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這通大嗓門的落下,一道巨大的身影從千事屋的後廊裡鑽出,映入青登的眼簾。
看清來者的模樣後,青登差點下意識地發出驚呼。
——好高!
只見眼前之人有着一副極其巨大的體型。個子逼近1米9,比青登還要高上一個半頭。
這樣的身高……哪怕是放到現代的東亞國家,都屬“非常高大”的身形。
現代尚且如此,那就更別提人均營養不良的江戶時代。
在這個男性平均身高在“150cm”這個數值上下浮動的時代裡,個子高達1米9的人,完全當得起“巨人”的稱號!
除了個子很高之外,此人的體格也很壯。
肩頭、胸口等處的衣物被碩大的肌肉撐得高高隆起。
僅從此人手腳擺動的動作,便可看出他身上的這些肌肉不是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而是確實蘊藏着強勁力量的“真傢伙”。
青登下意識地嚥了口唾沫。
她一邊將臉蛋深深埋進青登的腰間,一邊掄起小小的雙拳,以不輕也不重的力度狂砸青登的胸口。
“現在也是啊。”一旁的桐生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微笑着補充道,“幾乎每天都有上至三、四十來歲的老少爺們爲了來看少主一眼,而不辭辛苦地光顧敝店。”
青登挑眉,心裡想:
這副模樣,彷彿是在對桐生和牧村說:是的!青登他沒有說錯!我們現在已經算是半對夫妻了!
見木下舞如此大膽豪邁,青登愕然地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反應過來。
他目前確實是與木下舞達到了可以彼此暢談人生大事,可以聊未來想要多少個孩子的關係。
她張開雙臂,環住青登的腰,左臉倚靠在青登的胸膛上。
江戶,千事屋,桐生和木下舞日常吃飯用的飯廳——
“雖然這麼問有些觸犯隱私,但作爲看着少主長大的長輩,我姑且還是多嘴一句:橘君,你和少主目前已達什麼樣的關係了?”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兩隻眼睛神采奕奕,彷彿有不滅的火苗寄宿在其中。
“說什麼‘別在這座又小又破的職介所裡當手代了,嫁給我吧,我帶你過上一輩子不愁吃喝的幸福日子!’。”
青登是在去年的一月份認識木下舞,滿打滿算之下,二人已相識快滿一年。
木下舞的美目裡閃爍着純粹的擔憂之光。
已經從桐生老闆與牧村的連環爆料中緩過勁兒來的木下舞,遲疑問道:
“爲什麼突然要青登拿着刀陪你去庭院?”
“嘻……”牧村咧嘴一笑,“自打得知桐生收徒之後,我可是一直好奇得緊啊!究竟是什麼樣的男人,能夠獲得此前花費近六十年的時間,也沒有找到心儀徒弟的桐生的青睞。”
江戶時代的男性一般都不會把頭髮留得很長,不管是剃月代的,還是像青登這樣留總髮的,基本都只會把頭髮留到與肩膀平齊的高度。
“哈哈哈!”牧村仰天大笑,“不錯!聲音很有精神!年輕人就得要有這樣的精氣神!”
牧村適時送出的“補刀”,成功地讓木下舞因心情過於羞恥而陷入一種意識半中斷的狀態。
正是桐生老闆。
青登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報上家門:
“初次見面,在下橘青登,請多指教。”
“我們現在是談婚論嫁的關係!”
一道頎長的身影從牧村寬闊的脊背後方閃身而出。
這一次,他一口氣地將瓶中的酒水喝得一乾二淨。
木下舞一邊這麼說,一邊用手裡的這條紅色手帕,擦淨殘留在青登臉上與脖頸上的酒漬。
因此,這倆位老人家在哈哈大笑了幾聲後便放過了木下舞,轉而開始聊一些普通的家長裡短。
“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拼命忍笑的青登,忍到雙肩都開始不自然地抖動起來,戲謔地看着木下舞。
——見家長就見家長吧!反正這種事情的到來,不過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一念至此,青登端正坐姿。
換作是以前,將一整瓶的清酒一鼓作氣地喝完之後,多多少少會感到幾分醉意。
“嗯?橘君?”
