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很快!胤禎要出征了!
出征前一夜,盍府上下都未睡。我把小順子替胤禎背的包裹,翻檢了一遍又遍,生怕漏了哪些東西。胤禎攬住我的肩,說道:“就是落下了,派驛站送過去。不說爺是阿哥,好歹也是撫遠大將軍,稱大將軍王的。”我笑道:“知道你是人物。”胤禎的舌尖探了過來,如一團熱火,我貪婪地吸吮着,又氣喘吁吁地推開,說道:“不要了!這些天你折騰得夠多了!明早兒你一臉青灰地出征,皇上豈不嫌你晦氣?”
胤禎倒在牀上,說道:“可爺這一走,兩年都見不着你。爺現在就難受了!”我伏在他的胸前,說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來日方長!你放心!我會打理好府裡,不致授人以柄的。”胤禎點點我的鼻尖,說道:“爺倒要聽聽,你怎麼打理好這個家?”我氣結,但他要走了,總得彙報得他放心。我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保證把你的三個女人和九個孩子白白胖胖,精神抖擻,鬥志昂揚……”沒等我說完,胤禎已笑得嚷肚子痛,好容易忍住,說道:“不是三個女人是四個女人。你自己也要好好地等爺回來!”我笑道:“你還認同你四哥的觀點?我有笨得活不到你回來似的!”胤禎捏住我的下頷,說道:“記住,爺要與你白首攜老!”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淚水在他的衣襟化開。
三更天,胤禎就着戎服準備出發。佳蕊、淑惠、玲玲和我各自帶着孩子送至府門前。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吩咐道:“爺不在府中時,凡事由佟佳氏嫡福晉做主,上下皆聽她的調遣。有誰等着爺出征後,幹後院起火的事,就別怪爺不念舊情了。”又向我說道:“有難解的事,找額娘商量。你也是孝懿皇后的侄女,雖然鄂大人出鎮蒙古都統,佟貴妃那裡也會多多照拂的。你本就得皇阿瑪的意,凡事順着心意儘管做,用不着委屈自己。”這些話他都不知說了多少遍了,如今當衆說出來,我自然理解他敲山震虎之含義,便蹲身做足禮數,說道:“爺放心!我等着爺凱旋歸來!”
胤禎舉起頭盔要戴,我叫了聲“胤禎”,忍着淚說道:“讓我給你戴好嗎?”胤禎微笑着低下頭,我舉起明黃的頭盔,緩緩替他戴上,又幫他繫上束帶,又替他整理了鎧甲,直至再無可做,方戀戀不捨地退了回去。孫泰親自拉過馬來,胤禎翻身上馬,揮身喝命:“上馬。”只見親兵團如一人般整齊跨坐在馬上。胤禎打馬飛出,後面盔甲如疾風鈴鐺,追隨他而去。我的淚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了下來。
我悵然要入府,卻見魏珠帶着四五個小監,和一隊內衛禁軍,匆匆奔過來,高聲道:“皇上口諭,請佟佳氏福晉留步。”我站下來,吩咐擺香案,啓中門跪接。魏珠說道:“皇上口諭宣福晉乾清宮見駕。別個都不用,還得趕時辰呢!”我一怔,多年培訓出來的習慣,只蹲身應旨,然後回身囑咐蘭姑姑和淡月照看弘暐。早有人牽過馬來,我上馬。然後魏珠撥轉馬頭,我們也如風般地衝向紫禁城。
進了乾清宮,康熙坐在龍椅上。今天他戴着黑狐的朝冠,一十二條金龍盤旋於東珠之周圍,披領和袖子皆是海龍片金緣,日、月、星、辰、山、龍、華、蟲、黼黻在衣,宗彝、藻火、粉米在裳,間以五色雲,是所謂十二章紋。他的神情肅穆,雖然已是消瘦的老者,不復當年的英雄,可那含斂的目光隱隱地透着昔日的氣概,那份威煞與權力全部化作似煙非煙的氣質中,潛藏在高貴而不可輕犯的身軀之中。我油然而生出畏懼,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面對帝王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原來生在共和時代,長在平等觀念下,我也會存在這種封建意識的殘餘啊!
