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鴨川東岸,祇園——
夜紗雖未降下,但放眼望去,入目處已是一片燈紅酒綠。
“咿呀~~嘿呀~~”
輕快悠揚的《祇園小調》,飄飄悠悠地縈繞在耳畔。
茶肆裡傳出喧嚷的打鬧聲、接連不斷的歡笑聲。
仕屋內外,充滿了誘人的飯香、沁人的酒香。
自置屋走出的無數藝舞伎,踩着小碎步,扭着在和服的包裹下顯得尤爲圓潤的水蜜桃,化爲街道上的靚麗風光。
一個個老少爺們像木頭一樣呆站在路邊,癡癡地望着她們,望着這些花枝招展、風姿妖嬈的嬌媚美人。
青登也好,佐那子也罷,都被這副江戶絕無的稀奇光景所深深吸引。
他們的視線不住地四下掃動,好奇地觀望、打量視界內的一切人、事、物。
古牧吾郎側過身子,伸開臂膀,擺出“請”的手勢。
“歡迎來到京都最大的花街:祇園!”
慢慢地回過神來的青登,暗暗咋舌: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祇園嗎……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嚴格意義上來講,中國和日本的花街,並不是同一回事兒。
中國的花街專指尋花問柳的紅燈區。
至於日本的花街則專指藝妓區。
日本的遊廓纔是符合中國定義的花街的場地。
依照日本的傳統說法,遊廓是遊廓,花街是花街,二者並不相同。
遊廓就是所謂的妓院,典型代表就是江戶的吉原、京都的島原、大阪的新町。在裡頭提供特殊服務的女性工作人員被統稱爲遊女。
花街是正經的社交場所,由茶肆、仕出屋、置屋三大行業組成,
茶肆提供場所。
仕出屋是外送菜餚的飯館,準備酒餚。
置屋作爲藝舞伎事務所,派遣藝舞伎。
3個行業分工明確,聯繫緊密。
藝舞伎是從事表演藝術的女性工作者,主要工作是在宴席上演奏樂器、演唱歌曲、表演舞蹈等爲客人助興,陪侍客人飲酒。
見習階段的藝妓稱爲“舞伎”,藝妓、舞伎統稱爲“藝舞伎”。
茶肆和置屋的女老闆都被稱作“媽媽桑”。
藝舞伎在置屋媽媽桑的管教下學習技藝,又在茶肆媽媽桑的安排下表演歌舞。
遊廓的遊女和花街的藝舞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職業。
二者的區別……一言以蔽之,前者是賣身的,後者是賣藝的。
藝舞伎濫觴於歌舞伎。
在江戶時代初期,歌舞伎不只會登臺表演,還會兼職賣身。
直至後來的不斷髮展,歌舞伎身上的“情色”屬性才被逐漸分離,藝舞伎正是在分離的過程中獨立出來的嶄新職業。
最開始時的歌舞伎演員有男有女,民間除了有妓女提供的遊女歌舞伎之外,還有男孩表演的若衆歌舞伎,此類演員年輕貌美,既賣藝也提供男色服務。
這些妓女與少年,經常成爲武士們爭風吃醋的導火線,甚至是動刀動槍。
所以在1629年,江戶幕府以敗壞風俗爲由,下令禁止女歌舞伎,接着又於1648年,取締若衆歌舞伎。
從此往後,爲了躲避法規,歌舞伎改以成年男性來演出。
於是乎,“歌舞伎演員只能由成年男性來擔任”的這項規矩,就這麼延續了下來,直至今日。
在女歌舞伎被取締後,原本靠這一行吃飯的女藝人,不得不另謀出路,成爲流浪藝人。
其中賣藝不賣身、只提供歌舞表演的人,最後成爲了藝舞伎的先驅。
在江戶時代以前,由於許多遊女和藝妓都是非法經營,因此也不用繳稅。
德川開幕、天下太平後,幕府爲了增加財政收入,便開始列冊管理藝舞伎和遊女,向她們徵稅。
到了18世紀中葉,藝舞伎正式成爲一種合法職業,可以公開經營。在繳稅時,得在職業欄上寫上藝舞伎,並按照法律規定的數額繳稅。
正是從這個時候起,遊女與藝舞伎正式區分開來,藝舞伎只賣藝不賣身的江湖行規,也在這時被廣泛的接受。
起初,藝舞伎被歸類爲下層藝人,地位比遊女還低。
理論上來講,藝舞伎是不能賣身的——當然,這僅僅只是理論上如此罷了。
藝舞伎和客人發生感情了,在工作之餘一不小心做出了些許較爲親密的互動,你也管不着,對吧?