反觀巨人,他的頭髮蓄得極長,也不編髮髻,長及腰間的華髮僅用一條繩帶草草地紮起,大大咧咧地拖在腦後,像拽動一把毛量充足的掃帚一樣。
“呵呵呵,年輕真好。看着你們倆的互動,我感覺身心都變得年輕起來了。”
青蛙般的叫聲打斷了牧村的話頭。
寂靜的氛圍持續了好半晌……
木下舞與青登四目相對。
牧村“噸噸噸”地往嘴裡灌了幾口酒。
明明長着這麼一具連年輕人也不一定擁有的誇張肉體……但此人的年紀卻意外地大。
臉上佈滿層層疊疊的皺紋,一頭長髮白得極爲徹底,從頭皮到髮梢沒有一絲雜色。
這個時候,青登忽然覺得右手掌心有些發癢,轉頭一看,木下舞正以隱晦且可愛的小動作輕釦他的右手掌。
她並非是因爲害怕青登喝得太醉,導致下午的遊玩計劃擱淺。
“青登,你可別喝得太多了哦……不要因爲牧村先生勸你酒,你就盲目地瞎喝。”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精氣神,連青登這樣的年輕人也自愧不如。
“一口氣喝乾一整瓶的上方水,居然能臉不紅氣不喘的!酒量不錯!來,我們繼續!咱們今日一起喝它個不醉不歸!”
由桐生起了這麼個頭後,牧村談性大起——他也開始爆起木下舞的料來。
“少主。”桐生對木下舞說,“可以幫忙把‘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到門外嗎?啊,順便把倉庫裡藏有的所有上方水(出產自京都一帶的酒水)都拿過來。”
桐生的話音剛落,便有一聲巨大的慘叫響徹廳房。
不胖不瘦的體型,僅比青登矮上半截的身高,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髮型,相比起武士更像是書生的儒雅面容,鼻樑上架着副細框眼鏡。
與桐生老闆差不多的年紀……那就是說,這位巨人也有着90+的高齡咯……
牧村驚訝地圓睜雙目,嘴巴微張,眼睛直勾勾地看了看青登,接着又看了看正被青登抱着的木下舞。
朱霞與蒸汽齊飛。
而現在,把一整瓶酒一口悶後,他像個沒事人一樣,身體一點兒異常反應也沒有。
半小時之後——
“個別膽子較大的人直接約少主外出吃飯遊玩,更有甚者直接示愛、求婚。”
語畢,牧村再度高舉手裡的酒瓶。
桐生也是如此——身體雖已老朽,但內在的靈魂仍綻放着昂揚的生命力!
已經數不清他喝了多少酒了。
刻下的木下舞活像一臺宕機了的機器人,動作僵硬地轉動腦袋,目光混沌地來回掃視身周。
他配合着對方,把懷裡的佳人抱得更緊了一些。
“哦?不錯不錯!”
慘叫完後,她以近似哀求的口吻急聲道:
“桐生先生!不要再說啦!這這、這些話只不過是我想一勞永逸地讓那些煩死人的傢伙徹底死心、不要再來騷擾我才……”
然爲時已晚,青登已經聽到了最關鍵部分的內容。
喝的酒水越多,青登就越發地能明白出產自京都一帶的酒,也就是上方水爲何能這麼大受歡迎。
就像是爲了增強自己這番話語的可信度一樣,斬釘截鐵的音調剛一落下,青登就輕舒猿臂,把身旁的木下舞一把抱進懷裡,動作好不親暱。
“討、討厭!不要笑!”
順便一提:這位巨人的髮型非常瀟灑。
噸~~噸~~噸~~噸~~噸~~
酒香四溢,酒精特有的辛辣味道充溢整個口腔,青登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腦袋和胃袋這兩個地方彙集。
須臾,青登放下手裡的酒瓶,瓶裡空空如也。
“嗯?牧村,你笑個什麼呢?”
看樣子,是位性情很豪爽的老人……青登心想。
在毫無任何事先準備的情況下,被突然拉進這種讓無數情侶望而卻步的“戰事”之中……饒是以青登的心性,也不禁感到了幾分緊張。
牧村舉起酒瓶,“噸噸噸”地又猛灌了幾口酒。
因此,青登僅一眼就斷定:這位自稱“牧村彌八”的巨人,一定不是等閒之輩!
