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兒走了幾個月了,不知道怎麼樣了?有沒有安頓下來?有沒有和弘暐團聚?他們的新家怎麼樣?
我搖搖頭,繼續燈下看書,可蠟燭燃下半根,我沒有翻過一頁,無奈放下書,可滿眼是萱兒的影子。書案前是她下頷搭着桌邊的小腦袋,書櫃前是她在生氣時一摞一摞地扔書。那回好像她是因爲我在侍妾房裡就寢而大發雷霆。她把整個書架的書丟得滿地都是,如果不是力氣小,她能把書架都推倒。服侍的人勸也不是,攔也不是,想笑又不敢笑。
當時我靠在軟榻上看書,就當沒這回事兒。她跺着腳,偏着小腦袋看我,見我沒答理她,一挪一蹭到我身邊,拉着我的衣袖可憐巴巴地問我,是不是不喜歡她了?我說不出心裡什麼感覺,只點點她的額頭,吩咐她不許亂扔東西,還命人給她端上湖州的小棕子和菊花茶。
老九、老十和十四恰巧進來,看着一地的書和坐在小茶几上品茶吃點心的萱兒,就明白了一個對半。老十先問我就這麼縱着她。十四卻高興地問萱兒,是不是我不要她了,等她長大了,就當他的福晉吧。那會兒萱兒八歲,而十四已經是阿瑪了。萱兒丟下點心,追打十四。他們院裡院外,鬧得雞飛狗跳,十四沒辦法只好爬上房頂。老九和老十笑得直拍桌子。
鬧成這個樣子,婉鳳當然出來了,一見是萱兒,更氣不打一處來。她不敢當着我的面呵斥萱兒,因爲我不準,這也是我唯一不准她做的事。她出身世家,且母家又是安親王嶽樂,在大事大禮上,她比所有的阿哥福晉都強些,不需要我操心。她操持府中,上下打理得也井井有條,唯獨不喜歡萱兒。她和萱兒從見面的第一天,也就是萱兒滿月那天,就相互厭惡。人說屬相犯衝,只怕萱兒和婉鳳是絕配。可我很喜歡萱兒,也喜歡被喜歡的感覺。事實上,如果她們起衝突,我都是站在萱兒這邊。
我喜歡萱兒無條件的信仰我,就像我是她心中的神。我喜歡萱兒看我的眼神兒,清澈透明,包着滿滿的愛。她出身高貴,卻沒有世家子弟的驕矜,只偶爾發點小孩子脾氣。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卻爲了取悅我,而飽讀詩書,非但如此,琴棋書畫樣樣皆工。她越長大越美麗,她款步走來,我幾乎不能呼吸。這是我看着長大的女孩兒嗎?我迷惑了。我想把她抱在懷中,輕吻那花露般的嘴脣,卻又不得不剋制那份衝動。如果我把她收在身邊,最多隻能給她個側福晉的名份,她在婉鳳之下。朝上血雨腥風,我爲廢太子所恨,甚至爲皇阿瑪所忌,並無太多精力去照看她。她雖然有些刁蠻,但她純潔無暇,那些妻妾的勾心鬥角,只怕她難以招架。我能護她幾回?我不想她被折挫。那時我在想,爭到太子之位,我就可以騰出精神照管她,不讓她受一點點委屈。後來的事實證明,那只是我的幻想。也正是我的猶豫,讓我錯過了萱兒。
鄂倫岱不願萱兒參加選秀,我也懂他不想把萱兒嫁給我。雖然他忠於我,支持我爭大位,但在萱兒身上,他的看法和我異曲同工——他不想萱兒受委屈。即使我爭到大位,他的想法還是一樣的。選秀是國法,他抗不過,就到乾清宮找皇阿瑪鬧。萱兒喜歡我,盡人皆知,皇阿瑪也想順水推舟,可我還在猶豫。我捨不得萱兒受委屈,也知道萱兒和婉鳳不可能共存,所以遲遲沒有開口。
就因爲我說遲了,她被罰而病倒,醒來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了。她看我的眼神不再像仰望星晨一樣明媚,倒像一個旁觀者,好奇地打量探究着我。那時候,她看我,看四哥,甚至看十四弟都沒有什麼分別,都像什麼呢,更像她說的史前怪獸。這個詞兒很新鮮,細究起意思來,又有點揶揄的味道。我雖然保持着風度,但是心底的失落無法形容。
萱兒不僅僅失去了記憶,從前她會的,如今不會了,從前她不會的,如今卻會了。她知道無數新鮮事兒,還會做我們從來沒吃過的美味的點心。她做的冰淇淋要請五哥出馬,才能勸得皇祖母少吃些。皇阿瑪也不管宮裡的規矩,多次向她索要。那甜甜的味道,到了我的舌尖卻變得酸澀。這本來應該專屬於我的。尤其看着五哥和十四弟在吃的時候,讓我十分難受。九弟曾言我吃醋了。我面上淡然笑了,但九弟確實點中了我的心事。我就是吃醋了。
