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馬呆呆地望着青登。因爲太過驚訝,所以一時之間竟忘了言語。
這時,遠遠地傳來充滿稚氣的童聲:
“父親,您在和誰說話嗎?”
有馬和青登雙雙循聲望了一眼。
“有馬先生。”
青登一邊將斗笠重新戴正,一邊正色道。
“我在您的書房等您,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談。”
說罷,青登的腰身一矮,整個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青登前腳剛走,有馬的次子——今年不過9歲的虎壽丸便捧着蹴鞠,走上院子的緣廊,來到有馬的身旁。
在古日本,凡是武士家庭出身的男孩,基本都會有一個乳名。
青登也不例外。青登的乳名是“九郎”,只遺憾在橘隆之死後,有資格喊青登這個乳名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了。
而虎壽丸便是有馬次子的乳名。
某些家庭甚至還有世襲的乳名。比如德川家族的嫡長子皆以“竹千代”爲乳名。
等到元服之後,乳名就可以改成正式的名字。
“父親,我剛纔似乎聽見你在和什麼人說話?”
虎壽丸伸長脖頸,向院子內張望。
有馬此時已從震驚的情緒中緩過神來。
他對兒子笑了笑:
“你聽錯了吧?我剛剛一直在這裡靜靜地擦刀,哪裡有跟人說話?更何況,你看,這兒除了你我之外,哪兒還有外人?”
“可、可是……”
虎壽丸還想據理爭辯一二。
可有馬卻提前一步地封死了談話:
“好了,虎壽丸,父親現在還有要緊事需做,你先自己去玩吧。”
以三言兩語打發走虎壽丸後,有馬一刻也忍耐不了,火急火燎地草草收攏刀粉、刀油、打粉棒等護理道具,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去書房的方向。
……
有馬的宅邸,書房——
有馬的書房,像是貼了“認真”兩個字似的。
書架裡的書,全部按照類別排列整齊。
桌案上的文房四寶,都像是用尺子仔細調整過位置一樣,擺得既工整又讓觀者直覺得賞心悅目。
一看便知是有馬這種患有“重度強迫症”的人,會擁有的書房。
有馬推開書房的紙拉門。
隨着光線透過門縫泄入房內,他看見摘下斗笠與佩刀的青登規規矩矩地跪坐在書房的榻榻米上,正靜候着他的到來。
“抱歉,橘君,讓你久等了。”
青登輕輕搖了搖頭。
“不,有馬先生,該說道歉的人是我。抱歉啊,沒打招呼就擅闖您的家。”
有馬坐到青登的正對面,佩刀隨手擱於自己的右身側。
“橘君,這麼多天,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抱歉。”
青登再度輕聲致歉。
“讓你們擔心了。因爲一些說來話長的複雜原因,所以我不得不故意隱瞞行蹤。”
“等到日後有機會和時間了,我再來跟你……不,跟你們詳細說明我這些天都去哪兒了、做了些什麼。”
青登停頓了一下,緊接着話鋒一轉。
“有馬先生,就如我適才在院子裡所說的,我今夜之所以突然冒昧來訪,是因爲有些相當重要的事情想請教您。”
時間緊迫。
說不定什麼時候,有馬的妻子和子嗣們就會突然跑過來打攪他們,就像剛剛的虎壽丸那樣。
因此,青登決定“速戰速決”,直接開門見山,不整那些彎彎繞繞。
想要聊天、敘舊的話,日後還有大把的機會。
“相當重要的事情?請教我?”
有馬面露困惑。
望着青登那蘊藏着某種堅強決心的眼神,有馬頓時明白:青登想與他討論的事情,非同小可!
“……嗯。”
有馬用力地點了幾下頭。
“你問吧。”
有馬的話音甫一落下,青登便按捺不住地快聲問道:
“有馬先生,請您將您所知的關於我父親的一切,統統告訴我。”
“你父親?”
儘管微不可察,但青登還是敏銳發現了:有那麼一瞬間,有馬的瞳孔縮至針孔般的大小。
“……橘君,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有馬先生,具體的我沒法說明。簡而言之……我現在迫切地想要知道父親生前究竟都幹了些什麼。他爲什麼會突然沉迷賭博?他真的是病死的嗎?”
