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走後,我還在彷徨。蘭姑姑進來稟報,五福晉打發人送點心來。我急命請進來,進來的是個姑姑,有些惶恐地呈上盒子,裡面是豆紗餡的山藥糕。我長出一口氣,命她下去,又吩咐賞她上等封。這是我和胤祺的約定,他每個月都會以他的福晉的名義送點心過來,我也會回贈相同的點心。就像豆紗餡的山藥糕表示平安,棗泥餡的山藥糕表示更換駐地,而山楂糕就表示有事相商,老地方見面。比起後來胤禟發明的滿文加拉丁文暗語,我這套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胤祺知。雍正也無從查起,更無話可說。
弘暐平安。我懸了這一個月的心,又放下來了。現在該解決胤禎的問題了。不管我採取何種行動,胤禩都不會贊同。如果他知道,我拿滿文詔書去跟他換胤禎,說不定他會派人看着不讓我出府。可是再過幾天就是聖壽節了,德妃又有一場大鬧。時不我待!成與不成,都得一試。
我吩咐更衣。蘭姑姑問道:“福晉這會子進宮做什麼?”我說道:“見額娘。”蘭姑姑說道:“福晉剛纔還說不能給太后添病,這會子進宮……”我說道:“這是沒法子的事。不得已打擾額娘吧!”蘭姑姑不說話了。我又命蘭姑姑隨同進宮。蘭姑姑欲言又止,跟着我一起驅車進去。天有些晚了,宮衛盤查了半日,臨走還不忘交待我們快些出來。
路上我就想好了步驟,求德妃把雍正叫過來,當着德妃的面談判。有德妃坐鎮,必立於不敗之地。而胤禛看在遺詔的份兒上,興許會退讓幾步吧?可剛至永和宮門前,就見張保迎上來。張保說道:“皇上宣福晉養心殿見駕。”張保現在榮升御前總管太監,能親自出場,倒讓我有些意外。我說道:“我見過太后就去。”張保陪着笑臉說道:“哪有讓皇上等着的道理?況且福晉這會兒進宮,不是來見皇上,還真格兒求見太后嗎?”我沒話了,又不能早早撕開那層面紗,只使了個眼色給蘭姑姑。
進了養心殿,我感慨頗多。“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當年我出逃時,選擇這裡作爲暫時落腳點。彼時這裡荒涼寂寥,佈滿灰塵,如今雖不是人來人往的時辰,但侍候的人等各司其位,就是門前的大燈籠,也與乾清宮的氣派不相上下了。
胤禛坐在暖閣裡看摺子。他曾經壓抑的氣質,表露無疑,甚至他的冰冷,也變成了陰冷。相由心生,再也沒有人約束他的權力了。我向他行了君臣大禮。除了不習慣,還有哀傷。他放下摺子,冷聲說道:“朕以爲皇后早上說的,你們該席散了就來見太后。拖到這個時辰,反應太慢了。”他有罰跪的嗜好!先讓我起來,他再訓話不成嗎?
我問道:“請問皇上有何吩咐?”胤禛俯視着我,說道:“都說完顏氏與你面和心不和,竟然能出頭請皇后革她的福晉封號,你怎麼做到的?”我答道:“脣亡齒寒。”胤禛“噢”了一聲,說道:“來見朕說什麼?勸朕收回成命?”他直接提出來很好,省得我費脣舌了。我說道:“是想求皇上收回成命。人命關天的大事,何況此等雕蟲小技,無關皇上的大局,有損皇上的清譽,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皇上何樂而不爲呢?”胤禛冷笑道:“朕就是不喜歡做順水人情!朕就是要革除皇阿瑪後期的這些弊政。這也是皇阿瑪大行前親自吩咐要朕做到的。還有,”他頓了頓,目光冷冷地落在我身上,說道:“朕不會革完顏氏的封號,是革你佟佳氏的!”我自己揉着膝蓋,站起來,說道:“皇上早說啊!早知這是皇上的意思,我就不用罰了這半日的跪。額娘還等着我呢!告退。”
我故作輕鬆地要出去。雖然我不像佳蕊失魂落魄,畢竟被否定了與胤禎的婚姻關係,還是很不好受的。那些來之前設計的戰略,統統都丟到爪哇國去了。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個沒人的地兒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胤禛說道:“站住!”他擋在我的面前,說道:“你不想知道,朕怎麼安置你?”我勉強笑着迎上他的眼睛,說道:“雖然我不是十四福晉了,但我還是胤禎的小妾啊!等他出來,由他決定怎麼安置我!”胤禛的眸子陰沉下來,說道:“朕的名諱是你叫的嗎?”我垂下眼簾,說道:“皇上是不是要拿大不敬治我的罪呢?皇上早想好安置我的地兒了吧?那不如把我和十四阿哥安置在一起,省了一個房間,又省了一處監管的人手,還……”
