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起身說道:“天將至四鼓,你們也該起程了。有我在一日,朝上只管安心。十四弟指揮千軍萬馬,且我親歷此戰,甚感欣慰,就再白囑咐一句——多加小心。”胤禎行禮道:“八哥珍重。”
我看看胤禎,問胤禩道:“真不走?”胤禩笑道:“不走。”我垂下頭,不敢看他們,小聲說道:“聖祖仁皇帝大行前,我求了一道赦旨。我託給,那個,恆親王保管,如果將來有事,說不定能派上用場。”胤禩道:“用皇阿瑪許的第二願望換來的?”我紅着臉點點頭。胤禩輕輕一嘆,說道:“謝了。”我小聲說道:“你們四哥與聖祖仁皇帝截然不同,能不能派上用場,需要你全面籌劃。”胤禎卻大笑起來,說道:“有這道旨意就好辦!我定然保得八哥平安無事!”看他豪氣雲幹,我的心也略微安定些。
我們送胤禩出艙,卻見常明疾步過來,稟道:“東向有不明人馬疾行,還有三裡將至。” 胤禎凝眉說道:“探到多少人了?”常明答道:“探子不敢靠太近,但是對方大張旗鼓地點着火把,約有二三十人的樣子。” 胤禎說道:“疑兵之計?先遣人馬?哪一條都夠不上。這倒有意思了!”胤禩說道:“你們先走。不管什麼目的,我去解決掉他們。”我趕着說道:“小心。這會兒一石几鳥也未可知。”胤禩答應一聲,率先下船,集合岸上船上人馬,就要向東迎上去。
胤禎忽然叫住胤禩,說道:“八哥且慢。”胤禩笑道:“平常數你最殺伐決斷了,當了幾年大將軍王如今倒婆婆媽媽起來。”胤禎握劍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若是大隊人馬,悄無聲息接近三裡範圍內,我們不是他們的對手。若是小股力量,我們大可不必打草驚蛇。萬一我們被圍,八哥就擒下我們獻給皇上,以圖後策。”胤禩說道:“沒到那步,不出下策。”胤禎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皇阿瑪的赦旨,我們在朝上一爭高下,強過一網打盡,困死在牢中。”胤禩猶豫了一下,蹙眉說道:“看我眼色行事,不可莽撞。”又向我說道:“尤其是你,不要添亂。”他那眼神分明告訴我,他會最先把我“獻”出去。我又摸了摸袖裡匕首,放下心來。這叫有限度地瞻胤禎馬首!
胤禎和胤禩並肩立於船頭,等着那撥人馬過來。待他們入了包圍圈,常明稟報對方只有二十七人,沒有見到後續部隊。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然而胤禎和胤禩交換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不約而同吩咐道:“萱兒到艙裡候着。”你們不收繳我的匕首,現在一律好說。況且進艙不等於我不能偷聽偷看呀!
我乖乖地進去,隔着簾子藉着燈火觀察來人。當他們走近時,我拼命地握住嘴,纔沒發出尖叫聲——雍正皇帝駕到!他來幹什麼?單刀赴會?我們沒有邀請他,更沒有埋伏刀斧手。蘇秦遊說六國?我們沒有相印配給他,更何況他已登上九五至尊。慢着!我們大可以學習劉宋王朝,以武力來一個兄弟“禪讓”。
可是眼前的情形卻使我心灰意懶。胤禩和胤禎停頓了片刻,然後向胤禛大禮參拜。我能感覺到深入骨髓的臣伏。爲什麼?名份定了就是君臣嗎?你們只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嗎?你們不知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嗎?就算天下已定,你們就不能有不臣之心嗎?怪不得中國人性解放需要那樣漫長的歷程!怪不得民主共和深入人心卻遠未佔得上風!怪不得滿人雖是夷虜,爲中華所同化,就有多少讀書人爲清王朝的覆滅而悲從心中來!可悲!可嘆!可憫!