雖然藝舞伎被禁止賣淫,但其中的不少人會偷偷接活,賺些外快。
因此,藝舞伎大抵呈現出“神犬二象性”。
當你是個醜逼或窮鬼時,坐在你面前的藝舞伎便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絕不容你輕薄的女神。
當你是個帥哥或財主時,坐在你面前的藝舞伎就會變爲敢愛敢恨、爲了愛情可以不顧一切的女犬,任君騎乘。
當然,藝舞伎賣身終究是不被允許的。
如果官方收到檢舉就會接手調查,情況嚴重的話藝舞伎會被吊銷營業執照。
早期的藝舞伎因爲地位低下,所以被禁止佩戴繁複的髮式,或是穿着華麗的和服。
但是,當時間流逝、經濟發展、以商人爲代表的市民階級興起後,藝舞伎與遊女的地位對比開始發生變化。
市民階級雖有閒錢但社會地位低,無法與花魁等高級遊女打交道。
因此,顏值高又便宜的藝伎,無縫填補了市民階級的娛樂需求。
除了“物美價廉”之外,有別於講着拗口的“廓詞”,演奏着過時曲調的遊女,常與市民階級打交道的藝舞伎很接地氣,交談時不拘禮節,演唱的是時下最流行的歌曲,這使得藝妓非常受歡迎,地位不斷上升。
【注·廓詞:遊女常用的說話方式,特徵是腔調很夾,並且會在句尾加多一句“阿林斯”的詞綴】
比起人身自由受限、沒法自由離開遊廓的遊女,行動不受限制的藝舞伎更能滿足客人的多樣化需求。
有錢人常會聘請藝舞伎來自家宅邸裡表演才藝,或是聘爲“租借女友”,結伴出遊。
除此之外,藝舞伎的“愛情自由”亦是遊女難以比擬的巨大優勢。
因爲遊女是靠身體賺錢的,所以遊女就跟現代的偶像一樣,是嚴禁談戀愛的。
若是愛上了哪個誰,假使不影響生意便罷,可若是沒法好好接客了,亦或者是幹出了私奔這樣的事兒來,那最好祈禱自己不會被抓回來。
藝舞伎則不是這樣。
因爲是靠手藝來討生活,所以她們可以大膽地自由戀愛。
是與才子佳人相結合,還是跟大腹便便的豪商貴人在一起,都隨藝舞伎的高興。
市井間總會傳出“英俊瀟灑的武士與美豔無雙的藝舞伎結爲良緣”的優秀佳話。
京都乃藝舞伎的起源之地。
經過歲月的沉澱,祇園內外透出難以言喻的風華。
年份久遠的磚石路。
古色古香的連排建築。
綺靡浮華的空氣。
當然,最吸引人眼球的,自然還是在祇園街頭穿梭如織的藝舞伎們。
頭戴花髻,身穿振袖和服,腰纏垂帶,腰腳踏厚底木屐——此乃藝舞伎的標準打扮。
【注·振袖和服:即長袖和服,未婚女子的和服樣式,以袖長几及腳背,顏色鮮豔,花紋華麗爲主要特徵】
藝舞伎的髮飾非常華麗,尤其是頭上的花簪,每月都有特定的樣式。1月是松竹梅,2月是梅花,3月是油菜花,4月是櫻花,5月是鳶尾花,6月是紫陽花,7月是祇園團扇,8月是牽牛花,9月是桔梗花,10月是菊花,11月是紅葉,12月是劇院看板樣式。
現在是2月,所以放眼望去,街上的所有藝舞伎的頭上都戴着梅花樣式的精緻花簪,拼組成別樣的梅花林。
藝舞伎伎的髮型也很特別。
較年輕的藝舞伎一般梳“桃割”髮髻,將頂部頭髮收緊,兩鬢盤繞成髻,從正面看,髮型呈桃子狀。較年長的藝舞伎則梳“赤鹿子”髮髻,與桃割圓圓的髮髻不同,赤鹿子的髮髻從後面看,呈五邊形。
除了髮型、髮簪以外,藝舞伎的鞋子、腰帶,都與尋常女孩不盡相同。
她們腳下的厚底木屐的鞋底厚達15釐米,不同階級藝舞伎的木屐鞋帶顏色會有不同,梳桃割髮髻的年輕歌舞伎的鞋帶爲紅色,而梳赤鹿子髮髻的較年長藝舞伎的鞋帶爲淺紅色。
至於她們所用的腰帶,被稱爲“垂帶”。垂帶的長度是一般和服腰帶(3-5米)的1.5倍,有的垂帶甚至長達7米。垂帶上的花紋十分富麗華貴,藝舞伎步伐曼妙,身後垂帶款擺,甚是誘人。
