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含笑望着我!我一定在做白日夢!我呆呆地望着他半日,才注意到屋裡的丫頭、太監都被明晃晃的兵刃逼到角落裡。我“哇”地一聲哭出來,把滿腹的委屈全都變成號啕大哭。他想把我攬在懷中,我背轉過身子去避開了。他微笑着轉到我面前,手裡多着一方帕子,輕輕替我拭淚。我氣堵聲咽地說道:“你怎麼纔來?”他笑道:“來了總比不來好!先走吧。詳情一會兒再說。”
我出門,見守衛均被制服。胤禩保持着溫柔和煦,說道:“你們回稟四哥,格格被爺帶走了。”這是我第一次他聽自稱爺。然後,侍衛撥起劍柄,將守衛都打暈。胤禩拉着我的手,扶我上車。
待車啓動了,我又委屈地嗚嗚哭起來。胤禩嘆道:“不哭了!我們真沒想到四哥……”繼而一嘆,說道:“不哭了。我來了。”我哽咽着說道:“你說不哭就不哭了?”他笑道:“好。哭吧。把這些日子攢的眼淚都哭出來。”我一邊哭一邊說道:“不!我還要留一半給胤禎!”他沒說話,只望向窗外。
一會兒,我哭累了,也感覺好受多了,方說道:“怎麼找到我的?”他說道:“我的人在四哥的書房裡見到了你的信。我查了四哥所有別苑,包括旗下的莊子,最後才確定你在圓明園。”我不滿地說道:“花了這麼長時間才找到我!太笨了!”他嘆了口氣,說道:“笨嗎?你該說四哥太聰明瞭!我們收到的信上都沒有綠豆蛙或者巴布豆,你讓我沒事兒懷疑四哥嗎?”我掩住驚叫,說道:“他沒把我的信給你們?”他輕攏衣袖,說道:“四哥最擅長模仿別人的筆跡,而他模仿皇阿瑪的御筆能惟妙惟肖。”我明白他們不來救我的根源了,不由得從心底涌起寒意。
我訕訕地問道:“現在去哪兒?”胤禩說道:“先到我的別苑住幾日,我再送你入宮。”入宮?我不禁一怔。他說道:“皇阿瑪和太子爺奉皇祖母至熱河避暑,宮中無主,也相對安全。”我說道:“我相信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但是你不論把我安置在哪兒,紫禁城裡都多了一個人,不會有人起疑嗎?”他凝眉望着窗外,說道:“不會起疑,那裡已經十來年沒有別人想起過了,恐怕皇阿瑪二十年都沒去過了。”他的話激起我的好奇心。他沒有回頭,就猜到我想問什麼,接着說道:“我送你到額娘那裡暫住。”良妃那裡!我想問胤禩,又把話咽回去了。胤禩的容顏非常憔悴,眼窩深陷,兩腮也削瘦了許多,發生什麼事了?能使他如此勞心力瘁,又如此愁眉不展呢?
我們剛到一處田莊,卻見一個侍衛向胤禩行禮,附耳稟報了幾句話。他蹙着眉頭,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道:“萱兒,出現了一些值得懷疑的跡象,我們現在就進宮。”我點點頭,又上車。胤禩隔着簾子,遞進一套太監的服色,待我換好,他才上車,又沉默不語。我開始回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忽然想起康熙五十年良妃薨。我“唉喲”了一聲,又忙擋住嘴。他轉問道:“怎麼了?哪不舒服了?”我慌亂地避開他的眼睛,趕着搖手說道:“沒,什麼也沒有。”他輕輕擡起我的下頷,說道:“又說謊。你說謊我們都看得出來。萱兒,在我面前也要說謊嗎?”他們都看得出來?那我這些年與老媽對戰的經驗全都是小兒科嗎?
