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和胤禩都沉默了。而年羹堯見勢不妙,早避得遠遠的。
我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即使含混之處,他們也會迅速地分析清楚。胤禛應該從停手那一刻就知曉了潛在含義,而胤禩現在也該懂了。他若不懂,就不配成爲雍正大人的對手。與雍正大人爭帝位的阿哥計有一、二、三、八、十四,九和十僅僅幫助了他,與他結成一黨。而最後被害死的不但有他自己,還有九阿哥胤禟;被革爵囚禁,完成政治生命死亡的有胤礻我和胤禎,這些都間接證明了他纔是真正與雍正大人顛峰對決的領軍人物。
過了一柱香的時間,胤禩先說話了:“萱兒,記得你的魚之測嗎?”我抹去淚,點了點頭,他微笑道:“不放掉任何一條魚。”我呆了呆,聽他繼續說道:“現在上車吧。”我垂頭不動。他攜起我的手,送我至車前,親自替我掀起車簾,說道:“去吧。我不管明天,只管今天。今天我的魚是萱兒,所以,今天萱兒必須走。”我哭着上了車。車簾放下時,他留給我一個溫暖的笑意。
年羹堯行禮告別後上馬,我們出發了。胤禛一言未發,冷然地目送着我們。我又想起昨晚胤禛“迫”我吞下的大冰塊!胤禎,你在哪兒呢?你還沒有擺脫太子的人馬嗎?我好想見你一面!此去山長水遠,何時能再見呢?你快來吧!見到你,我才能安心!見到你,我才能擺脫雍正大人的陰影!你不會像胤禩一樣,抱着一堆最有利的想法,把我丟上年羹堯西行的隊伍。你會帶我走吧?管他哪裡,我就是不要和年家扯上關係!我抱膝蜷縮在車廂內,淚水滴落在衣袖上。
古代的驛路缺乏修繕,比巡幸五臺山的官道差遠了。因爲在正月裡,人煙稀少,往來的馬蹄聲格外刺耳。我靠着車廂,對外面不聞不問,胤禩說要安排好出城事宜,自然會說到做到,而胤禛心思之縝密,非我輩可以臆測的。我理會沒有意義!
到了午間,年羹堯輕叩車窗,說道:“妹妹吃點東西吧。”我倦然說道:“我不餓。謝謝!”年羹堯隔着車窗,親自遞進一個水囊,說道:“這是新燒的薑糖水,溫度剛剛好,喝一點暖暖吧。”我不好不接,拿過來抱在懷裡,權當暖水袋。又顛簸了一會兒,我渴了,打開水囊小飲一口,味道甜甜的,混着生薑特有的辛辣,舌尖還有些澀澀的味道。又喝了一大口,繼續抱着水囊。但眼前漸漸模糊起來,我揉了揉眼睛,仍然制止不了睏意,索性伏引枕上睡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牀頭擺着紅紗燈,透出迷離的色彩。我扶着枕頭坐起來,揉着額角緩解頭痛。可枕頭摸起來軟軟的,不是通常的硬木枕,而是夾着花瓣的紗枕,再看頭上懸着玉色的提花牀帳,梳背式的雕花牀榻。這不是館驛所在!跟隨康熙巡幸五臺山,臨時下榻的府衙,都不及這裡的佈置。我立刻清醒了!
我掀起被子想下牀,卻覺得渾身軟綿綿的,使不出半點氣力。虛脫無力的感覺更加深了我的恐懼。我努力地想站起來,卻重重地跌倒在腳踏上。兩個丫環裝束的女孩兒趕着進來,一個匆匆地退出去,另一個忙過來扶我坐到牀上,口裡稱道:“奴婢該死!格格有事兒呼喚奴婢……”可能有些責備的意味,又慌忙住口,說道:“格格使喚做什麼,奴婢立刻去辦。”我扶着她的胳膊,問道:“這是哪兒?年羹堯呢?我怎麼會在這兒?”丫頭答道:“主子一會兒就來,格格稍候。”主子,格格,標準的官家稱呼,應該不是被康熙捉到了,不然是我去見他,而不是他來見我。不會是落到太子手上了?
我下意識地摸向袖口,赫然發現自己穿着白棉內衣。我忍着恐慌,吩咐丫環扶躺回牀上,用被子蓋上,才稍稍緩解不適。我受不了穿着內衣見人的場面,當年住校我也是躲到帳子裡換衣入睡的。古代的內衣再保守,也是內衣。尤其來人如果是太子,我該怎麼應對呢?他們怎麼會笨到讓我落到太子的手上呢?
