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轉回稍許之前——
萬延元年(1860年),8月28日,早晨——
江戶,江戶城,黑書院——
知了——!知了——!知了——!
遠方的風捎來了忽遠忽近的蟬鳴。
身着武士最隆重、但是模樣又讓人不敢恭維的正裝:裃的青登,百無聊賴地端坐於江戶城黑書院的一側。
坐得發酸的腰桿、雙腿,傳來陣陣像不斷有電流從中竄過的酥麻感。
爲了減輕腰與腿的負擔,青登不得不稍稍彎曲脊背、將全身的重力放到了右腿上,讓左腿得到暫時的歇息。
待右腿快不堪重負時,再將身體的重心轉移到左腿,改換右腿休息……青登就這麼不斷將重心交替放置在雙腿上。
——真是快無聊死了啊……
青登百無聊賴地仰起頭,、打量窗外的景色、打量自己目前所身處的這座寬敞得隨便說句話都能有迴音的房間。
——怎麼將軍還沒有過來……到底還要我等多久啊?
自焰火大會結束之後,青登就一直在爲今日的“登城謁見”做着準備。
規定的謁見時間是8月28日的早上10點……但從進入江戶城再到與將軍見面,有一大堆複雜的程序要走。
所以說,“9點穿衣出門、10點鐘準時見到德川家茂”……這種事情是絕不可能出現的。
爲了不遲到,今日天都還未亮時,青登就在他們橘家的老僕:九兵衛的協助下,穿戴好了繡有他們橘家家紋:龍膽葉的禮裝。
九兵衛一邊幫青登穿衣,一邊激動地落淚。
倒也不能怪九兵衛多愁善感。
家格從“御家人”升爲了“旗本”,並且還被將軍所召見——在這個時代的武家中人的三觀裡,此乃天大的殊榮。
九兵衛在落淚的同時,心潮澎湃地對青登說道:“少主啊,老主公若是見到您現在的成就,一定會相當自豪的!”
老主公——即青登的父親:橘隆之。
前來接青登的專人來得很早。
天空纔剛掛起一抹朝色的時候,便有數名身穿精美禮裝的年輕武士,擡着頂造型相當華麗的轎子,出現在了試衛館的大門外。
爲了以示對青登的看重、對今日之會面的期待,德川家茂特地明確下令:要用轎子來接橘青登進城!
將軍派轎子來接臣子進城……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稀奇的事情,所以也毋需大驚小怪。
在九兵衛等親友的目送下,青登坐進了這頂華麗的大轎,正式啓程前往江戶城。
順便一提——前來目送青登的人裡有總司。
讓一向貪睡的總司在天都還沒亮透時就起牀……這着實是難爲她了。
但總司還是捱過了了“瞌睡蟲”的重重精神攻擊,硬挺着身體、以殭屍般冷硬的動作從被窩中爬出。
在隨同九兵衛等人一起站於試衛館的大門外目送青登離開時,總司像整個上身都沒有了骨頭似的全程垮着腦袋、雙肩與腰肢。
一對美目全程半眯着,眼皮不斷打架,小腦袋因犯困而一點一點的……
儘管總司這副困得彷彿隨時都會倒下的樣子略顯滑稽……但青登見了卻只覺很是感動。
總司是爲了他才這麼強撐着精神地站於平旦的天色之下——一想到這,青登的雙頰就不自覺地涌出笑意。
……
自江戶幕府開府以來,便有規定:每月的1日、15日、28日乃總登城日。
一定級別及以上的官員都需在這3日穿上正式的禮裝前往江戶城覲見將軍,向將軍問好。
比如,青登的上級兼前輩:有馬秀之就有堪堪摸到參與此活動的門檻。
在每月的1、15、28這3天,有馬都得隨同其餘的同僚們一起登城。
家格、官職級別不足的緣故,青登以前別說是進入江戶城了,連靠近都沒靠近過。
從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再到而今被將軍召見……對那些身處“水溝”卻又憧憬着“月光”的人而言,這無疑又是一則能讓他們能量百倍、熱血沸騰的勵志故事。
在乘着轎子穿過江戶城的某城門後,青登立即拉開轎窗,以欣賞名勝古蹟的心態打量轎外的光景。
對於江戶城的風光,青登所起的第一個感想是——真是一座名不虛傳的“軍城”啊……
江戶城與其說是“宏偉的宮殿”……稱其爲“鐵壁般的軍事要塞”可能要更準確一些!
