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登於第一時間從佐那子的語氣、語調中,聽出幾分不一樣的味道。
他先是一怔,隨後立即轉頭一看。
面無表情、不苟言笑——佐那子的神態,一如既往地高冷。
咋一看,沒有任何異樣。
然而,在仔細觀瞧一番後,青登還是敏銳地發現:佐那子那好看的眉宇間,跳動着幾分令人難以捉摸的古怪情緒。
——怎麼了?佐那子小姐爲何突然鬧情緒了?
對佐那子的異常舉止大感不解的青登,不禁感到脖頸發僵。
情報奇缺……他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他換上試探性的口吻,謹小慎微地說道:
“我和沖田君確實是同門師兄弟啊……總司是試衛館的老人,她是師兄,我是師弟……”
……
——哼!事到如今,還在裝糊塗!
青登的“狡辯”,令佐那子的不滿不減反增。
她那交疊於大腿上的雙掌,不受控制地微微攥緊。
如果說,在望見青登和總司在月宮神社的石階上緊密相擁時,她僅僅只是心存懷疑的話,那麼現在……在看到他們倆一邊泡腳,一邊展開戀人般的親暱互動的現在,佐那子敢百分百地肯定——青登和總司都是衆道人士!他們倆的關係,遠沒有朋友、師兄弟那麼簡單!
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
自打確定彼此的關係後,青登和總司的相處模式便愈來愈親密。
久而久之,不管是青登還是總司,一旦同對方展開言語、肉體等各種形式的交流,就總會下意識地進入“打情罵俏”的狀態。
——男人、女人皆可……橘君的愛好,未免過於寬泛了吧!
一念至此,佐那子的心間浮起時隱時現的不悅。
——我雖沒有任何情愛經驗,但別當我是傻瓜!
佐那子對自己的冰雪聰明與敏銳的觀察力,感到淡淡的得意。
——這又不是什麼羞於啓齒的丟人事兒,何需遮遮掩掩呢?
在江戶時代,衆道之風素來十分盛行。
縱使坦明自己有這方面的喜好,也不會遭受大衆的謾罵、恥笑。
如果青登是出於某些方面的顧慮而不願吐露真相,那佐那子還能勉強理解。
但是,青登在她面前卻依舊藏着掖着……這就讓佐那子甚感不解了。
有什麼必要呢?
我千葉佐那子還不知道你橘青登的爲人嗎?
在青登大言不慚地聲稱要同時娶她和木下舞爲妻時,佐那子便已知道青登是一個對待感情相當“博愛”的人。
反正你都向我坦白過你愛着兩位女孩了,現在告訴我你又多了一個愛慕之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佐那子在心中重重地冷哼一聲:
——算了!我管他那麼多幹嘛!橘君的感情生活,與我無關!
她本想直接結束此話題。
可沒成想,在佐那子都已準備閉口不談的當下,青登的聲音再度響起。
“佐那子小姐,難道……你發現沖田君的秘密了嗎?”
青登以幽幽的語氣反問道。
……
僅僅只是師兄弟嗎——青登細細回味佐那子剛纔說出的這句話。
——佐那子小姐這是什麼意思?她懷疑我和沖田小姐不是師兄弟嗎?
驀地,一道閃電般的靈光劃過青登的腦海。
——難道說……佐那子小姐發現沖田小姐的真實性別了嗎?!
瞬間,青登的心神一震。
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這般一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佐那子爲何發出“僅僅只是師兄弟嗎”的質問?
因爲她發現他和總司不是“師兄弟”,而是師姐弟!
真相的大白,令青登不禁感到動搖。
然而,這只是一剎那的事。
僅彈指的功夫,青登的情緒便恢復鎮定。
——冷靜一點……這只不過是我的個人猜測罷了。
——事實是否確是如此,尚需斟酌。
還是直接問問佐那子吧!
但是……直接挑明,不好開口。
假使佐那子的言行另有所指,那麼青登傻愣愣地張嘴就問“佐那子小姐,你也發現沖田君是女孩了嗎”,豈非不打自招了?
於是乎,青登決定旁敲側擊地問問事實真相!
下定如此決心後,青登端正坐姿,表情嚴肅,營造出拘謹的氣氛。
“佐那子小姐,難道……你發現沖田君的秘密了嗎?”
……
沖田君的秘密?
佐那子愣了一下,然後馬上反應過來:沖田君果然是衆道人士!
