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大將軍延信上書康熙,青海蒙古王公不服約束,請求撫遠大將軍蒞軍整飭。看到抄報的奏摺,我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把頭埋在手心上,輕輕地啜泣。防了這個,防了那個,卻避不開形勢逼人。堂堂西北副帥,肅親王豪格之孫,幾個蒙古王公都不能恩威並施,要等胤禎從北京回去替他收拾殘局?驀然間,我打了個冷戰,該不會是我低估了雍正大人的實力?
一直以來,我的視線都被年羹堯所吸引,總想着如何收伏年羹堯,可是年羹堯從來都不是堅定的四爺黨人。先時任四川提督時,他就與胤禩過從甚密,後來又頻繁向胤禎示好。他只是雍正一道聖旨而接任撫遠大將軍帥印的人,後來西北戰事,他是撫遠大將軍責無旁貸,爲形勢迫自然要打,當然他的打仗能力不容質疑。我拼命地回憶着那些雜書上關於延信的記載,似乎都與胤禎有關。是他隨胤禎出征,爲胤禎之副將,是他“護送”胤禎回京奔喪,是他奉命檢視胤禎的奏摺書信的,而且我記得雍正還寫過一句話“朕就要生你的氣了。”我曾對這句話,大發一笑,好像小孩子過家家吵嘴,此刻回想起來,事情似乎有本而來。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折磨得我的神經。
胤禎進來,把我抱到膝上,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然後說道:“皇阿瑪已經詔準了延信的奏請,命我回西北主持軍務。” 我伏在他的懷裡,淚水在他的胸前化開。他笑道:“西北大事已靖,不似先時歸期未定。而且我已籌劃與土爾扈特部結盟,一年之功足矣,何必慘傷?”我不答話,輕聲地抽咽着。他捧起我的面頰,輕輕地笑道:“你看我們的弘暐都比你堅強。”他提起弘暐,我更傷心了。史書記載弘明與他一起圈禁,卻隻字未提弘暐,不和他一同被囚,那我和弘暐又該飄向何方?
胤禎撫着我的面頰,說道:“你再哭,把我的心都揪碎了。我向皇阿瑪請旨帶你回西北……”這倒不失一個好主意!我霍地擡起頭來,他苦笑道:“被皇阿瑪駁回了。皇阿瑪說自古將軍出征,從不帶妻小。而且弘暐年紀尚小,離不開親孃的照料。請旨時,我就想到皇阿瑪絕不會容許你離京,卻仍然抱着努力一試,卻不想被駁回也罷了,還被皇阿瑪痛斥了一頓。從一廢太子那場風波後,皇阿瑪從未對我發這麼大的火!”我扁着嘴說道:“你要弄走皇上脅制西北大元帥最重要的兩名人質,皇上不跟你急纔怪了!”
胤禎笑了,拉住我的手,說道:“爺的好萱兒,看如今爺有些話都說一半留一半了,你爲何沒有一點長進?”我哼道:“你當了大將軍王,我又沒當大將軍王!”胤禎摟緊我,笑道:“你是大將軍王的嫡福晉啊!你常說什麼來的?宰相家的丫頭七品官。你說說你幾品?”我推開他的手,認真地說道:“你少打岔!我是認真的。雖然與你分離是難以忍受的,但那還能忍,因爲總有一天你會回來。可是……”我又猶豫了,多少次話到嘴邊,我都猶豫着又咽回去了。這回呢?胤禎堅起手指在我的脣邊,輕聲說道:“不要告訴爺。爺什麼都不想知道,只要你平安,前方多險,爺都能邁過去!前方多難,爺都能挺過去!”
是啊!胤禎很堅強!西北十幾萬大軍,青海的蒙古王公,唯他一人馬首是瞻。他的剛毅果敢,非我可臆斷的。與其由我彷徨不決,不如他來決斷。我伏在他的肩頭,輕聲問道:“如果皇上在你回來之前龍馭歸西,又當如何?”胤禎劇震,繼而沉下來臉,低斥道:“不準胡說。”我迎上他的眼睛,說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人生七大苦,誰也避不開。你爲統領三十萬大軍之上將,未先用兵,先算敗路,不是幾句不吉利的話,就能避而不戰的。”胤禎的眼裡涌起復雜的情緒,我理解他對他的父皇的高山仰之情,不止是他,他們兄弟都有這種感情,即使最具反抗精神的胤礽,也有這種情結。胤禎沉默了許久,說道:“容我想想。”
胤禎回書房想了一天兩夜,還沒有出來。那麼難嗎?只是考慮他的父親去世之後的意外情況,又不需要他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阿瑪是仙遊,而我的阿瑪是被人賜死,他的正牌哥哥站在大位上把他囚禁,而照顧我的好兄長胤禩卻屈死宗人府。這些是未來的事情,他不會也不能理解我的焦急無助的心情。胤禎快想好吧!