說到這,青登留心觀察有馬的面部神情變化。
只見有馬眼觀鼻鼻觀心,不知他現在正在思考些什麼,那不論是在什麼時候都無比筆挺的腰桿,此刻竟微微彎曲。
青登見狀,若有所思地抿了抿脣,隨後輕聲道:
“父親死前……一直在暗中調查着什麼不得了的大案,我說得對嗎?”
有馬搭在膝上的雙手,瞬間一顫。
書房被寂靜包圍。
四周的空氣彷彿都在這一刻擁有了重量,感覺聲音逐漸從周圍遠離。
雖然二人並沒有拔刀相向,但毫無疑問,青登和有馬正在“對峙”——任誰都會這麼想吧?在看見這副二人四目相對的畫面之時,在感受到這種緊繃的氣氛之時。
在這場無聲“對峙”中,產出第一句話的人,是有馬。
“唉……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啊……”
摻着幾分自嘲之色的幽幽嘆息聲,使有馬的身影忽然多了幾分飄忽之感。
“橘君,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發現隆之的秘密的,但我尊重你的主張,不往下多問。”
“行吧……那我就把我所知的關於隆之的一切,統統告訴你吧……”
說到這,他深吸一口氣,調勻氣息與情緒。
“不過,橘君,我醜話說在前頭。哪怕是我、豬谷和牛山,對隆之也是知之甚少。”
“如果我待會兒的回答,沒法讓你感到滿意的話,那請恕我已然盡力。”
有馬一邊說,一邊緩緩仰起頭,凝睇頭頂的天花板,作回憶狀。
“所有事情的開端……得從3年前的一宗報案開始講起。”
“我記得……那是安政五年(1858)的3月,一個在私塾教書的教書先生跑來北番所報案,他說他的妻子被奸人殺害了,請我們給他主持公道。”
“橘君,你以前也是北番所的一份子,所以你應該清楚,若是尋常案件也就罷了,但是殺人案的話,奉行所是不能不管的。”
“因此,我們很快就受理了那名教書先生的請求,並迅速派出人手偵辦此案。”
“而負責處理這宗案件的人……正是隆之!”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所有大事件的開頭,往往都是日常裡隨處可見的小事件。”
“那個時候,誰都沒有想到之後的事態居然會演變成那樣……”
“自打接手了那宗殺人案後,隆之開始變得有些怪怪的。”
“每天深居簡出,沉默寡言,與人的來往也變少了不少。”
“問他到底都在忙些什麼,他也不回答。”
“一開始,我們只以爲是那宗殺人案的偵辦難度太大了,所以隆之纔會被逼成這副鬱鬱寡歡的模樣。”
“接着……就在之後的某一天,我們忽然獲悉:在‘清水一族’開辦的賭場裡,出現隆之的身影……”
“起初,對於此事,其他人怎麼想的我不瞭解,反正我是完全不敢相信的。”
“隆之一直是個很安分守己的人,從無任何不良嗜好。”
“我實在是很難把‘賭博’這組詞彙與隆之劃上等線。”
“我也好,豬谷、牛山也罷,包括隆之其他的一些友人,都有爭先勸阻隆之,希望隆之不要誤入歧途。倘若是家裡遇到什麼困難了,大可向我們求助。”
“結果……隆之婉言謝絕了我們的好意。”
“問他爲什麼要去賭博時,他只回答:沒有什麼爲什麼,就只是突然發現賭博的樂趣了。”
“說實話,在聽見隆之的這句回答的時候……我的心真的是涼了大半。”
“在奉行所當差了那麼多年,因一時鬼迷心竅而墮入深淵的人,我實在是見過太多了。”
“是時,我已把隆之視爲自甘墮落的無可救藥之人。”
“但不論怎麼說,隆之都是我的好朋友、老部下,我不能就這麼坐視他不管。”
“我聯合豬谷、牛山,羣策羣力,一起思考將隆之拉回正途的方法。”
“然而……還未等我們想出個所以然來,就突然收到了隆之病重的消息。”
“再之後的事情,應該就毋需我贅述了。”
“隆之高燒不退,連話都說不清,上吐下泄,頻繁拉出米泔樣的糞便。”
“醫生說這是‘虎狼痢’……無藥可醫……”
虎狼痢——即霍亂。