萱兒變化不僅僅是我看到的那些。她竟然想遠離我,不,遠離包括十四弟在內的我們所有阿哥。我之前料到她有異動,預先安排了人馬在一等忠勇公府守候。不但我,四哥、五哥、十四弟都派了人,甚至皇阿瑪也派一等侍衛監守。她翻牆出了一等忠勇公府,當街被齊琨調戲,十三弟奉四哥之命救下她。她真聰明,竟然把我們的人都抓出來。我本以爲這次之後,她能老實些。可她一點都沒有收斂,到底藉着皇阿瑪西巡的機會出走了。幸虧我有備無患,派了心腹人馬一路尾隨。看她躲在太原過得有滋有味,我決定不接她回來。皇阿瑪利用她牽制我和十四弟,又利用她在廢太子和四哥之前尋求平衡,以她的聰明必然洞若觀火。與其讓她在朝上辛苦地當棋子,不如讓她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些日子。我安排了山西巡撫暗中保護她。這樣她快樂,我也少一份牽掛,更重要的是,她現在如一張白紙,誰能在上面濃墨重彩,誰就是贏家。太和殿前,我看到了四哥的慾望,也看到了十四弟捨我其誰的自信。我不想輸。
可聰明反被聰明誤。十四親自跑到山西接萱兒,歸途中還遇到危險。好在十四機智果敢,帶着萱兒成功脫險。不但這回,西巡途中他們一起遇險。爲這兒十四受了箭傷,還被廢太子下毒,幾至出事。若不是萱兒及時察覺,十四性命堪憂。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在這危難之間逐漸升華,演變成非君不嫁吧?
萱兒,你可曾想過,你愛了我十幾年,我也呵護了你十幾年,轉霎間你就不再屬於我,我心裡什麼滋味?從此,你的眼裡只有十四。你看不見任何人、任何事,除非你需要幫助。你抗旨逃婚,問我要紫禁城佈防圖;你無路可投,到歸去來向我救助;你被四哥囚禁,是我救你出的牢籠;你無處棲身,是我爲你尋得額娘平靜安祥的港灣。可這些都絲毫不能動搖你的心意。我只是愛護你幫助你的好兄長,你的愛人只有十四。
若不是我抽絲剝繭,找到端倪,你遲早是四哥的囊中之物。四哥的心機何等深沉,模仿你的筆記,定期給我們寄平安信。十四跟寶貝似的揣在懷裡,捧在手上,還瞞着我。三封如出一轍的信函,令我起了疑。我命人查過,發覺四哥往來圓明園過於頻繁。但萱兒是欽犯,圓明園是敕建和碩雍親王的別苑,爲這兩點我有些遲疑,但是如果再猶豫,我又與萱兒失之交臂。於是我帶着人硬闖了進去。我賭對了。
萱兒對着我大哭了一場,除委屈外眼底的失落深深地刺痛了我。她希望救她出來的是十四而不是我。她要把眼淚留一半給十四。她的個性我的清楚,只要她還想着責難十四,說明她心裡的人還是十四。我如受重擊,仍然抱着一線希望。在東暖閣,我向皇阿瑪陳奏與萱兒已有白首之約,皇阿瑪卻冷笑着對我說,那是從前的事了。我該像四哥一樣露骨直白,但是想起萱兒堅定的眼神兒,我退卻了。五哥告訴萱兒——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我不如五哥,可我不能差得太遠,至少不能淪落到廢太子和四哥一流。
萱兒和十四有情人終成眷屬,之於我徒留憾事已成空,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十四對她好得無以復加。十四想了這麼多年,終於得償心願了。可是他們的生活一波三折。即使十四開了皇子福晉回孃家待產的先例,萱兒的第一個孩子胎死腹中。我查無結果。但是完顏氏和四福晉那拉氏脫不了干係。聯想起碧雲是四哥的人,以及後面的情形,我有理由懷疑四哥與此事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說到碧雲,我不得不責怪自己手軟了。碧雲的出身來歷幾乎一片空白,我懷疑她是廢太子的探子,我甚至想過她是皇阿瑪的密探。我也不是沒想過她是四哥的人,但萱兒跟她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對她更勝似朋友。我不想萱兒難過,就沒有出手解決掉她。也正是她作爲海東青事件的關鍵環節,害得我失去了最後的機會。萱兒不讓我去給額娘獻祭。她三番兩次地叮囑我,甚至不顧十四的醋意,到歸去來找我,只爲了避免斃鷹送到皇阿瑪那裡。這裡面環環相扣,只要我斬斷其中一個,就可以擺脫這個夢魘。都是我的錯。我沒能斬斷任何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