據統計,江戶城共有大天守閣1座、櫓(望樓)21座、多聞(城中長屋)28間、城門99道,以及無數御殿和倉庫。
江戶城外圍是一條寬闊的護城河。
度過護城河後是面積驚人的外廓。
穿過外廓,再往內便是江戶城的核心地區:內廓。
內、外廓之間有小型的護城河:內堀做阻隔。
這樣的一座要塞……簡直是進攻方的噩夢!
江戶城坐落於江戶的中央。
所以若想攻擊江戶城,必須得先憑一場激烈的巷戰,設法拿下廣大的、能容納百萬人居住的江戶市町。
在完全控制住江戶市町之後……真正的噩夢便來了。
千辛萬苦地打下了江戶市町,結果驚覺必須得再突破一條從神田川等大川那兒引水過來的護城河,才能真正地對江戶城發起進攻。
好不容易用泥土填平護城河,總算是衝進江戶城了,卻驚覺還有一道外廓需要突破。
等突破了外廓,還有一道護城河……即內堀在等着他們。
而內堀後面還有一個內廓……內廓裡還有三之丸、二之丸、本丸……
不論是外廓還是內廓,其建築佈局都既大又複雜,跟迷宮差不多,即使拿着張地圖也有可能迷路。
在不裝備火器這種降維打擊式的新式武器的情況下,只使用冷兵器的話……沒有個幾萬大軍以及充足的補給,根本就不可能打得下這種級別的軍事要塞。
採取“の”字型的建築設計的江戶城內廓,主要由本丸、二之丸、三之丸、西之丸、吹上御庭和紅葉山組成,根據渦郭式設計,格局巧妙地呈右渦旋轉。
紅葉山——顧名思義,是一座一到秋季便會滿山紅葉的美麗之地。職能有點類似於供將軍及其家屬們去遊玩散心的“御花園”。
祭祀江戶幕府的初代將軍:德川家康的東照宮,便建於紅葉山上,用意便是讓德川家康能一直靜靜地在高聳的紅葉山上,守望整個江戶幕府、守望整座江戶。
吹上御庭——其面積共有13萬坪(429000平方米),原本是尾張、紀伊、水戶這3個被合稱爲“御三家”的與江戶幕府關係最親密的藩國的上屋敷用地。
但在遭遇二百年前的那場讓三分之二的江戶化爲焦土的明歷大火(1657年)之後,吹上御庭被改組爲火除地。另設茶屋、花壇、馬場、鐵炮場,作爲庭院之用。將軍會在此地處理政務或觀賞相撲比賽。
西之丸——大御所(前任徵夷大將軍或將軍之父)、將軍子嗣所居住的地方。
三之丸——無甚特別的職能,主要用作保護二之丸和本丸的防區。
二之丸——前任將軍的正室、側室以及生母的居所。
所謂的“X之丸”,是古日本的專用建築術語。
古代日本的城池,一般由多層構成,從最外層向內依次以X之丸稱,本丸即爲最核心的主城。
用來眺望敵情、指揮部隊,同時也是統御權力象徵之一的天守閣,便多建於本丸。
江戶城內廓的本丸,就由“天守閣”與“本丸御殿”這2個部分組成。
從外觀上看,江戶城的天守閣共有5層,若連同地下一層一起計算,則共有6層。只可惜這座規模宏偉的天守閣,早已於明歷大火中燒燬。
本丸御殿乃江戶城……不,是整個江戶幕府的核心中的核心!它既是江戶幕府的政治中樞,也是現任將軍的居所及辦公地。
本丸御殿共分爲3個區域。
第1個區域位於本丸御殿北側的“大奧”,乃將軍的後宮。將軍的正室、側室與子女居住的地方。
當然,將軍的生母、義母也能有資格住在大奧。
比如時下大名鼎鼎的天璋院,就正住於大奧之中。
大奧嚴禁除將軍之外的任何男性進入。若想在大奧內養貓狗等寵物,也只能養雌性的。
古日本沒有太監,所以在大奧內負責侍奉將軍家室的人,皆爲女性。
第2個區域是“中奧”,是將軍的住處及公邸,將軍便於此地執掌政務。位置處於“表”與“大奧”之間。
最後是位於本丸御殿南側的“表”,也就是前殿,是將軍面見羣臣以及舉辦各類儀式的地方。
“表”擁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爲釐清職能,自然也是分有着不同的區域。
東側設有以老中爲首的幕府主要官僚的房間,西側則設有用來舉辦主要活動的大廣間、白書院與黑書院。
