衝撞力道雖大,卻並沒有實際性的傷害,而背部的撞擊對他這種人來說,近乎於無。
這個時候,顧雲棲突然知道了什麼。
規則。
規則內這怪魚傷害不了自己,自己也傷害不了它,但是他的真氣不在規則之類。
眼看那怪魚就要逃走,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幾乎同一時間,他體內真氣旋轉着灌入了右腳,使出一記凌空抽射!
嘭的一聲炸響,灰色的汁液飛濺,半邊魚鰭連着一塊灰色的魚肉飛了出去。
怪魚慘叫聲滾落在地,傷口處佈滿瞭如火的紋理。
它痛呼嘶吼着,掙扎着想往屋外竄,結果它剛一躍起,顧雲棲身形已經化作了一道殘影,一掌帶着勁風拍出!
落花掌!
怪物的身體如炮彈般飛了出去,撞在了牆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屋內的紅光黯淡了一瞬。
它還想掙扎着逃跑,顧雲棲右手已經變成了“鶴嘴”的形狀甩出,帶出了一陣淒厲的破空聲,咔嚓一聲砸入了這魚身中。
怪魚整個魚身被貫穿,內臟被顧雲棲握在手裡。
他擡起手來,將對方像叉燒烤魚般舉了起來,頭頂冒出了蒸騰的熱氣。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好不容易纔練出這一道分身,不想再和我的肉身一起呆在漆黑的地底了!”
顧雲棲陰沉着臉,說道:“李長壽真的無法戰勝?”
“真的,他已經不在規矩內了。”
“我好像也不在規矩內。”顧雲棲手上一用勁,整條灰魚龐大的身軀就痛苦蜷成了一團。
“本尊,本尊沒有想到你還有這種東西,但是李長壽不是本尊,除了血祭修羅這條路外,你也不行。你這東西對我這條魚有用,但還是太弱了。留下我,只有我才能讓你得到力量。”這怪魚的聲音已經近乎哀求。
“這世上有沒有死人復活之術。”顧雲棲問道。
“這方天地沒有,但是隻要出去了,就有。”
“你沒去過外面,怎麼知道?”
“啊!本尊沒有說謊,外面的人說的,外面的人說的。”
聽到這裡,顧雲棲不禁想到了那艘古怪的大船。
“我哥那本黃葉書呢?”
“銅鏡的夾層裡。我說了,什麼都說了!”
這時,這寬厚的魚身已經出現了不少孔洞,那可怕的魚嘴裡則不斷吐出灰燼,像是要崩毀了一般。
“還有一個問題。屍體保存不了那麼久。”
“石屋子裡有冷棺,但那是李長壽的。來不及了,你必須帶我回泉眼了,我要散了。散了你就無法血祭修羅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除了血祭修羅,真的就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真的沒有了,真的沒有了,這方世界本來就沒有多餘的選擇,快點,快點!”
“好吧。”
顧雲棲提着它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你還知道什麼?”
“我真的已經被榨乾了。”
隨着顧雲棲走出了房間,那如幕布般的紅光全部飛回到了魚身裡,消失不見。
之後,顧雲棲翻身出了牆壁,雪靈看着他一直舉着手自言自語,嚇得立馬跟了上去。
“你今年多大了?”
“能不能別廢話,八千,八千啊。”
“你回答得越快,我就走得越快。”
“那你快問,快問。”
“你爲什麼這麼弱?”
“因爲你變態,不,因爲我真正的肉身被禁錮了。”
“誰幹的。”
“不知道。”
“嗯?”
“真記不住了!”
“你肉身在哪?”
“在那泉眼的最深處。”
“真的沒有其他對付李長壽的辦法了。”
“真的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
顧雲棲越問越快,越走越快,對方也越答越快。
“快到了!快到了!”
“你還知道對我有利的事情嗎?快!快!”
“沒了!沒了!一滴都沒了!我甦醒了不過幾百年。”
“爲什麼你到了那泉眼就能活?”
“我的肉身在那泉眼下面,我留着血。”
“誰的血。”
“別人獻祭的血。”
“我到了後你會怎麼做?快說!快說!”
“當然是溜了,到了那裡,就是我的地盤,你這小雜碎再也捉不住我了,哈哈......哈?”
這個時候,本來飛速前進的顧雲棲停下了腳步。
怪魚:“......“
“我,本尊,我,本尊剛是亂說的。”這條怪魚痛苦地看着顧雲棲,支支吾吾道。
“你知不知道你很蠢,很不會撒謊。”顧雲棲陰冷說道。
“......”
“你再也見不到我哥的血了。”
“不!”
吧唧一聲,裹滿了真氣的手一捏,魚肚子裡的內腑全部破碎。
怪魚長大着嘴巴,聲音再次變得沉悶起來——“小雜碎,你耍我?”。
“如果有機會,我會耍你全家。”
顧雲棲手一甩,那怪魚就落在了地上,肥碩的身軀逐漸化作了灰燼。
“沒有本尊幫你血祭,你會死得極慘!極慘!”
顧雲棲一腳踩在那還沒來得及消散的魚頭上,陰冷說道:“我寧願死得極慘,他和我一起死在李長壽手上,死得極慘。也不要他死在我的劍下,死得那麼毫無尊嚴。
尊嚴,懂嗎?懂嗎?你TM爲什麼要瞎搞,爲什麼要瞎搞?
爲什麼!”
嘭的一聲,那顆灰色的魚頭被踩碎,只剩下了一地的灰燼。
到了後面,連灰燼都消散了。
顧雲棲溼漉漉地站在那裡,久久沒有離去,雪靈站在遠處,環顧四周,遠遠守着他。
它知道其中一定發生了什麼,因爲到最後它看到了那突然冒出來的灰燼,而它現在能做的,只是這樣守着他而已。
在顧雲棲心中,自家大哥那樣的人就算是去死,也是死在追尋更加寬廣的世界的道路上,死在彷彿不可戰勝的強敵手裡,死在那人人畏懼的黑暗中。
他甚至覺得,在黑暗中面對死亡時,大哥會笑,豪邁的大笑。
可惜,他選擇了最爲憋屈痛苦的方式。
如果你真的可以重活一世,願你不被蠱惑,不受脅迫,生死只爲自己,別猶豫。
而現在的我,就代替你,打爆他(它)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