當藝舞伎走在街上時,她們的懷裡總抱着名爲“籠巾着”的手包,由上部的巾着(日式小束口布袋)和下部的竹籠或木籠組成。籠巾着通常用來攜帶手帕、扇子、懷紙、牙籤、脣脂等藝舞伎赴宴的必備品。
江戶雖也有藝舞伎和藝舞伎聚集的區域,但並不像祇園這樣形成那麼大的“產業園區”。
據悉,祇園的藝舞伎已多達三千餘人。
頭一次見到這麼多藝舞伎的青登,一不留神間,看得稍微入迷了些。
真的就只是一些許而已!然而……冷不丁的,青登忽地感到有針一般的寒意,朝他的肌膚刺來。
青登打了個哆嗦,然後循着寒意傳來的方向看去——佐那子斜過眼珠,雙目微眯,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這臉神情,這副模樣,彷彿在說:嚯~你好像很喜歡藝舞伎嘛?
佐那子比誰都愛吃醋,對於青登的“娶三正妻,組大家庭”的野望,她持最激烈的反對意見。
剎那間,青登扳正目光,不敢再看街上的藝舞伎,平視前方的空氣。
其儀態之凜然、其表情之莊重,有如“正人君子”一詞的最佳註解。
“這兒是堇屋,乃祇園最受歡迎的茶肆之一。”
“那兒是巴屋,培養出了現在很有名氣的藝舞伎:雪代。”
“這座仕出屋常與祇園的各大茶肆合作。”
……
在古牧吾郎的帶領下,一行人走走停停地巡遊祇園。
古牧吾郎非常熟悉祇園。
他不僅對祇園的地形輕車熟路,而且祇園的各座茶肆、仕出屋、置屋的詳細信息,他都是信手拈來。
青登見狀,不由調侃道:
“古牧先生,你對祇園這麼熟悉,該不會是經常光顧這裡吧?”
古牧吾郎笑了笑。
然後轉過頭來,直直地看着青登,表情嚴肅得無以復加:
“說歸說,鬧歸鬧,有些玩笑可開不得啊。”
同一時間,阿町側過螓首,朝古牧吾郎投去針扎般的銳利視線——和佐那子剛纔用來瞪視青登的眼神,是那麼地相似。
“抱歉……”
自知這樣的“和善目光”有多麼駭人的青登,滑溜兒地致歉。
“可別小看祇園啊,我可不是帶你們來看藝舞伎的。”
說着,古牧吾郎換上認真的口吻。
“祇園是京都最大的會友場所,沒有之一。”
“商人們在這裡談生意。”
“酒徒們在這裡縱酒。”
“才子們在這裡論詩文。”
“武士們在這裡交流武道。”
“自然,也少不了尊攘志士們在這裡商討家國大事。”
古牧吾郎歪過腦袋,將右手掌攏在右耳廓上。
“你聽……輕豎耳,南腔北調紛至沓來。”
青登聞言,旋即屏氣凝神、側耳傾聽。
天賦“風的感知者+1”發動。
京言葉、大阪弁、江戶音、長州腔、薩摩方言……各式各樣的口音腔調,徑直地往青登的耳朵裡灌來。
“尊攘志士們常在祇園裡聚集、開會。”
“人來人往、士農工商擠作一塊兒的祇園,實乃掩人耳目的地點。”
“他們甚至還聘僱、買通了常與各界人士打交道,同時又擁有極高自由度的藝舞伎,讓其成爲他們的耳目,幫忙收集情報、探聽消息。”
“橘君,這是我給你的建議——你既是負責維護京都治安的京畿鎮撫使,便應把祇園列爲重點監視地帶。”
“若是運氣好,說不定能在此地收集到相當多的有用情報。”
青登聽罷,掃視了一圈周圍的街景,然後鄭重地道謝:
“古牧先生,多謝了,你的這則建議,對我很有用處。”
古牧吾郎微微一笑。
“不客氣。我與內子在京都生活多年,都對這座城市很有感情,我們比誰都希望京都能儘快恢復回往昔的安穩。若能爲京都的長治久安盡上一份心力,我將不遺餘力。”
古牧吾郎的話音甫落——
“喂!我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吧?7天后,我要看見100兩金!否則就拆了你的鋪子!”