——牧村彌八……牧村彌八……
俄頃,木下舞取回了神智。
“少主,你的膽子變大很多嘛!明明連婚約都還沒締結呢,就開始在人前自稱自己是誰誰誰的未婚妻了。”
牧村苦笑着撓了撓頭。
這邊的話還沒說完,對面的牧村就玩味一笑,然後給木下舞遞上新的暴擊:
直至酒瓶底兒朝天之後,他才“呼哈”一聲地將掌中空了的酒瓶重重放回到榻榻米上。
既然是木下舞的長輩,那可不能太失禮了……
“好!酒勁上來了!”
“真是的……就算要喝酒,也別喝得那麼急嘛……你看,從下巴到脖子全都溼噠噠的。”
他似笑非笑地聳了聳肩,表情複雜,彷彿早就知道了一切。
“呃哇啊啊啊……”
木下舞鬆開環抱青登腰身的雙臂,以手捂面。
這種如同宣誓領地主權般的行爲,彷彿是在高聲地大喊:看到沒有!木下舞是我老婆!
青登再度朝木下舞投去戲謔的視線。
“所以……橘,來跟我打上一場吧!讓我來看看能被少主喜歡、能被桐生選中的男人,到底有多大本事!”
從木下舞對待牧村的態度,以及牧村適才所說的“從小看着少主長大”來看,牧村確實擔得起“木下舞的家長”一職。
牧村的直白髮言,讓木下舞呆了呆……下個瞬間,朱霞漸深,蒸汽漸濃。
“哎呀!真是令人感慨萬分啊……”
“嗯?”青登不解地挑眉。
一番叫喊過後,木下舞挺直上身,雙手緊捂青登的耳朵。
僅觀其雙目的話,絕對想象不出這是一位耋耄老人的眼眸——這一點與桐生老闆很像。
木下舞的臉皮本就薄,在聽完牧村的調侃後,她的臉蛋瞬間就紅了起來,頭頂飄出透明的氣體。
雙方寒暄了片刻。
牧村高舉酒瓶,以夸父吸水之勢,瘋狂吞飲瓶中的酒液。
青登在心裡將這個名字咀嚼數遍,默默地將這個人名牢記於心。
“哈哈哈哈,對哦,我突然想起來了。橘,我知道少主爲何會喜歡你了。少主以前曾跟我講過:她希望自己未來的丈夫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試衛館人均酒鬼,託了這羣酒鬼的福,試衛館隔三差五地開酒會。
正當這時,千事屋的後廊深處再度傳來蒼老的男聲……這次響起的,是對青登而言非常熟悉的聲音。
——嘖……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見家長”嗎……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橘,拿上你的刀!跟我來庭院!”
望着正與木下舞並肩而立的青登,桐生先驚後喜。
“嗯,桐生老闆,你也新年快樂!”
“橘,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少主以前在大阪時可受歡迎了,愛慕、追求少主的人數不勝數啊!”
說完,青登不卑不亢地向牧村彎腰行禮。
下個瞬間,她像是全身失去力氣一樣,軟倒在青登的懷裡。
“嘖,仔細一想,真是讓人火大啊,居然敢說我的這家店鋪又小又破。”
月初相識、月中交往、月末結婚——此乃江戶時代的主流。
“哈哈哈……這可真是……令人吃驚啊。”
——就是他嗎……阿舞怎麼有這麼多奇奇怪怪、一看就不好惹的長輩啊!
前有傳說中的拔刀術高手,現有感覺能一拳打碎頑石的巨漢……接下來還會有什麼?
聚攏了天下之財的豪商?
“欸?欸?欸欸?”
青登剛於幾日前獲得了一個增強酒量的新天賦:“酒豪”。
……
“可沒成想……他竟然會不聲不響地在江戶收了他的第一個……同時也是最後一個徒弟,哈哈哈!”
冷不丁的,牧村咧了咧嘴,饒有興趣地看着正以極溫柔的動作給青登擦臉的木下舞。
“哈哈哈!還是京都的酒喝起來最暢快啊!橘,輪到你了!”