胤禎出來已是第三天的中午。看着他焦黃的臉色,我心疼地拉他坐下,說道:“天大事的,也不能不吃不喝啊!”他握緊我的手,只說了三個字“對不起”,然後低垂下頭,避過我的目光,繼續說道:“西北有事,爲皇阿瑪分憂,我不能不去。” 我猜到他會如此答覆,雖然很失落,但平靜地問道:“往下呢?”他驚喜地擡起頭,說道:“萱兒,你答應了?”我點點頭。胤禎又說道:“皇阿瑪年高,好好歹歹帶信給我。”我爲之氣結,問道:“就這些?”胤禎說道:“到西北行營,我會再做一番安排,以備萬一。”我想纏着他問,如何以備萬一,胤禎卻說道:“萱兒,有兩件事我不會做——一是手足相殘,二是起兵勤王。”我的心徹底涼下來。也許五內摧傷就是這種感覺!
我怒聲問道:“你可知如此做的後果?”胤禎攜起我的手,說道:“萱兒,我想過,後果很嚴重。也許後果是我無法想像的。”既想到了他還這麼做!他嚴肅地說道:“且將一切後果放在一旁,我問你,攻打北京城要多少人馬?”我怔了一下,想想皇太極攻打積弱的大明王朝的北京城,率領的是數萬軍馬,而且那一場只是打不是攻。先趕到的五千關寧鐵騎混戰數萬人滿八騎,三個時辰精銳滿八旗未勝,在四千掉隊的關寧鐵騎趕到後,一戰成功,幾千兵馬追襲數萬精兵!除子關寧鐵騎參戰外,薊遼督師一聲令下,長城之下十幾萬大軍動員,幾萬人馬兩天之內開撥,歷史上的己巳之變,以大明王朝的大勝而告終。至於後續的可悲、可恨、可嘆、可泣,是另外的話題了。
分析目前京畿的力量,豐臺大營的兵力四萬,步軍巡捕營的兵力五千,而內衛親軍應該三千至五千之間,據此保守估算,我嚅嚅地答道:“至少要十五萬人吧?”胤禎拍拍我的頭,說道:“爺的萱兒真聰明。”我爲之氣餒。胤禎手下全部軍馬只有十五萬,不能前面爭江山,後面有一大羣虎狼追趕。所以要分兵拒守青海,應對來自準噶爾的威脅;要分兵防範衛特拉蒙古的其它三部不臣之心。那麼胤禎可以撥師勤王的兵力只有五萬?八萬?但這幾萬人馬中有多少將領是忠誠的?他沒有太子的名位,有多少將領認爲他名正言順?大軍開撥,給養、路程、沿途的各城池,難道胤禎一城一城的攻嗎?這似乎陷入了死循環。我走到一邊,伏在椅背上嘆氣。胤禎攬住我的肩,說道:“想不通就不要想了。爺答應你,不管如何,爺都會與你白首偕老。”可怎麼樣才能做到呢?
我的靈光一閃,不是沒有可能啊!我還有一張王牌呢!我霍地站起來,叫道:“蘭姑姑、淡月,給我更衣,我要進宮。”胤禎一把按住我,說道:“做什麼去?”我狡黠地笑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胤禎捏住我的雙肩,說道:“不許胡鬧!那不是鬧着玩的!”我奇道;“你知道我要做什麼?”胤禎把我按下來,吩咐蘭姑姑和淡月又下去,方纔說道:“你要珍寶要玉器,要加官進爵,甚至要鬧出花來,皇阿瑪都會一笑而準。這關係到朝局朝政,西北疆域,乃至大清江山之長治久安。皇阿瑪絕不會答應的。”
我答道:“你說得有道理。但是不用盡所有的辦法,我不死心!你不明白。等你明白的時候已經追悔莫及了!”胤禎默然。我仰望着胤禎,說道:“這不是失去大位那麼簡單!性命攸關、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遠徙千里,如果是因爲你沒盡最後一分努力,你的良心能安嗎?且不說你的遭遇如何!”我哽咽了,胤禎用力一揮手,說道:“爺陪你進宮!”我一震,胤禎撫着我的面頰,說道:“你這脾氣一點都沒改好,萬一衝撞了皇阿瑪,爺好幫你頂罪,也替你挨板子啊!”說得我破啼爲笑。
康熙在南書房接見了我們。他今天穿着石青的龍袍,寬寬大大的,當年初見時的偉岸身軀似乎縮小了,枯瘦的手指放在書案上,問道:“萱兒來找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