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再醒來時,已然接近正午。他的雙眸混沌,了無神彩;他的雙手微微地發抖,再也不是那位叱吒風雲的馬上皇帝!他微微地噏動嘴脣,聲音低得無法聽清。魏珠不得已叩頭,跪爬到着,湊到他的嘴邊,聽他說了什麼。然後立刻奔至門前,向外宣道:“快!快!皇上宣隆大人。”
展眼間隆科多已大步奔進來,失聲叫了:“主子!”便膝行至康熙的榻前,叩首道:“奴才隆科多聽旨!”魏珠示意,隆科多一悟,又往前爬了爬,貼着康熙的脣邊,面色凝重地聽旨,然後肅然道:“奴才領旨。”又磕了個頭,匆匆出去。
魏珠又低聲稟道:“回皇上,十四福晉佟佳氏在外面候旨,是宣進來嗎?”康熙微微一眨眼睛。魏珠便叫我進去。我向康熙行禮,跪在龍榻前。我的喉頭像堵了一大塊棉花,眼圈兒也紅了,不敢擡頭生怕自己的淚落下來。魏珠又催我近前些。我回頭悄悄抹去淚,湊了過去。康熙喘息着說道:“朕就要大行了。”我想說些安慰的話,眼淚卻先不爭氣地流下來。康熙勉強露出笑容,說道:“又咒朕!”我揉揉眼睛,勉強咧開嘴,想作出笑容卻做不出來。太醫端上湯藥來。我趕快讓開。魏珠小心地一勺一勺地喂進去。康熙閉目休息,不再對我說話。我退到一邊,靜靜地守着。
一個時辰後,康熙又睜開眼睛,這回他的氣色好了許多,在魏珠地扶持下坐了起來,又命我近前,問道:“看了吧?”我一慌,堅持地搖了搖頭。康熙合上眼睛,說道:“沒看就好!”又問道:“叫隆科多進來。”隆科多早候着,行禮道:“皇上。”康熙問道:“阿哥們呢?”隆科多回道:“回皇上,已派心腹人請去了。按皇上的旨意,先到圜丘,再返回城裡,怎麼也得兩個時辰,阿哥們才能到齊。”康熙說道:“他們到了,立刻宣來見朕。”隆科多應“嗻”。
康熙吩咐我到跟前,又把服侍的人打發下去了。是要檢查遺詔?我慌了,戰戰兢兢地侍立。康熙說道:“那年朕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丫頭,翻牆出了儲秀宮,猜朕的身份還裝傻,騙了朕一頓烤鹿肉。”我勉強鎮定下來,笑道:“除了皇祖母,皇上待萱兒最寬容了。”康熙一笑,說道:“朕排在前面,十四放哪兒?”我笑道:“性質不同,皇上不能類比。”
康熙喘息了一回,說道:“知道朕爲什麼叫你來?”我又慌了,只得答道:“是爲了保管傳位的詔書。”康熙說道:“猜錯了。朕的皇阿哥個個文全才,朕的肱股重臣忠心耿耿,朕會把這麼重要的詔旨託付一位皇阿哥的福晉?”我笑答:“皇上還是交給我了!”康熙閉目稍事休息,然後說道:“朕交給你,是因爲朕不想你有事。”我怔怔地看着康熙,聽他繼續說道:“你是孝懿皇后的侄女,佟家的驕女。你不愧於這個姓氏,不愧於這高貴的血統。但你的刁蠻任性得罪了太多的人,你的美麗與優秀也引起了太強的覬覦。朕在一日,十四就本事護得住你;朕不在了,沒人護得了你!朕把這道旨意給你,是讓他能看在這道聖旨的份兒上,讓你繼續過平靜逍遙的日子。”我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康熙又說道:“朕也希望你,能體諒朕。勸住老八和十四,已經既成事實,再爭無益。”我抽咽着不說話。康熙笑了,說道:“怎麼了?你不知道誰是大位繼承人?不要告訴朕,你沒有拆開錦盒兒?朕之所以沒有驗看,就是不想治你的罪。對着你,朕很累。你真是不懂得體諒主子的心思!都是老八和十四把你寵壞了!他們也是你的主子,倒叫他們來猜你的心思,討你的好兒?朕的阿哥太不爭氣了!”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抹着淚面向康熙跪下,說道:“萱兒叩謝皇上!皇上愛護十四阿哥,體諒萱兒,萱兒都銘記在心。可我雖然任性,雖然不懂事,卻知曉不爲人知之事。”康熙喘息着說道:“不要說了。朕不想聽。朕給了你保老八的旨意,剩下的就看你們怎麼做了。朕懂——順天者悲。”嘆息着沒有說下去,我明白,下句是“逆天者亡”。可順天又能不亡嗎?