我垂下眼簾,說道:“你有心事?”胤禩放下手,偏頭繼續看外面。我受不了這種窒息的沉默,只得說道:“良主子病了?”他驀然轉過頭來,說道:“你聽誰說的?”我只得編道:“你四哥。”他叫了聲“萱兒!”那聲音裡有傷感,有失落,有責備也有莫名的情緒混和着,匯成重重地一嘆,說道:“萱兒,你知道皇阿瑪怎麼處置你逃婚嗎?”我急道:“我不知道!快告訴我!我阿瑪沒有受連累吧?”他說道:“皇上命雲英以鄂倫岱之女的名義進了毓慶宮,並把小秋、小夏、綠珠、翠翹以及你身邊服侍的人都做爲陪嫁送了去。”我的心轟地一下,說道:“可,可雲英喜歡的人是五阿哥。”他長出一口氣,說道:“奴才有選擇的餘地嗎?如果不安排他們進毓慶宮,又想保住本朝太子的顏面,這些奴才只能滅口。皇阿瑪已經施恩了。那是他們的福氣。”
我的心被戳得很痛。初入清朝,身邊最親近的就是雲英她們五個人,儘管我使喚她們、懷疑她們,也利用她們,但我不想她們有這樣一個結果。在明年,她們一生所有的夢,都將會與胤礽一起埋藏。我抹去眼角的淚花,說道:“碧雲也跟着去了?”胤禩說道:“她沒有。皇祖母說她是外面入旗爲包衣,又進的宮,與其他人不同,命她留在寧壽宮。我想應該是五哥幫的忙。不然誰扭得過正在火頭上的皇阿瑪!” 他接着說道:“四哥連這件事都沒有告訴你,怎麼會告訴你無關的事兒呢?萱兒,如果你不打算說實話,儘可以告訴我,不必勞心費神地編出謊話騙我。”我低垂下頭,說道:“我不是有意騙你!我沒法解釋清楚。”他說道:“我不勉強你。我會等到你願意告訴我的時候。”
一路迤邐進了紫禁城,我又回來了。胤禩帶着我和一個太監走了很久,纔到了良妃的寢宮。眼前破敗不堪的景象,使我震驚不已。越往裡走,胤禩的眉頭鎖得越深,步履也愈發地沉重。當我走進良妃居住的廂房時,這哪裡是一位有妃封號的後宮應該居住的地方!樸實無華得可以稱之爲寒酸!玩器、陳設一個都不見,惟有衾褥牀帳是半新的。再看服侍的不過是一箇中年的姑姑和一個老太監。牀上半躺半臥着一位骨瘦如柴的病人,雖然滿面病容,卻掩不住她一段天然的美麗。胤禩向她行禮,說道:“額娘好些了?”她邊咳着邊向胤禩說道:“好多了。”又嗔着說道:“說了不用你總來,怎麼還來呢?若皇上知道你總往這兒來,又該訓誡你了。”
胤禩苦笑道:“兒子一直遵循額孃的教導,只今天有事求額娘。”良妃說道:“我能做些什麼呢?只有額娘連累你,沒有額娘能幫到你的地方。”胤禩叫我上前,說道:“給額娘請安。”我雖然對額娘兩字不舒服,但是依言向良妃行禮,口稱:“給良主子請安。”良妃含笑望着我,說道:“這是紫萱格格?”良妃好像很平靜!我好生納罕,只得應是。良妃望着胤禩笑道:“把她寄放在我這兒,不怕婉鳳鬧嗎?”胤禩說道:“她幾年沒來請過安了,不會知道的。即使知道了,哭鬧隨她去吧。”良妃咳着說道:“既然你已經安排好,人就放我這兒吧。我會照顧好她的。你該走了。”
胤禩忍着眼裡的淚光,給良妃行禮,然後帶着我來到外間,又囑咐了我一些話。我一一答應了。他見無大礙,起身欲走,可精神十分頹唐,我忍不住說道:“就算你事母至孝,有些話也是可聽可不聽的。你多來看望良主子幾趟,怕她好得快些。”他勉強微笑道:“謝謝!萱兒會安慰人了。”好像我是多小的孩子似的!我剛想反駁,他說道:“起初我也這樣想的,可額娘在病中,不復靜心,好些從前的事兒都在她心裡翻滾着。她見到我,這些就如油烹火燒,痛徹心扉。我能做的,只有使額娘少些痛苦,多些安慰罷了。萱兒,你性情開朗,住在這兒的日子,多陪額娘說說話,幫我開解開解她。”他蒼涼地望着遠方,良久方說道:“如果我沒有來到這個世上,額娘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淒涼。”他的淚已經無法忍住了,快步走了出去。我沒有從他悽苦的心境中擺脫出來,他早已消失了。我想問他帶進宮裡兩個人,出宮的時候,變成一個人怎麼辦?轉念一想,他是什麼人物,這種細節不必我操心。
我進來,良妃咳嗽不止,姑姑扶着良妃,對着痰盂一口一口地吐血。我慌忙奔過去,幫着攙扶。姑姑輕輕地拍着良妃的背,說道:“主子何苦呢!這樣主子心裡好受?八爺心裡好受?”良妃喘嗽着說道:“日子久了,他就不那麼在意我了。我走的時候也好安心些。他終於可以擺脫我這個奴婢的額娘了。”我出神地想着那段歷史,真想大聲地說,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樣。因爲你的離世,胤禩不論在康熙一朝,還是雍正一朝都飽受打擊。可我不能說,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良妃在姑姑扶持着躺下,握着我的手,對我笑道:“這兒又髒又舊,格格是公府千金,委屈了。”我忙笑道:“良主子說笑了。我不過是一個欽犯,有人肯收容我已經感激不盡了。”良妃又笑道:“早就聽八阿哥說起你。一直沒機會見到,就穿這身衣裳,也掩不住萱兒身上的那份美麗與高貴。”我紅着臉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