胤禛還是那副冷然的神情,說道:“平身。”胤禩和胤禎垂手侍立。胤禛說道:“你們眼裡有朕這個皇帝嗎?”胤禎和胤禩又跪下來,還好沒人請罪,不然我更鬱悶了。胤禛說道:“啞了?回話!”胤禎答道:“臣不敢。”胤禛冷聲說道:“有你不敢的嗎?”看了看官船,說道:“水路隨時換船,補給充足,京航大運河千里直下。朕早該料到!廉親王的連環計用得好。”胤禩垂首道:“臣不敢。”
胤禎在旁冷笑道:“可皇上總不該利用完顏氏。她一個人守着府第不容易。”胤禛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胤禎身上,只說道:“朕用不着這種手段。”胤禎說道:“四哥用什麼手段都無可厚非。當年我說過,在帝位面前,誰也不是誰的兄弟,而是你死我活的敵人,包括四哥。皇上不也認同這一點嗎?”胤禛沉默片刻,說道:“你很清醒,也必能成爲一代名臣。一走了之非英雄之舉。”胤禎輕笑道:“功成、名就、身退。臣弟已平定西藏之亂,並奉皇阿瑪之命,再至西北軍前守土衛疆。西北凱旋,臣弟不敢比功衛、霍,但‘電擊雷震,飲馬翰海,封狼居山,西規大河,列郡祈連’,臣弟都做到了。臣弟不會,也沒有必要等到‘飛鳥盡,良弓藏’。所以臣弟該走了。世道只羨鴛鴦不羨仙,我要和萱兒攜手,尋一處山明水秀之所,終老於田園,還望皇上成全。”
胤禛冷笑道:“就如你說的,朕可以不準嗎?”胤禎緩了緩口氣,笑道:“四哥何苦呢!我走了,額娘放心,再不必憂心兄弟鬩牆;四哥省下一份心思,專注帝業;皇上少一份憂心,天下大定。況且,”頓了頓,接着說道:“皇阿瑪治理天下施之以寬,我們兄弟們都看到了大清的積弊。若是學皇阿瑪的做法,只怕積重難返。皇上銳意革新,除弊安邦,是蒼生之福,是大清之幸。我走也是爲了助皇上一臂之力。至於假冒我的人,大可掩人耳目。世人皆以爲撫遠大將軍瘋了,皇上省卻了多少口舌與非難。何樂而不爲呢?”
胤禛冷哼了一聲,說道:“依你說都是好處了。”胤禎含笑道:“四哥來此,不是爲我送行嗎?若四哥無意放我們,爲何不調回人馬,直奔此地呢?四哥心中有我們兄弟,也知我們心中有四哥,不然決不會孤身犯險!我走是最好的選擇!皇阿瑪說得對——江山這副擔子太重了!要想擔起江山,就必須捨棄許多!尤其是要捨棄情與愛!也許皇阿瑪一生只愛過孝誠仁皇后,所以皇阿瑪不曾有情累。我不同!我要對得起萱兒!天下與萱兒,我更願選擇萱兒!因爲失去了萱兒,一切都沒有顏色。皇阿瑪已替我們兄弟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爲四哥選擇了江山,爲我選擇了萱兒。那麼就讓我們各自完成皇阿瑪的囑託吧!”胤禎一打馬袖,跪下來,說道:“請皇上下旨!”
胤禩神情黯然,江山是雍正的,美人是胤禎的,他又有什麼?那個叫佟紫萱的女孩曾是他心中最美麗的風景,最明麗的亮色;那個大位曾經是他最熱衷的,也是每個男人的最驕傲的實現。現在,他面前的的一位是得到帝位的兄長,一位是得到他心愛女孩的兄弟。沒人體會他心頭的滋味,或者沒人能形容出他的滋味。他卻輕輕地跪下,嘶啞着聲音,說道:“請皇上成全!”我的淚奪眶而出。胤禛揮手,說道:“都起來吧。”
吳喜呈上一個包裹,胤禛親手遞給胤禎,吩咐道:“打開。”胤禎雙手接過來,只見裡面包着一等侍衛的腰牌,還有一封信,下面是真金白銀,光彩奕奕,再下面是不是有銀票啊?來大清王朝這些年了,我多少對金銀元寶有些免疫力了,但是小氣的雍正大人竟然拿出這麼錢來!我的嘴張成圓圓的“O”。更讓我吃驚的是,他竟然會放過我們,昨天白天他還在警告、逼迫於我們,甚至剛纔,他還在追殺我們。他竟然閃電般地想開了?我一百個不信!這個包裹裡是不是有追蹤竊聽裝置?沒有現代的技術,也有古代的手段。至少也有狗能追蹤得到的味道!想套牢我們胤禎,有我在沒門!
胤禎叩首道:“謝皇上!”胤禩也有些吃驚。故然,我們現在佔盡佔上風,但是雍正給了銀兩路引之類的憑證,至少表面上表示認同了我們這次出走。只是胤禩有些尷尬。行禮也不對,不行禮也不對,他怔怔地站在那裡出神。胤禛說道:“在朕改變主意之前,走吧。”胤禎站起來,退後三步,行三跪九叩之禮,然後大步登船。
侍衛拉滿帆,在“嘿喲”的號子聲中,大船緩緩前行。胤禎傲然在船頭,晚風冽冽,吹起就像當年威武出征一樣,奔向新的征程。
仰望着胤禎,充溢在胸膛中的,卻只有幸福。“笑富貴、千鈞如發”,卻纔知五臺山遇險,我已墜入愛河;“我最憐君中宵舞”,可笑我曾經以悲憫的目光看待胤禎;“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曾以爲此生與他寶鏡再難圓;“看試手,補天裂”,原來“補天裂”的不是我,仍舊是這位英雄。英雄的自我犧牲,英雄的爲守護而戰,原來我擁有了一切!我得到了他撐起的整個世界!原來我的世界就在這個男人的肩上!
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我相信等待我們的是永遠的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