青登的這席反問,令佐那子對“青登和總司都是衆道人士”的這份“真相”,更加深信不疑。
她輕輕點頭,道:
“嗯,是的。”
……
佐那子的點頭、佐那子的這句“嗯,是的”,令青登的表情瞬間染上無奈的色彩。
“佐那子小姐,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最近才發現的。”
“是嗎……哈哈……被你給發現了啊……”
青登垂下腦袋併發出自嘲的低笑聲。
佐那子傾斜美目,悄悄觀察青登的神情。
欲言又止、百感交集——用這兩個詞彙來形容青登此時的模樣,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看樣子……橘君和沖田君確實是不想讓外人知曉他們的“秘密”啊……
想到這,佐那子那原本緊繃着的面部線條,微微一鬆。
“……橘君,這項秘密,我會嚴格保守的,絕不跟任何人提起。”
青登聞言,苦笑一聲。
“感激不盡,幫大忙了……話說回來,佐那子小姐你好厲害呀,居然能看穿沖田的秘密……”
“你們太高調了,想不看穿都很難吧?”
——高調?嗯……好像確實如此……
青登深以爲然地輕輕點頭。
雖然總司扮作男孩的時間,可能比她以真面目示人的時間還要長,但她骨子裡終究是女孩。
因此,她時常會下意識做出很女孩子的動作。
——之後得提醒沖田小姐多加註意才行……
對於佐那子的人品,青登還是很信任的。
既然佐那子都說了“會嚴格保守秘密的”,那她就絕對不會食言。
佐那子一直在留心關注青登的一舉一動。
青登那鬆了口氣似的表情,清楚地映入其眼簾。
她不禁在心裡想着:
遙想以往,她從未聽說過青登和總司喜歡衆道。
可想而知,此乃他們苦心隱瞞的結果。
雖然不清楚他們爲什麼要對這種事情諱莫如深,但他們一路辛苦隱瞞至今,肯定相當辛苦吧。
一念至此,佐那子猶猶豫豫地轉頭張望。
片刻後,她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擡起手,像輕撫嬰兒一樣,輕拍青登的肩膀。
突如其來的撫肩,令青登呆了呆。
“佐那子小姐,怎麼了?”
青登擡頭一看,眼前是筆直注視着他的美麗雙眼。
“橘君……辛苦你們了。”
——嗯?是我的錯覺嗎?
青登總覺得佐那子此時朝他投來的眼神,似乎摻雜着幾分憐憫……
雖然不知道佐那子這是鬧哪一齣,但青登已不想再多談這個敏感話題。
“那個,佐那子小姐,我們別聊這個了,改聊點更有意思的事情吧。”
青登一邊說,一邊開動腦筋,潛心思考新的話題。
不知怎的,他突然回想起自己適才跟總司所聊的內容。
只要能夠扯離“總司是女孩”的話題就行了,聊什麼都無所謂——秉持着如此心態的青登,隨口問道:
“佐那子小姐,對於自己的未來,你有什麼想法嗎?”
青登的話音剛落,佐那子便又理解錯意思了。
——橘君真的很不想讓人知道他是衆道中人呢……
佐那子鄭重其事地輕輕點頭。
對於青登的這種“不願跟他人多談自己的秘密”的心情,佐那子很是理解,所以她欣然接過青登拋來的話頭。
“未來嗎……”
佐那子擡起視線,眼望遠方的天際,作思考狀。
少頃,她緩緩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一直留在小千葉劍館,潛心研究劍術和薙刀術,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武道。”
說到這,佐那子停了一停。
當她再度開口時,她的話鋒突轉:
“但是……我的這份願望,應該是很難實現了。”
“父親的‘判決’是正確的,我的武道境界已經到頭了。”
“我已經……沒有機會研究武道了。”
“所以,我以後大概會當個醫生,開座小醫館,靠行醫而生。”
語畢,佐那子翹起嘴角,露出一抹平靜的微笑,笑渦在她的腮邊忽閃着。
美麗的笑容。
任誰都會覺得迷人的笑容。
然而,與這抹嫣然笑顏近在咫尺的青登,卻只感受到僵硬、死板,猶如被絲線操縱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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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江戶第一美人”的笑容。
但並不是青登所熟悉的千葉佐那子的笑容。
此時此刻,青登很想說點“佐那子小姐,別聽你父親的”、“你的武道境界遠遠沒到盡頭”等諸如此類的“善意謊言”來安慰佐那子。
但是,在深慮一番後,青登還是換了個想法地長出一口氣。
佐那子又不是傻子,這種毫無依據的話語,不僅很難起效果,而且說不定還會發生反作用。
數個月前,陪佐那子逛煙火大會的那一幕幕光景,如幻燈片般從青登的眼前逐一閃過。
是時,佐那子就是因爲偶然聽見千葉定吉的“佐那子沒有才能”的殘酷評語,心情一時難以接受,所以才短暫地離家出走,然後被青登“撿”到……
雖然事實很殘忍,但青登不得不承認:千葉定吉的判斷是正確的……
誠然,佐那子身懷出類拔萃的劍術天賦。
光論劍術天賦的話,青登覺得在享譽全國的千葉家族裡,只有那2位怪物,也就是“江戶最強劍士”千葉榮次郎、“北辰一刀流宗家二代目掌門人”千葉道三郎,能夠穩壓佐那子一頭。
只不過,在武道的世界裡,“技巧”雖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體能”啊!
