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悶悶地瞧着雲英把一堆東西逐樣地供好,然後我對着那堆東西磕頭,口裡稱謝皇上的賞賜。康熙嚐了太后送過去的泡芙之流,一大早就打發人送來了一堆賞賜。雲英又費了半日口舌,使我明白,我要對那些東西磕頭謝賞。我想起《紅樓夢》中的情節,賈敬的壽日,他即使不出現,盍家上下也要對着那張空椅子祝禱。封建時代啊!我那可愛的小膝蓋啊!自從到了清王朝,就沒有不青的時候。萱兒的身體太嬌嫩了,要想練到我當初的程度,真得一年半載的功夫。我老老實實地練吧,練到單掌劈磚,我就實施越獄大計。
正亂着呢,佟貴妃打發人過來請我去說話兒。小佟妃在宮裡的地位很尷尬。她在宮裡的份位是康熙嬪妃中最高的,論理她該位列太后之後,宮中排第二位。可是康熙卻命德妃和宜妃共同協理六宮,她不過是有着貴妃名份的閒人。而且她雖然比康熙小十五歲,書上寫宮裡的女人二十幾歲都可以列入美人遲暮,何況她現在僅從年齡就已人到中年了。唉!宮裡的女人的這份哀涼不足爲外人道也。她卻沒有表現出一位姑母對侄女應有的熱情,是以這些日子,我只是到她的門首請安,我暗自納罕,卻也高興不必露出馬腳。這會兒她突然叫我過去,我不由得疑心起來。無可奈何地穿戴整齊,一路迤邐,直入鍾粹宮。
佟貴妃命我坐在她的身邊,待服侍的人都出去後,方說道:“萱兒,在老佛爺那兒住得習慣嗎?”我低着頭,說道:“回佟主子,一切都好。”佟貴妃笑道:“怎麼叫上主子了?叫姑媽纔對啊!昨兒皇上來我這兒跟我說了會兒話。我都好幾年沒能跟皇上說句話了,而皇上到我這兒小坐,恐怕也有小十年了。”十年?多麼漫長的歲月啊!“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我想起李益這句《宮怨》,沒有花香,沒有歌吹,也沒有月明,有的是滴不完、流不盡的漏聲,是挨不到頭的漫漫長夜。她這位古代的女子是怎樣過來的啊?韶華極盛時,她又是怎樣捱過來的?我的頭更低了。
佟貴妃笑得很平和,可那平和中隱藏着深深的悲哀。她攜起我的手,銀製的護甲鑲着三顆米粒大小的珍珠,圓潤精緻,涼涼地壓着我的手指。她柔聲說道:“萱兒一定想問,我說這些話的含義。你阿瑪託人帶信給我,求我照應着你!他明知道我有心無力,卻仍然頂着罪名,帶了這個口信兒進來。你要領會你阿瑪的這份苦心啊!姑姑聽說,你在家的時候,很喜歡八阿哥!可姑姑也有句話,阿哥們雖好,但他們是阿哥,尤其是八阿哥。皇上對八阿哥的厭惡,已經無以復加了。”我困惑地問道:“皇上爲什麼厭棄八阿哥?八阿哥十七歲就封貝勒,是當年封爵中皇子最小的,可見皇上對他的喜愛。”佟貴妃微笑道:“那是從前的事情了。皇上曾經那麼喜愛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可是現在這兩位在皇上心底裡,都是最最厭棄的!如果他們是臣工,早就被貶斥了,就像索額圖一樣。”根據無數書籍、電視、電影的經驗,一位沒有孩子的後宮女人說出這種話,實在令我很吃驚。我一下愣住了。久居深宮的女人,就像瘋狂的食人草,只要輕輕一觸碰,就歇斯底里地吞噬着每個經過她周遭的人或物。我不會蠢到認爲她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是她想警告我,就是康熙想警告我。
佟貴妃繼續說道:“萱兒,這些日子,你雖然住在太后那裡,可我的耳朵,我的心意都在你那兒呢!你太大膽了!太子再怎麼着,也是當朝太子,你再喜歡八阿哥也不能頂撞他!”我說道:“萱兒受教了,也很後悔這件事。還請姑姑原諒。”佟貴妃說道:“我原不原諒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原不原諒你。皇上把前前後後的經過講了一遍,我嚇得兩隻胳膊都軟得動彈不得了。萱兒,不要仗着皇上和太后寵着你,就不在意太子。你是我們佟家最出色的女兒,你該有你應有的榮光。我不能讓你像孝康皇后和孝懿皇后一樣,用民間的說法,扶正的小妾,從來立不起來!”剛纔的判斷有誤?她不是想警告我?我把頭垂得更低了,隱藏着臉上猶疑的神情,就聽佟貴妃說道:“我想該爲你的將來做打算了。我瞧着太子的弘晳,是個好孩子,而且也到該指婚的年齡了。太子的子嗣不多,而弘晳佔着長子的位置,滿天下都稱他首席皇孫。以你的出身嫁過去,必定會指爲嫡福晉。皇上心裡最疼愛這個孫兒,即使皇上再生太子的氣,也沒裁革過弘晳的一紋一毫,太子繼位後,將來這大位一定是弘晳的。