胤禛笑了。那細微的笑聲,唬了我一大跳。我不敢相信,吃驚地仰起頭,確認胤禛是不是真的笑了?胤禛是笑了,只是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他擡手撫向我的面頰,說道:“你受驚的樣子很可愛。”我後退了一大步。他沒動,接着說道:“承乾宮還空着,朕已命人打掃佈置了。一切按着皇額娘當年的規制備辦。”我又拉大了與他的距離,說道:“碧雲跟了您這樣的主子,也算是得其所了。”他看着我,說道:“只有朕心裡的人,才能住承乾宮。”我恍然想起那句話——“皇額娘有的,你會有;皇額娘沒有的,你也會有”。我能說什麼?我不會傻到問他,“你是暗示,承乾宮是留給我的嗎?”我默然無語。
胤禛低頭看着我,說道:“怎麼不說話?”那神態像一隻兇惡的山貓,在逗弄他的爪下的小白鼠。我得采取主動了。我擡起頭,說道:“我要拿一件東西,向你交換放十四阿哥出來。”他彷彿看着一隻有趣的小動物,身心都帶着愉悅,說道:“什麼能打動朕呢?”我說道:“是你朝思暮想的!先放十四阿哥出來,我就給你。”他恢復到冷然,說道:“朕是皇阿瑪親手選出來大清江山的主子!天下都在朕的掌握之中。朕不需要和任何人談條件。”我瞪着他,說道:“表面上的強大自信,內心深處一定脆弱不堪!既這麼有底氣,爲什麼還要淡月費盡心機偷遺詔?還不是你沒有絕對把握會被爲嗣帝!知道你心機深沉,但不知道,你竟然沉得如此可怕?埋了一個碧雲還不夠,竟然還埋了一個淡月!”
胤禛的瞳孔收縮了。他像獵鷹一樣緊緊地盯着我,說道:“皇阿瑪留有遺詔?”我氣道:“怎麼了?漢文遺詔你都該倒背如流了?竟然還裝作不知情?您都貴爲皇帝了,還用得着遮遮掩掩嗎?何況遺詔證明你帝位繼承人!”胤禛凝眉沉默了一小會兒,說道:“好!朕放十四出天牢。現在把遺詔交出來。”我說道:“我還沒見到十四阿哥……”他冷聲道:“君無戲言。”我小聲說道:“自古最輕諾寡信的就是帝王。”他逼近了一步,說道:“明白?很好!遺詔就在你身上。要朕命人搜身嗎?”我底氣不足地又退了一步,說道:“你憑什麼斷定在我身上?我早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
胤禛說道:“你趕着進宮見額娘,自然把籌碼帶齊,才能與朕談判。朕替你省了這道手續!你這麼笨的丫頭,總是自以爲聰明!朕不知道喜歡上你哪點了?”我不知道該聽他哪句,只下意識地抱緊前胸,因爲遺詔就在我懷裡。胤禛又逼近了一步,說道:“真要搜身嗎?朕就不會放十四出天牢。你也一樣保不住那道遺詔!還是你要朕親自動手?”我驚懼地叫道:“你別過來!”
忽聽外面吵嚷起來,“八爺!八爺!皇上有旨!八爺,你不能進去!”緊接着胤禩闖了進來。我像見到救星,撲到胤禩身邊,抓着他的胳膊不停地發抖。胤禩輕輕拍拍我,不着痕跡地把我帶到身後,向胤禛說道:“皇上宣召佟佳氏福晉所爲何事?”他的語氣近乎冰冷,與胤禛不相上下。可那種沉靜凝結的壓力,卻更令人膽寒。怪不得人家常說,總是謙和的人發起脾氣更可怕!
胤禛走回龍書案坐定,俯視着胤禩,說道:“廉親王是不是忘了君臣之禮?” 那種骨子裡的君權思想,立刻佔據了上風。胤禩向胤禛跪下,說道:“臣無禮,請皇上恕罪。”胤禛說道:“朕命你帶領工部辦理梓宮奉安事宜,急着闖進養心殿,是奉安之事有難以決斷的?”胤禩說道:“回皇上,奉安籌備進行順利,工部已在備辦之中。臣見駕,是想請問皇上爲何宣召佟佳氏福晉?”胤禛冷冷地說道:“本來朕不必作答,聖旨下了,你們自然知曉。既然你是總理內閣事務王大臣,就由你去擬詔。大清律例明令禁止‘二妻’,宣朕旨意,革佟佳氏福晉封號,逐回母家。鑑於其父鄂倫岱出鎮蒙古,就由其長兄代爲看管。”
到底還是來了!雍正冰冷地向八爺黨揮下了第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