康熙轉而說道:“太祖、太宗皇帝血染沙場;世祖皇帝衝幼繼位,飽受權臣之欺;朕這一生,擒鰲拜、平三藩、收臺灣、定蒙古,做了多少,才保着萬代江山。朕首先是要守住祖宗江山。你懂也罷,不懂也罷,朕能爲你們做得只有這些了。來人!”向進來的魏珠說道:“送十四福晉回府。”我一顫,淚又涌出來了。康熙笑道:“跪安吧!在朕改變主意之前,回到你的烏龜殼去吧。至少府裡還有十四的人,外面還有老八的人!”我跪下來,向康熙叩首。這是我到大清王朝第一次誠心誠意地行此大禮。原來訣別是這樣難!我又向康熙行六肅六跪之禮,康熙卻止道:“不(過)年不朝(拜),很不必!”
魏珠送我到門首,說道:“奴才還要回去侍候皇上,就送福晉到這兒了。”我點頭道:“魏公公借一步說話。”魏珠面有難色,仍然躬身跟着我走到僻靜之處。我肅然說道:“魏公公與九阿哥交情不一般?”魏珠一頓,不置可否,只說道:“福晉有話請吩咐。”我單刀直入地問道:“請阿哥們的人派出去了。按你的計劃,是雍親王先到了?”魏珠答道:“奴才遵旨行事。”我笑道:“如果在你面前是九阿哥,你該如何回覆呢?”魏珠眉毛微微一挑,說道:“福晉不是九爺。”我遞過袖中那捲銀票,說道:“你就當成九爺的吩咐。阿哥們到了,先請廉郡王進去見駕。”魏珠只猶豫了片刻,便把銀票收入袖中,說道:“皇上親口吩咐奴才,有話對八阿哥說,各位爺先候着。四爺也請候着。”我頷首道:“皇上就是這樣吩咐的。”
我坐上車,方察覺後背已被冷汗溼透,心裡依舊七上八下的。靠着車廂,我閉目回想這兩天一夜的經歷,恍然在夢中。一波波容不得我半分喘息。已經到了最最關鍵時刻了!我給了胤禩矯詔的機會,胤禩會把握這個機會嗎?不,他一定會把握的。他是九龍奪嫡的領軍人物。他會把這個機會把握到何方呢?不得而知。也許我又製造了世宗奪嫡的支線迷團!阻止胤禛成爲世宗皇帝,我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惟願胤禎、胤禩能改變他們既定的命運。
我下意識地去撫袖中的錦盒,立刻驚得我魂飛魄散。錦盒不見了!我明明記得放在袖中了!我慌亂地翻遍全身,只找到了滿文的詔書和胤禩的“保命符”。怎麼會不見了?我的袖子有個夾層,不可能掉落的!那麼大的錦盒,掉地下也有聲兒!即使我沒聽見,跟從的人也能揀起來稟報我啊!
我急叫停車,命喚淡月過來。跟車的太監卻回道:“淡月姑姑說福晉吩咐她留在暢春園傳遞消息。”我何曾吩咐過?驀然間,我想起一種可能性,嘴脣跟着哆嗦起來!難道她是胤禛的人?我的指尖都在不停地發抖,聲嘶力竭地喊道:“回去!回去!快回暢春園!”
一路上我不停地催,直衝到暢春園門前,也不用小腳踏就跳下來,疾步要入園。園門領人護衛的拉錫卻舉手攔道:“皇上有旨,除了阿哥,任何人不得入園。”我喘息着說道:“我是十四福晉。”拉錫肅然道:“奴才認得福晉。皇上有旨。奴才遵旨辦事。”我定了定神,說道:“好!我不進去。你讓淡月出來。”拉錫略顯訝然,說道:“福晉的侍女早就走了。纔剛福晉的車出去沒多久,那個丫頭就坐車跟着出來。說福晉落下東西,因命她取了,還得快點趕上福晉的車。”我扶着胸口問道:“她往哪個方向去了?”拉錫說道:“與福晉去的方向一致,難道福晉沒瞧見?”
真是這樣!我的腳底發軟,搖搖晃晃地走到車前,扶着車廂陣陣眩暈。康熙五十年底,我和胤禎成婚,也就是那時,淡月跟隨我。十年了!我竟然不知身邊的親信是四阿哥的人!我防着蘭姑姑,因爲她是良妃的人,也就是胤禩的人!我雖然疑心過碧雲,到頭來落入碧雲的圈套。我不曾相信淡月,怎麼也會出事?在古代不是忠心侍主嗎?不是“士爲知己者死”嗎?爲什麼?十年啊!是什麼能讓她支撐十年,就等着這一刻呢?
胤禛不是黑馬!淡月從小時,就服侍紫萱,直到我佔據着紫萱的身體,成爲十四的妻子。這是多少年啊!他就算到這一步了!可怕!太可怕了!他如此早地準備了完善的計劃,佈置瞭如此完美的棋子,而且這枚棋子選擇了最恰當的時機發揮了作用!他贏得當之無愧!我的淚涌了出來,按着胸口緩解那種不適。
然而胸前那張紙卻使我重新燃起希望。我還有滿文的諭旨。胤禛只拿到了漢文的,按照現在的聖旨慣例,他公佈的遺詔會受阿哥們質疑,尤其他能模仿康熙的字,更會引起阿哥們羣起而攻,嚴重質疑他繼位的合法性。這回官鹽變成私鹽了!聰明反被聰明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