新年參拜將軍、將軍宣佈政令、武家諸法度的發表以及其他幕府的官方活動,都會在大廣間舉行。
大廣間的面積高達500疊(1155平方米),分成上段、中段、下段、二之間、三之間、四之間,將軍宣佈政令時,大廣間南側的能舞臺會舉行表演。
白書院主要用來舉辦典禮。其與黑書院相比,彼此之間最大的不同,便是後者常用來舉辦日常的活動,而前者與大廣間通常用來舉辦正式的典禮。
白書院分成上段、下段、帝鑑之間、連歌之間與其他區塊。面積共達150坪(495平方米)。
新年覲見將軍的典禮;接待來自朝廷的敕使與院使;將軍宣佈命令;御三家、會津藩、彥根藩等上級藩國的大名謁見將軍;以及將軍欣賞武術表演,都是在這間房間。
至於最後的黑書院,便是常用來舉行較普通的日常活動的場所。月次御禮、繼承大名、受封大名的典禮、官員的謁見都在此處舉辦。
並非藩國大名、還只是一介普通官員的青登,現在就正在黑書院內等候着德川家茂的到來。
從在黑書院內坐定至現在……青登已差不多在此地枯等了近半個小時的時間。
無端端被放了鴿子……也沒人來跟青登說明緣由。
在這種極嚴肅的場所裡,青登自然是不會被允許四處走動,也不可能會有人來跟青登聊天。
因此青登只能保持着跪坐的姿勢,十分煎熬地持續等待。
正當青登無聊得都準備去數一數窗外的蟬都叫了幾聲的時候,房外終於是傳來了“啪噠啪噠啪噠”的踩踏木廊的聲音。
聽到此聲,精神一振的青登,連忙板正腰桿、坐直身子。
喀拉——
前方左側的紙拉門被緩緩推開。
一名小姓打扮的年輕人順着被推開的紙拉門,緩步進到黑書院內。
通過近日的學習,早就對謁見將軍的全部禮儀爛熟於心的青登,連忙躬身向前行禮。
帕挲……帕挲……帕挲……帕挲……
低着頭的緣故,青登看不見前方的光景,只能聽到一道接一道人足踩踏鬆軟榻榻米的聲音。
須臾,青登聽到了輕盈的落座聲。
緊接着,一道溫和的年輕男聲響起:
“擡起頭來吧。”
青登照着禮儀規範,高聲稱了聲“是”,然後緩緩支起腦袋與腰桿。
隨着視線的一節節攀升……一男一女兩道年輕的身影,不分先後地映入青登的眼簾。
只見一名年紀大約在14歲上下的少年,以極板正的姿勢跪坐於青登正前方的房間主座上。
沒有剃成月代頭的烏髮,讓青登頓生親切之感。
五官算得上清秀。
端正的眉宇間掛有一抹少年郎所獨有的稚氣。
天氣如此炎熱,卻仍穿着袴、布襪、羽織一樣不少的嚴肅正裝。
羽織的左右兩襟繡着一組對稱的德川氏家紋:三葉葵。
青登對這名少年粗略地掃視了幾眼後,便將眼珠擡高,使目光越過少年的肩頭,開始打量正端坐於少年右後方的一位身穿青色罩衣的年輕女子。
此女的一頭青絲被特意削短過。
充滿光澤的秀髮於腦後紮了個末端只長及後脖頸的小巧馬尾。
即使無人來對青登進行解說,青登也能從這二人的座位、服裝中看出這對男女都是何許人也。
——這2位就是江戶幕府的現任將軍德川家茂,與大御臺所天璋院嗎?
青登驚愕地眨巴了幾下眼睛——他爲2件事感到訝異。
第1件事:他居然能見到天璋院。
雖說青登早有聽說天璋院時常會陪同德川家茂一起出入各種公衆場合。
因此在有德川家茂現身的場合裡碰見天璋院,並不算是一件多麼稀奇的事情。
但是,等真的與這位久仰其大名已久的寡婦見上面後,青登還是止不住地感到訝然。
第2件事:天璋院的外形……跟青登所預想的有相當大的出入……
德川家茂的樣貌與青登以前所耳聞的形象,基本吻合——很年輕,面容很清秀,頭髮沒有剃成月代。
倒是天璋院……
——這位……就是那名大名鼎鼎、據說能在美貌上與佐那子小姐相提並論的天璋院殿下?
——完全是詐騙呀!這副尊容,哪有半點能與佐那子小姐同臺競技的樣子?
遙想數日前,有馬有鼻子有眼兒地對青登說:素聞天璋院殿下有着沉魚落雁之貌。據說全江戶上下,能在美貌上和天璋院殿下相較一二地,就只有小千葉劍館的千葉佐那子了。
結果呢……?