佐那子遠比一般的女性要健壯、敏捷……但也僅此而已了。
沒有強悍的肉體做支撐,便難以進一步地精進技巧、提升實力。
沒法更快速地移動……
沒法更有力地揮刀……
沒法更迅捷地做出反應……
沒法修煉更高深的技巧……
相較之下,同爲女劍士的總司……她纔是“被神明眷顧的女孩”。
總司不僅有着卓爾不羣的劍術才能,還有着一副爆發力驚人的肉體。
她不帶助跑地隨意一蹦,就能跳出1米5多的高度。
100米的距離,她擡一擡腿就能輕鬆跑進8秒以內。
要知道,青登前世的原地縱跳與百米衝刺的世界記錄,也才1米65和9秒59。
只能說——不愧是低武世界的居民。
簡而言之,體能上的缺陷,限制了佐那子的發展。
佐那子目前的實力,已經達到了她的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她的武道實力都會原地踏步,然後隨着身體的老朽、精氣神的衰頹而不斷下滑……
正當青登努力思考着可用於安慰佐那子的話語時,遠方忽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隨着這陣腳步聲一併傳來的,還有分外熟悉的中性嗓音:
“橘君!佐那子小姐!”
嘩啦啦——溫泉對面的灌木叢被撥開,一條甩呀甩的纖細馬尾辮闖入青登的眼界。
“哦哦,沖田君,你回來啦?如何?有抓到那隻蝴蝶嗎?”
“沒有,那隻蝴蝶飛得好快,我完全追不上……啊、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橘君,佐那子小姐,你們快穿上鞋襪跟我來!”
總司的聲音帶着強烈的緊張感。
意識到總司並非是在說笑後,青登立即收起臉上的笑意,然後不由分說地收起浸泡在溫泉中的雙腿。
在青登起身的幾乎同時,佐那子也一併踏離泉水。
池面漣漪盪漾。
筆直修長的美腿脫離溫泉的光景,真如出水芙蓉一般。
溫泉的熱氣給佐那子的肌膚塗上一抹朦朧的紅潤。
本就白裡透紅的玉足更顯健康、富含光澤,看上去分外誘人,讓人直想輕握。
然而,如此美景,青登卻無閒心欣賞。
他一邊加緊穿鞋襪,一邊朝總司追問道:
“沖田君,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我剛纔不是去抓蝴蝶嘛!在追蝴蝶時,我於無意識間闖進某片茂密的樹林之中,然後、然後……”
出於情緒激動的緣故,總司的舌頭打了結。
她“然後”了好半天之後,才總算是把話接了下去:
“然後我在那片密林的深處,發現一座簡陋的茅草屋!”
茅草屋——聽到這個詞彙的下一瞬間,青登的表情染滿凝重之色。
……
……
在總司的帶領下,青登和佐那子一路跋山涉水。
翻越樹林、淌過河流、攀上巨石……
就這麼疾馳了近2公里的路程後,青登忍不住吐槽道:
“沖田君,你爲了追那隻蝴蝶,到底跑出多遠的距離啊?”
“快到了!快到了!”
總司頭也不回地高聲喊道。
她倒也沒有扯謊。
不消片刻,她便領着青登和佐那子走進一片陰暗的樹林。
因爲方位坐北朝南,所以這片樹林的採光極差,地上長滿了蘑菇、苔蘚等喜暗喜潮溼的植被。
陽光的欠缺,使得這片樹林的氣溫也迥異於外界。
青登等人的身周,彌散着令人不禁直打哆嗦的陰冷空氣。
青苔、蘑菇、草木——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孤單的鳥兒,低低地從青登等人的頭頂飛過,單調地扇動翅膀。
總司朝前一指:
“就在那裡!再往前走上一段距離,就能看見那座茅草屋了!”
