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說法》的幾個記者趕到現場,子宣沒來,主持人聞言抱着一臺攝像機擠進來。聞言和楚晴是搭檔,五十多歲,成天跟過年似的,一臉喜氣洋洋,光頭上永遠熱氣騰騰。
日報的老田和晚報的寧蒙跟其他省級媒體駐站記者先後趕到,大家爭先恐後佔據有利位置四處拍照,閃光燈把一個個生命定格在恐慌和悲傷中。
高壓水龍控制了一些火勢,聞言和陸家祺商量着要進酒店拍現場,大家把攝像機放回採訪車,陸家祺和聞言只夾個挎包式偷拍機。
我們三個輾轉來到西邊一個側門,那兒有幾個武警和交巡警執勤,交警領頭的是李軍,他們警隊跨區增援來了。
我給李軍遞了根菸,拉他到角落裡說想進去看看,李軍神色倉皇地四處張望,估計心裡在激烈權衡是否該爲此和我拉近關係。
最後,“攀附權貴”的慾望終於戰勝了職責,李軍對幾名交警一通瞎指揮支開他們,自己若無其事地和武警聊天去了。
很久以後我曾問過李軍,如果我不是公安局第一副局長的外甥,還會放我進去嗎。
李軍兩眼通紅地說:“如果你不是王局外甥,我會讓你滾蛋!”
我捂着飛速跳動的心口,跟在陸家祺和聞言身後一溜小跑鑽進酒店。
背後有武警在大聲吆喝,臉前熱浪煙燻,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進。聞言在東正大酒店開過幾次會,熟悉地形,帶我們七彎八拐往上爬,四處熱氣滾滾,燃燒後的煙氣嗆人。
陸家祺從口袋裡拿出小照明燈配合聞言拍攝,四處都是黑色牆面和斷裂的木板,塌陷的吧檯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硝煙彌散的戰爭。
我從清潔車裡拽出幾條毛巾,用水浸溼,分給大家圍在臉上。聞言用偷拍機拍攝觸目驚心的場面,邊拍邊帶大家往上走,不時有消防員經過,煙塵把一些沒戴防毒面具的消防人員臉頰染成黑色,他們揹着奄奄一息的傷者,相互攙扶走下來。其間,一個班長摘下防毒面具大聲咳嗽着問我們是幹什麼的,聞言迴應說是公安局宣傳科的。到十二樓時,感覺鞋子在腳上快要熔化了,滾燙,眼睛被煙塵嗆得不停流淚。
在一個高檔套間浴室裡,發現一名遇難者,是個中年男人,渾身赤裸,戴副眼鏡,鏡框已燒壞,眼鏡片貼在灰黑的臉上,他彎曲着身子,趴在浴室地上,一隻手前伸,身體沒有任何燒灼痕跡,是被煙燻後窒息而死。可以看出,在房間起火時他曾試圖關上浴室的門,以求保命。
中年男人趴在灰燼裡顯得格外恐怖,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面對一具屍體,胃裡一陣抽搐。死亡的氣息在房間裡打轉,兩腿僵硬不聽使喚。
在還算完整的大牀下,有一張僅剩三分之二的照片,上面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摟着這個男人的脖子,旁邊站着一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臉上滿是燦爛和幸福的微笑,這個死去的男人是日本人。
這個死亡現場被聞言從不
同角度拍了很多遍。
十二層以上我們陸續發現一些死者,多數穿着完整的衣服,有人趴在走廊上,有人在臥室牀上,有人在窗口處倒伏,他們身上黑白相間,灰塵和衣服絞在一起,身上還冒着青煙,發出刺鼻的臭氣,這些情形讓整棟樓裡充溢着恐怖氣息。
濃煙撲面而來,薰得睜不開眼,身上像着了火一樣刺痛,到處是咳嗽聲,這些燃燒產生的煙塵足以致命。
聞言和陸家祺換了新毛巾繼續拍攝,記不清過了多久,我們開始撤離。
那時救援已接近尾聲,市委書記被人簇擁着站在一個大廳裡捶胸頓足,像在扼腕嘆息可能要被火燒掉的仕途,我們跑下樓時和他們擦肩而過,官員們面面相覷,愣在當地。
我們的衣服花裡胡哨,臉上沾滿油煙,像一羣圖謀不軌的火場打劫者。秦副市長首先回過神來,大聲詢問我們是哪個單位的,聞言支支吾吾半遮琵琶半遮面地迴應說是酒店客人。秦副市長大叫一聲,語無倫次地下達了一個指令。幾名武警戰士走過來,我們捂着臉趁亂跑走,一直逃出這堆殘骸。
外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全城需要發朋友圈的人都玩命趕過來。路燈慘淡的映射在人們臉上,我們三個在衆目睽睽中走出大樓,幾十個記者被警察阻擋着圍在門外,相機在不停閃光。
走進人羣后,老田認出我來,他和寧蒙走過來詢問裡面的情況。
突然呼吸到新鮮空氣,有點猝不及防,嗓子發癢,開始劇烈咳嗽,寧蒙遞過來一瓶礦泉水,我喝了兩口,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她幾個疑問,心裡還在想秦副市長剛纔那一聲叫喊。
有個胸前掛着相機的瘦高個中年男人遞過來一張名片說:“你好,我是《半月參考》駐鹿城的蔣萬林,來晚了,裡面什麼情況?”