康熙看了看我,然後頷首示意,就見四個小太監捧着一套服飾走到我面前,高舉着托盤面向我跪下來。我輕輕捧起朝冠,但見上面金鳳、珍珠、貓眼兒、珊瑚各依體制,再看那副耳環是金龍銜東珠的,立刻心下明白大半。我輕輕地把朝冠放下,剋制着緊張向康熙蹲身等候吩咐。果然康熙說道:“到西暖閣穿上,送撫遠大將軍出征。”我若穿上,胤禎不等成功,已然成爲衆矢之的,雖然現在也好不到哪裡,但是未來雍正大人決饒不了他,也許比歷史記載加一個“更”字。我斟酌着詞句,說道:“啓稟皇上,臣媳認爲此朝服逾制……”康熙不等我說完,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太子正妃的朝服。朕命你穿上。”我仰望着康熙,說道:“皇上在沒有立十四阿哥爲皇太子前,請恕臣媳不能從命。”
康熙緩緩站起來,慢慢走到我面前。他的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窩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明知他在這個關鍵時刻不會治我的罪,我依舊緊張,依舊恐懼。我的冷汗從額上滑落下來,甚至睫毛上都掛着水珠。他立住腳步,我“咕咚”地跪下,聽得他說道:“在康熙四十八年那會兒,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日子,你在宮裡參加選秀,因爲受不了嬤嬤的管教,翻牆私出儲秀宮,而且被朕逮了個正着。朕當時就想把你逐回母家發嫁。可是你是佟家的女兒,嫁到哪裡都是沒完沒了的是非,何況老八和老十四對你的執念,朕取了折衷。”哪裡是折衷,分明是砝碼!Boss要敘舊,我怎麼就跪下了?真不爭氣!
康熙話鋒一轉道:“那些不說了。你抗旨、逃婚、還是逃得當朝皇太子的婚,把朕陷於尷尬之地,你可知罪?”他又祭起這面大旗了?我明白了。前半場是說他多麼多麼地體恤關照於我,後半場是我犯了多大多大的罪,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這兩頭都告訴我,如果我不穿,今天沒事兒,以後的後果很嚴重。我小心翼翼地做着最後的努力,說道:“即使臣媳沒穿這件朝服,出現在太和殿上,也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何況臣媳出不出現,對十四阿哥的必勝信念,也無多影響。”康熙低下頭,清冷低沉地說道:“他看到穿上朝服的你,只能成功歸來。江山?美人?你常常掛在嘴邊,要江山還是要美人?朕告訴你,沒有江山,美人也守不住。”我遍體生寒,伏跪了下來。康熙拍拍我的頭,說道:“你的心思,朕明白。十四的想頭,朕也知道。朕初登基之日,嚐盡少年天子的苦楚,這個江山朕守得不易啊!朕不要求你懂得,只命你做到。下去更衣吧。”
我渾身冷汗地退到了西暖閣,四個宮女把朝服一層一層地往我身上裹。我就像木偶一樣由着她們擺弄。康熙的話暗示出很多層含義,但至關重要的立儲一事,他根本沒有表明態度。他告訴十四要一戰成功;他告訴他的阿哥們,八爺黨倒了,太子黨倒了,不等於朝中就是亂世爲王!他還告訴胤禎,處江湖之遠,唯有竭盡全力爭取聖意,纔會有希望,而且僅僅是有希望。他告訴我,在他眼裡什麼都在江山後面,什麼都在他的君權後面。我當初是他的線偶,現在還是,將來也會是!既然胤禎已經爭到兵權了,那麼我該準備的不是有利的結果,而是雍正登基的預案了。
我穿戴整齊出來,卻見李德全帶着一個太監跪在康熙面前。康熙沉着臉一言不發。那太監面色青灰,雖低着頭卻能感覺到在觀察康熙的反應。李德全小心地問道:“出征的吉時快到了,奴才請皇上的旨意去辦差。”康熙轉頭向我,說道:“二阿哥在鹹安宮鬧着要自盡,宮守來請朕過去。你認爲朕該當如何?”唉!“礬書案”和“朱天保案”,還沒有讓這位“才俊”長長記性?他在鹹安宮裡也呆了六年了,《孫子兵法》、《戰國策》也該倒背如流了。怎會做出如此不智的舉動?我躬身答道:“回皇上,臣媳聽過一句話‘弗知而言爲不智’。”康熙含笑點點頭,說道:“朕記得下一句話是,‘知而不言爲不忠’。”我笑回道:“依三綱之倒序,萱兒等着十四阿哥的教誨。”依三綱之倒序,先是夫爲妻綱,最後纔是君爲臣綱,我先要得到胤禎的准許或者指導,才能回康熙的話,不管投機取巧也罷,還是避實就虛也罷,總之我不要回答他的鬼問題。再說他哪裡是問我呢,分明張開大網,擺好陷阱讓我往裡跳,儘管我沒有猜到他所爲何事。康熙說道:“終於長大了,到底聰明變成智慧了。”我規規矩矩地行禮,說道:“臣媳惶恐。承蒙皇上金贊,臣媳不勝榮幸。”
康熙轉過來,向那個太監說道:“傳朕的口諭,命二阿哥抄寫一百遍《孝經》,開宗明義之第一章抄寫五百遍。”“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忠於事君,終於立身。”康熙分明意指胤礽,事親、忠君、立身三項均不佔!未曾說一句重話,卻批得對手體無完膚。我的胤禎還需要歷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