她們的主子來了!胤禛竟然是她們的主子!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胤禛,很想擰自己一把,確認自己是否清醒。他擺手,待丫環下去了,方坐到牀邊,說道:“餓了嗎?想吃點什麼?”我抱緊被子,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你?這是哪兒?我不是跟着年羹堯在上任的途中嗎?我怎麼會……,你怎麼……”一長串問出後,他不會回答我,問也白問,我泄氣了。出乎意料,他說道:“這是圓明園。爺派人把你帶回來的。爺的地方,爺當然可以來了。”三句話,只有一句有實質意義。我在圓明園,雍正大人登基前的私家花園,登基後的皇家園林。
我在被子裡縮成團,鼓起勇氣問道:“我爲什麼在這兒?”胤禛反問道:“你該在哪兒?”真可氣!我是受害者!我索性合上眼睛,說道:“我要見十四阿哥。”他冰冷地回答道:“不行。”我騰地坐起來,大聲說道:“就要!”可頭轟地一下,漫天的星斗充斥在我的眼前,然後重重地跌進了他的懷抱,或者更該說被他接了進去。他摟着我,說道:“爺該把話說明白,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使不出力氣,不得不靠着他的肩,猜測着他的用意。
胤禛摟着我,說道:“爺派人給年羹堯送了命令和薑糖水,然後在半路上把你帶回圓明園。”見到他那一刻,我曾想過這種可能性,跟我猜測的一模一樣!我生氣了,說道:“走是不得已,回來可不是那麼回事兒。我不要聽你的擺佈!”胤禛抱緊我,說道:“你沒那個本事!這是命中註定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但與其喋喋不休地與他爭辯,不如省些體力想辦法擺脫他的“魔爪”。他的聲音轉而變得玩味,說道:“還敢不服氣?爺不是老八,也不是十四!你若敢犯了爺的規矩,爺不會像皇阿瑪那麼簡單地罰你!”我心裡恨恨地罵着他!我一定要在太后薨逝前,或者康熙駕崩前,把這筆賬連本帶利地收回來!
胤禛輕輕摩挲我的手,老繭磨得我很不舒服,接着說道:“不要打量着皇祖母和皇阿瑪疼你,就想着報復爺。你應該比爺更清楚爺將來握有的權力!你沒有任何機會!”我的心咚咚地跳起來,他輕聲說道:“你兩次提到敦肅皇貴妃,現在又明確告訴爺,她是爺的女人。‘事世宗潛邸’,那麼將來登基的是爺吧?”我底氣不足地說道:“‘子不語怪’,你竟然相信我的胡說八道?太對不起聖賢書了!”他突然用力捏住我的下頷,盯着我的眼睛,說道:“再說一遍!”
迎上胤禛那冰若寒潭,暗若黑洞的眼眸,我竟然無法重複上面的話語,偏開眼睛躲避着他的追獵,說道:“你相信那是預言?你把我隨意編出來嚇唬胤禩的謊話,當成聖經或者神啓?太可笑了!這世上從來沒有神!我是薩滿法師嗎?我發佈出什麼樣啓示錄,能使你深信不疑?”他的眼底閃過猶疑。而我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除了我跟他論戰嫁娶問題,而提到年貴妃外,我沒有泄漏其它天機!多疑是帝王的個性,可以列名“世家”的人物自然也不缺少這種特質。不論他也罷,胤禩也罷,我那些話都可以列入妖言惑衆,就像張明德之流的相士鬼話。更重要的是,既然沒有了年氏側福晉,他也就未必能登上帝位了!某地上空一隻小小的蝴蝶扇動翅膀而擾動了空氣,長時間後可能導致遙遠的彼地發生一場暴風雨。那麼就是說,初始條件的十分微小的變化經過不斷放大,對其未來狀態會造成極其巨大的差別。有可能應驗“蝴蝶效應”呢!
我忽然有信心了,笑道:“昔者紂爲象箸而箕子怖。以爲象箸必不加於土鉶,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臺。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紂爲肉圃,設炮烙,登糟邱,臨酒池,紂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我得意地揹着那段《韓非子》,當年老媽的暴政也有好處,就是我對一些古文的博聞強記!
不料,胤禛說道:“《韓非子?喻老》!很好!”他的眼眸定定地落到了我的紅脣上,接着說道:“爺可以不管你是胡說還是有本而來。但爺告訴你,如果皇阿瑪赦免你,必定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那麼,年遐齡之女是不二之選。”我又從雲端回到谷底,說道:“你敢!我不答應!”“爺敢!”他冷靜地答道,輕輕地扶我躺下,又說道:“薑糖水裡放了些致人昏睡的藥,可那該死的奴才出錯放得多了。你的身體受損,得慢慢調養。太醫說用心用力,都會頭痛。今天就到這兒。一會兒送過來的東西,吃點早早歇息吧。”
胤禛欲走,我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衣袖,問道:“你要囚禁我嗎?”他帶着淡淡的笑意,說道:“某種意義上是,但應該說爺在保護你。其實,爺要把你留在身邊,將來,”他頓了頓,撫着我的面頰,說道:“皇額娘有的,你都會有;皇額娘沒有的,你也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