在此天賦的加持下,青登的酒量大增。
青登倒是不介意與牧村把酒言歡,可他答應了木下舞今日下午會陪她出去玩,所以不方便喝得太醉。
外表看上去應有80……不,還要更老一些,他應該與桐生老闆差不多的年紀。
“果然啊,人一旦活得久了,什麼樣的事情都有機會碰上。”
她僅僅只是單純地擔心青登喝太多酒會傷身。
“哎,遙想當初,桐生跟我說少主有喜歡的人時,我還不敢相信呢。”
這邊正想到木下舞,那一頭的當事人就輕挪圓潤可愛的膝頭,湊得離青登更近一些。
牧村長吁一口氣,慢吞吞地站起來。
“我一直以爲,收徒極其嚴苛的桐生,終其一生都沒法將他的拔刀術傳承出去,他嘔心瀝血的神技得失傳了。”
木下舞阻止不了牧村,但她阻止得了青登。
還是舉世無雙的劍聖?
任由思緒發散,整了一大通有跟沒有的,連自己都覺得好笑,哪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妄想之後,青登深吸一口氣,站直身子。
現代的那種談了好幾年戀愛才結婚的做法,放到當下實屬非主流的奇葩行徑。
青登並沒有在吹牛皮。
相比起一般的酒,上方水的口感確實更好一些。
“青登……”木下舞以只有她和青登才能聽清的音量,細聲說,“這位就是我剛纔和你說的那位不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面的長輩。”
因此,就如牧村剛剛所說的,這麼久的時間下來,二人發展成方今的這種離結婚就只差臨門一腳的關係,確實是非常地稀鬆平常。
牧村撫掌大笑。
注意到青登眼神的木下舞,俏臉登時更紅了。
“少主拒絕這些人時,都使用同一套說辭:我已經是某個人的未婚妻了,我很愛我的未婚夫,所以請別再來騷擾我了。”
出於人均壽命短等各種緣由,相親也好,自由戀愛也罷,江戶時代的婚娶節奏非常地快。
青登聞言,毫不猶豫地一把抓起腿邊的酒瓶,也似方纔的牧村那般,將瓶口塞入嘴裡,然後將酒瓶來了個180度的倒轉,瓶口朝下,瓶底朝上。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息,她做出了讓牧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讓桐生老闆的表情更復雜了一點的舉止:
能一槍打中百里之外的螞蟻的神槍手?
“換作是以前的少主,面對這幫擺明了是來追求自己的男人,鐵定會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應對。”
“伱來了呀,有些時日未見你了呢,新年快樂。”
受此影響,青登姑且也算是“閱酒無數”。
相比起牧村,桐生老闆的反應就要淡定得多了。
充滿羞意的可愛呻吟悶在青登的胸口。
——未婚妻啊……
桐生和牧村並非不知分寸之人,他們知道:調戲木下舞固然有趣,可再這麼調戲下去,這位天生易羞的軟妹子真有可能會害臊得昏過去。
這也就是爲什麼在青登和總司互道喜歡之後的第二天,總司就火急火燎地開始與青登聊結婚的話題。
“吼吼吼~~少主,你現在的模樣……好像一個與自家丈夫很恩愛的小妻子哦~~”
霎時,廳房變得格外安靜。
在勸青登不要喝得太醉的同時,她從高高隆起的衣襟間掏出一張乾淨的紅色手帕。
“橘,少主,你們倆的感情,遠比我預想中的要更加要好呢。”
剛剛還在談論桐生破天荒地收徒呢,現在就突然揚言要他到庭院裡去……這話題未免也跳脫得太厲害了吧?
“牧村先生,怎麼了嗎?”
“你們都已經是這種關係了啊……嘛,不過這倒也正常。”
“轉眼間,少主也到了可以結婚生子的年紀了呢……唉,時光如隙啊!”
年紀雖大,精氣神卻極好。
儘管羞得臉頰紅透,臊得不敢看人,但木下舞還是強撐着睜開眼皮,堅定地看着身前的兩位長輩。眼泛嬌羞之色的同時,挾着隱約可見的自豪情緒。
“而現在……雖然現在的少主在見到陌生人時依舊會害怕得身體發抖,但她能夠勇敢地對那些追求、糾纏自己的男人們說‘不’了。”
青登微笑頷首。
她好一陣子沒再擡頭看人。
在意識回到現實之後,木下舞躊躇地抿了抿脣。
……
“現在看來……不管再怎麼令人難以置信,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之後,牧村突然一轉話題:
“其實啊,橘,相比起‘少主的戀人’,你的另一重身份——‘桐生的徒弟’,更要令我覺得吃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