所以姑姑叫你來,是想跟你說,既然你請了旨意自擇夫婿,找個適當的時候,求皇上把你指給弘晳吧。”這纔是她真正的目的!聽過佟貴妃的話,我居然平靜地回答道:“姑姑說得是。我回去好好想想姑姑的話,也爲自己的將來早作打算。謝姑姑的關心。”佟貴妃笑道:“真是我的好侄女!真真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我款款地站起來,說道:“回姑姑的話兒,太后老佛爺的功課快做完了,怕已在尋我了。恕我告退了。”佟貴妃笑道:“早知道你投太后的緣法兒。快去吧!皇上最尊敬太后,侍候好太后,將來好處多着呢!”我答應着出了鍾粹宮,心裡卻氣炸了!這位佟貴妃是想當皇太后吧?如果別的阿哥當皇帝,都有可以尊爲太后的母親,她還是像現在這樣靠邊站。如果太子當登基,則大不相同了。她是貴妃,孝懿皇后的妹妹,她的侄女是首席皇孫的嫡福晉,她當皇太后便順理成章了。至於輩份的問題,大清不是沒有先例。孝端文皇后、孝莊文皇后和敏惠恭和元妃,姑姪三人共侍清太宗皇太極。而這種政治性的措施,所謂的禮法都會置諸腦後。
我蹙眉思考着新的戰略,直到雲英低喚我。我才迷茫地望向她。她的面上略帶焦急,只小聲說道:“格格,雍親王!”四四?雲英不會嚇我吧?我擡起頭,果然見胤禛立於承乾宮門前,冷然地望着我。我努力地控制着緊張,向他行禮。他淡然地說道:“起吧。你到鍾粹宮做什麼?”我答道:“佟主子叫我去說話兒。”他問道:“說什麼?”不能招惹雍正大人,上次我做錯了,這回要補救。我小心地答道:“佟主子問我好不好,在太后老佛爺那住得習慣不習慣,還有缺什麼東西。”他說道:“說實話。”他的聲音很輕冷,帶着不容辯駁。我差一點就被他嚇得實話實說了。可轉念一想,我憑什麼怕他啊?我是刑法學碩士!如果回到現代,我要進入刑事庭,跟各種各樣的刑事犯罪分子打交道,面對的很可能是殺人、搶劫還有危害公共安全的窮兇極惡分子。一條潛龍,還沒怎麼着呢,我就怕上了!我丟不丟人啊?如果這樣,我回現代怎麼去當我的大法官啊!
我定了定神,微笑道:“回四阿哥的話兒,佟主子就問我有沒有不適應的地方,有沒有惹禍的?太后老佛爺很喜歡我,和淑惠太妃都對我非常好。而我在寧壽宮,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惹事生非。就這些。四阿哥若沒事兒,我就告退了。”他冰冷地吐出兩個字“說謊。”我想一走了之,但考慮到回現代的方法還不何方,因此,乖乖地等他教訓。他微微皺眉說道:“怎麼不說話了?”我仰起頭,盯着他的眼睛,說道:“等着雍親王詰問。”他的眼眸漆黑如墨,又如萬年深潭,不可猜度。我不禁涌起一股寒意。原來我曾經自以爲的老練,在他面前是那麼不堪一擊。我還需要修煉,我還需要升級!
胤禛卻說道:“既然跟佟貴妃敘過話了,陪爺在承乾宮走走。”我瞧了瞧承乾宮的大門,奇道:“這是東六宮之首,你一位成年的阿哥,擅闖后妃寢宮,我沒聽錯吧?”他掃了我一眼,說道:“怪道聽說你失去記憶了。你當真忘記了!承乾宮是皇額孃的寢宮。皇額娘薨逝後,皇阿瑪下旨把承乾宮封閉,一切都按皇額娘生前的原樣放置着。開衙建府之後,我每月逢三、七之日,都要來承乾宮憑弔皇額娘。”在他心中,孝懿皇后是如此重要!即使他殺了鄂倫岱,他也沒有抄鄂倫岱的家,也沒有籍沒其妻子,也許還是跟孝懿皇后這些情份。
我有點理解這種感覺了。但是我可沒有把那種淡淡的同情,轉化爲參加雍正大人的奪嫡之中的愛好。我向胤禛肅了肅,說道:“雍親王,我出來得太久了,只怕老佛爺該派人尋我了。我就不打擾您追思憑弔了。恕我先行一步!”雲英對我使眼色,輕輕一搖頭。我理解她的意思,既然人家雍親王請了,你最好給人家面子。她不知道,如果給他面子,就意味着不可預知的風險會出現。他說過,要娶萱兒做福晉。而現在我是那位佟紫萱,至少目前我不想選雍正大人做男朋友,並把他列入未來的老公,所以我要對他敬而遠之。就憑太后對我的喜愛,他也不敢輕舉妄動,所以這一回合,我不必聽他的調遣。
胤禛的雙目眯起來,似是不經意地說道:“老八在太后那兒呢。你趕着回去見他?”這跟八八有什麼關係?我說道:“八阿哥在不在老佛爺那兒,跟我回不回去沒關係。雍親王如果有話對我話,請直說吧。我洗耳恭聽。”我擡手示意雲英退下。雲英帶着人拉開了與我們的距離。他冷然地說道:“她是皇阿瑪的心腹侍女,你這樣做想陷爺於何地?”我微笑道:“沒有啊!雍親王想問話,我就回答。雍親王想避耳目,我就命人退下。現在雍親王請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