此時此刻,青登眼中所見的天璋院……就只是一名樣貌很普通的年輕婦女。
五官只能勉強算得上是清秀,遠遠稱不上是“美人”,更別提是與佐那子這種級別的絕世美女作比較了。
從頭至腳唯一能稱作優點的地方,就只有皮膚很白嫩。
至此,青登不禁暗忖道:
——看來所謂的“天璋院殿下是大美人”,只不過是對這位年輕寡婦抱有不切實際幻想的無聊之人,所編造出來的謠言……以訛傳訛之下,三人成虎了……
想到這,青登無意間於心中輕嘆了一口氣——不知爲何,青登莫名地覺得心情有些失落……
如此詳述青登的內心思緒,彷彿青登觀察德川家茂與天璋院良久。事實上,一切均在彈指之間。
“橘君!”
青登方擡起頭,便聽得德川家茂微微前傾上身,一臉興奮地朗聲道:
“我老早就想見你一面了!哈哈,現在總算是得償所願了呢!”
德川家茂一開口,青登就忍不住地因訝異而微微挑眉。
他原以爲像德川家茂這種級別的人物,講起話來肯定都是文縐縐的。
沒成想……這少年的講話風格還挺親民的。
既沒有使用什麼晦澀的語法,也沒有說出什麼深奧的詞彙。
哪怕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都能輕鬆聽明白德川家茂都在講些什麼東西。
“抱歉啊,剛剛讓你在此等了我那麼久。適才突然來了件需立即處理的急事,故而耽擱了一些時間。悉請見諒。”
不僅講話風格很親民,連性格也很親民……這當兒,德川家茂正爲自己剛纔的遲到,面帶愧意地向青登低頭致歉。
德川家茂意外地健談。
他在與青登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問了聲好之後,就漸漸地打開了話匣子。
從自己是於何時首次聽聞了“橘青登”之名,一路講到自己是如何牢記住青登的名姓。
相較於德川家茂的熱情,天璋院就表現得有些冷淡了——她全程平視前方的虛空。
別說是加入談話了,她連看都沒看過青登幾眼。
青登礙於德川家茂口如懸河的說話頻率,以及身份的限制,後者要說上足足10句話,前者纔來得及有機會回上1句。
但不得不說——德川家茂親切、熱誠的態度,讓人感覺如沐春風。
青登那因初來陌生之地、初見陌生之人而微微繃起的身心,於不自覺間漸漸放鬆了下來。
但,就在這時候,德川家茂忽地一轉話鋒——
“橘君,素有聽聞你有着極高強的劍術實力。”
“2個月前,伱在馳援遭受討夷組侵攻的西洋人居留地時,像常山趙子龍一般地在敵羣之間往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所向皆披靡!”
“老實說,在初聽聞你的這番‘獨戰討夷組’的偉績之後,我甚是神往!”
“我很想親眼見識一番你的劍技,故想請你與‘三番組’的將兵們比試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青登猛地一怔。
“三番組”——此乃對大番組、書院組、小姓番組這三支幕府常備軍的統稱。
這3支部隊,皆由旗本及其子弟編成。
大番組——共計12組。負責警衛江戶城、京都二條城及大阪城等。
其中2組爲二條城在番,2組爲大阪在番,每年交替,其餘的8組在營中和江戶城二之丸值宿。戰時任全軍先鋒。
小姓組——共計8組。所謂“小姓”是貼身侍奉主君、處理諸事的武士。該組的主要任務爲宿值江戶城,不論是平時還是戰時,皆負責護衛將軍。
書院番組——共計10組。戰時和小姓組一樣,於將軍身邊擔任護衛,平時於江戶城的虎之間待命,隨時保衛將軍。
因爲一開始是在白書院和紅葉山之間待命,所以便被稱爲書院番。
“三番組”每組皆設番頭1人、組頭1人(大番組是4人)、番士50人。另有專門負責打雜的稱謂“與力”、“同心”的下級武士30人。
從職能上來看,“三番組”乃直屬於將軍、肩負保衛將軍及江戶之重責的禁衛軍。
只有家格及身手皆爲上乘之選的旗本子弟,纔有資格被選入“三番組”中。
從理論上來講,組員的遴選條件極爲嚴格的“三番組”,乃江戶幕府的最強軍隊。
德川家茂居然要他與“三番組”的將兵們現場比試一番……這着實是讓青登始料未及。
儘管德川家茂十分禮貌地對青登問了句“不知你意下如何”……但青登有回絕的餘地嗎?
德川家茂親切歸親切,但始終別忘了——眼前的這位少年,可是江戶幕府的最高統治者、青登最頂格的上司……
“是……”青登神情複雜地埋頭行禮,“那在下……就獻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