很快,一座構造簡陋的茅草屋,出現在青登等人的正前方。
青登望了望四周,桔梗山的地勢整體偏低,所以若不仔細看的話,還真容易看漏——這片樹林,正好位處桔梗山的山頂!
小屋、山頂……這座茅草屋的外貌、位置,完全符合宇垣吾朗對橘隆之的“秘密據點”的形容。
“橘君!佐那子小姐!快看!就是那座屋子!”
說罷,總司加快步伐。
青登和佐那子緊跟而上。
然而,卻在這時,青登倏地停下雙腳併發出一聲暴喝:
“等一下!”
總司和佐那子雖感不明所以,但也還是跟着頓住身形。
“橘君,怎麼了?”
佐那子問。
青登沒有立即回答佐那子的問題,而是先緩緩地蹲下身,凝睇足尖前的地面。
總司和佐那子彎下腰,循着青登的視線望過去——霎時間,她們雙雙驚訝地睜大眼睛。
自打加入新御庭番後,青登就一直接受着極嚴格的忍者訓練。
長期的特訓下,他於不知不覺間養成了許多諜報人員特有的習慣。
比如:在進入陌生地區時,會下意識地觀察周圍的環境。
青登之所以會突然停步、蹲身,便是因爲他在地上發現了奇怪的痕跡。
邊緣帶點弧度的長方體形狀……雖然很淺,但這毫無疑問是草鞋的印記!
而且還是非常“新鮮”的鞋印!
只見這串“新鮮”得像是今日才留下的鞋印,筆直地連通前方的茅草屋。
青登等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擡頭,面面相覷。
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流,但三人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嚴肅的神情。
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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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登一把拔出腰間的越前住常陸守兼重。
總司也同樣拔刀在手。
佐那子取下背後的薙刀,解開刀身上的黑布,露出閃亮的刀刃。
三人組成青登打頭、二女墊後的“品”字形,一邊留心四周的動靜,一邊緩緩靠近茅草屋。
隨着距離的不斷拉近,青登漸漸看清茅草屋的具體情形。
屋檐、牆壁,全都斑駁得不成樣子。四周落滿厚厚的塵土。
看情況,這座茅草屋荒廢已久。
沒有窗戶,看不見屋子裡的情形。
三人繞着茅草屋轉了半圈,找到屋門。
佐那子自覺地快走兩步,走到屋門的左邊。
而總司則是站到屋門的右邊。
二女朝青登點頭示意。
青登回以“我明白了”的眼神。
下一息,佐那子和總司一把推開屋門。
就在青登即將衝進屋子裡的瞬間,一道黑影穿過敞開的房門,從屋內竄將而出!
“站住!”
青登大吼一聲,撲向黑影。
黑影的腿腳速度,不可謂不快
但比起青登來,那還是差得遠了。
黑影僅跑出兩步,便被青登追上。
“不許動!”
青登將黑影按倒在地,並控制住其雙臂。
“可惡!放開我!放開我!”
黑影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劇烈掙扎,活像是被漁網兜住的魚兒。
“嘖……安分一點!”
青登冷哼一聲,然後以不輕不重的力道往黑影的肚子上擂了一拳。
“噗哇!”
突遭重擊的黑影,發出氣球泄氣般的聲音,身子蜷縮成一團。
青登趁此機會抓住黑影的雙肩,將他從地上提拉起來。
“你是何人?爲什麼……”
青登的話音,戛然而止。
在中斷質問的同時,青登露出大驚失色的表情,連眼睛都不受控制地瞪圓了。
這一切的異變……只因青登看清了對方的臉。
“你是……?!”
映入青登眼簾的,是一張十分奇怪的面龐。
平平無奇的眼睛、平平無奇的鼻子、平平無奇的耳朵……
光看上半部分,就只是一張沒什麼特色的大衆臉。
可下半部分……就頗爲驚悚了。
嘴脣的下方掛着只極其肥大的下巴。
又寬又肥的下巴,彷彿是被上百隻蜜蜂給叮了似的。
根據青登的個人估計,他覺得此人的下巴有其上半張臉的近乎2倍大。
如此懸殊的比例差,使得整張臉像極了上窄下寬的窩瓜。
青登記得這張臉。
他看過這張臉……就在不久之前、就在畫像之上。
那是仍鮮明地貼在青登腦皮內側的記憶——他們前去拜訪宇垣吾朗的時候,在路上遭遇了一夥兒四處尋人的清水一族的小弟們。
是時,他們手持畫像,逢人便問“有沒有見過畫像上的這個人?”
那副畫像……上面所繪的,正是這張窩瓜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