沒等我說話,另外一個脖子上同樣掛着相機的矮胖男人也遞過來一張名片說:“我是《中華商業資訊》駐鹿城的白萬林,跟我說說。”
“有你什麼事啊,這是火災,不是商業發佈會!”蔣萬林拉住他往後拽。
“新聞自由,注意新聞自由,老蔣,你幹你的,我問我的,今天不想跟你多說。”
“你找別人問去,別想沾光,我先搭上的話。”
“我們隨後再聯繫。”白萬林靠近我說。
“兄弟,聽哥一句勸,千萬別搭理他,他的壞盡人皆知。”蔣萬林把白萬林擠到一邊。
幾名警察向我們走來,聞言擔心素材就讓大家分散走。
“電話,給我打電話。”蔣萬林指指手機。
我慌不擇路地走向旁邊的肯德基,後面警笛鳴響,諜戰片告訴我這時要走進衛生間,佔據馬桶,再撥打一個電話,裝作跟女友聊天,內容越猥褻越好。
肯德基里人滿爲患,有人在打電話:“放煙花?是火災!你再不來屍體全沒了。”
我站在小便池邊,眼睛朝外張望,吹着口哨,
抖了半天卻滴水未出。
一個在排隊的男青年盯着我問:“哎,您到底是尿還是不尿啊!”
這時,廁所門開了,我一哆嗦,擡頭髮現是位漂亮女孩,她扒着門縫問我:“這是女廁所嗎?”
我邊吹口哨邊迴應她:“你說呢?”
她眼神一偏,上下打量着我,突然發現了什麼,轉身跑了。
出了肯德基,外面看熱鬧的人分成不同團體,在街上晃來晃去,一個小孩在擁擠中哇哇大哭着找爺爺,但沒人關心他和他爺爺,每個人都着急參觀死亡。
消防員往外擡出幾具屍體,屍體奇形怪狀,死者都睜着眼睛,睫毛上粘滿灰燼,每個人生前都眼睜睜看着死亡撲面而來,卻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
圍觀者貪婪地觀看,每擡出一名死者,有人會發出“呀”的一聲,另外一羣人就會“咿”地呼應。
走到採訪車時,大家早到了。
“尿急,去衛生間了。”我驚魂未定地說。
“一緊張就尿,這是人的本性。”聞言邊說邊用紙巾擦頭,他的光頭在黑暗中污跡斑斑,蒸汽嫋嫋,猶如妖霧繚繞。
我終於想明白秦副市長那一聲叫喊是個“滾”字。一旦想起來,那聲音就在耳邊縈繞,跟在採訪車後面,一路追趕,追到電視臺。我把秦副市長那聲“滾”告訴陸家祺,沒想到他說早就知道秦副市長在說“滾”。
陸家祺開始抱怨聞言當時沒有冒充警察:“逃離火場的酒店客人哪有我們這樣衣着完整的,至少也得把屁股或肩膀露出來吧。”
“你以爲這是人妖表演啊,沒看到現場都是公安局領導嗎。”聞言有點疲憊地說,“我們沒穿制服,這種情況下再冒充警察肯定露餡,警察上來一盤問,發現我們其實是狗仔隊,今晚冒死潛伏,突入火場的努力就全白費了,弄不好,滅口的可能性都有。”
到辦公室,溫良讓我寫稿,陸家祺編輯鏡頭,他去王主任辦公室彙報去了。我泡了杯咖啡坐下,剛打開電腦,熱線就響了,是《半月參考》的蔣萬林打來的,他說想了解酒店內部情況。
我支吾着說:“不清楚,沒進去過。”
蔣萬林輕笑一聲:“兄弟,別逗哥,我問過在場報社的人了,說你們三個是電視臺熱線記者。再說能避開警察,潛入現場的,恐怕也只有咱記者有這本事了。”
我正嘀咕着肯定是老田和寧蒙當了叛徒時,陸家祺走進辦公室問誰打來的。
“《半月參考》的蔣萬林。”我捂着話筒說。
“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說。”陸家祺邊說邊把電話給按了,“記住,這麼敏感的新聞,千萬別跟同行透露任何外人不知情的信息。他們一登報,就會說據進入現場的電視臺記者介紹,我們偷雞摸狗的行蹤就會曝光,一旦出事,責任全在我們身上,千萬別相信同行的花言巧語,官員防記者,記者更要防記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