1817-1826年,世界範圍內霍亂大流行,1822年經朝鮮半島或爪哇、對馬島首次登陸日本。
日本人稱此病爲“虎狼痢”。
之所以有此稱呼,一來是因爲霍亂髮作時的暴泄症狀似虎狼般兇猛,二來則是世人傳聞此病與狐、狼、狸作亂有關,三者讀音連起來是“korori”,與“虎狼痢”諧音。
平心而論,霍亂雖有着極強的傳染性,但並非無藥可救。
哪怕是在醫療水平還很落後的江戶時代,也有辦法治療霍亂。
人體能自行排出霍亂弧菌,所以只需嚴格隔離病患,外加給病患迅速補充水及電解質,撐到病患自行排出霍亂弧菌的那一天即可。
然而,因爲這個時代的人對霍亂缺乏正確的認知,導致霍亂在時下的日本乃公認的藥石無醫的不治之症,人們談虎狼痢色變。
霍亂這種病,若無得到快速且可靠的治療,會導致極嚴重的脫水,僅需數個小時便可致人死亡……
也就是說,得了霍亂後,從發病到死亡前後都用不着半天……
安政五年(1858年),江戶霍亂大流行。僅江戶地區因霍亂而死的人就多達三、四萬人。整個江戶,家家披麻,戶戶掛孝。
此後二年,即安政六年(1859)和安政七年/萬延元年(1860),霍亂又反覆出現。
橘隆之病亡於安政六年(1859)……在這一年得霍亂,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橘隆之不僅病狀與霍亂與相同,就連死亡時間也與霍亂的特徵相吻合——從發病到撒手人寰,前前後後只過了不到一天……
而在自己生命裡的最後一天,橘隆之的身體虛弱得難以開口,甚至連手指都沒法動彈。
就這樣,橘隆之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時,連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那個時候,得虎狼痢不是啥奇怪的事情,每天都能聽到哪戶人家的誰誰誰得虎狼痢了。”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我居然也有親眼看見親朋被此絕症所困的這一天……”
有馬的話語裡,漸漸染上傷感的色彩。
“隆之病死——我原以爲,萬事就此作結了。”
“然而,就在隆之往生半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家的門縫底下被塞了一封信。”
青登的兩道濃眉在隆起的眼角上聳了聳。
“……信?”
有馬輕輕頷首,然後起身走向身後的書架。
他在多如牛毛的書海中翻找了片刻,最終摸出了一張泛黃的信封。
有馬將此信封遞給青登,示意青登拿去閱覽。
青登輕聲說了句“在下失禮了”,接着恭敬不如從命地從有馬的手裡接過信封。
信封裡只裝了一張乾淨如新的信紙。
在將信紙抽出並展開後,青登的雙目頓時瞪圓。
“這是……!”
只見偌大的信紙裡,僅寫了一句簡單的話——
(橘隆之並非病死,他是被一個名叫‘法誅黨’的秘密結社給害死的)
法誅黨!
久違的詞彙……
在與鐮鼬戰鬥之後,青登就未曾與該組織有過交集了……
正當青登兀自驚愕着時,有馬的講述聲再度響起。
“在看到這封信的內容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法誅黨’……這都是多麼陳舊的名詞了啊……”
青登聞言,不由得重重地調了下眉,他連忙將視線從手中的信紙上擡起。
“有馬先生,在收到這封信之前,你有聽說過‘法誅黨’的名號嗎?”
有馬搖了搖頭。
“知道得不多。我此前只聽聞在60年前,京阪地區曾冒出過一個自號‘法誅組’的政治結社,組織成員涵蓋士農工商、男女老幼。”
“他們打出‘依循天地之法,誅殺奸佞’的旗號,號召天下義士一起來打倒德川家族,很快就遭受江戶幕府的鎮壓,之後就沒有再聽說過他們的事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