突如其來的一聲恫喝,將青登等人的注意力都給吸引了過去。
只見5名腰間佩刀、凶神惡煞的武士,如狼似虎地闖進不遠處的一家茶肆。
附近的行人見狀,無不加快腳步,抓緊避開。
古牧吾郎挑了下眉,幽幽道:
“哎呀,真是冤家路窄啊,這不是楠木組的癟三們嗎?”
楠木組——青登今早纔在吾郎鋪裡,通過古牧夫婦及老人們的訴說,詳細瞭解了這個組織的前世今生。
楠木組的這5名癟三所闖入的這家茶肆,不論是佔地面積,還是外圍裝修,都透出一股樸素的味道。
想必這應該只是一家普通的、走平民路線的小店。
當楠木組的癟三們硬闖進去時,掌櫃的——一名體型矮小的中年人——跪坐在地,彎着腰,三指支地,姿態謙卑到塵埃裡。
“諸位大人,我們只是小門小戶,實在是拿不出那麼多錢啊!你們看這些錢成嗎?”
說着,掌櫃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解開來,往前一推。
錢袋內金光閃閃,粗略一數,約有6、70兩,絕沒有100兩。
癟三們的爲首之人——他的左嘴角有條斜向的顯眼刀疤——飛起一腳,直接將這堆錢踢散開來。
嘩啦啦……金幣滾落。
“少廢話!”
刀疤臉擰起兩眉,兇相畢露。
“你們這些商人平日裡盡知道吃喝玩樂!怎麼?大吃大喝、玩女人的時候就有錢了,讓你們捐出一筆錢來資助尊王攘夷大業的時候,怎麼就恰好沒錢了呢?”
刀疤臉的話音剛落,其身後的一衆同伴便嘰嘰喳喳地附和道:
“沒錯沒錯!”
“你們這些商人的眼裡只有黃白之物,毫無家國情懷!”
“國家蒙難!西夷隨時都有可能攻過來!你們資助的每一分錢財,都將化爲我們未來迎擊西夷的力量!”
面對癟三們的責難,掌櫃的將身子緊縮成一團兒,面色蒼白,不敢說話。
就在這時,一道颯爽的女聲伴隨着由遠及近的足音,自茶肆的裡間傳出。
“請回吧!”
緊接着,一名年約30來歲,身穿湛藍色和服,腰纏淺紫色腰帶,面容姣好的女子,“噔噔噔”地衝了出來,毫不畏懼地怒視癟三們。
從氣場來看,她應是這家茶肆的媽媽桑。
“你們別太過分了!就算是徵集未來討夷用的資金,這座祇園有那麼多家大業大的茶肆、置屋、仕出屋,爲何偏偏只找上我們?這些錢已經是我們所能拿出的全部了!”
媽媽桑的呵斥並未使刀疤臉動怒——他掃動視線,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了對方一圈兒,然後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隨後,刀疤臉大步走向媽媽桑。
媽媽桑見狀,頓時意識到了什麼,面色一變,下意識地轉身欲逃。
然而,爲時已晚。
刀疤臉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媽媽桑的後領衣服。
“你、你要幹什麼?”
儘管她奮力掙扎,但僅是一介弱女子的她,怎麼可能掙脫得了一個大男人的控制?
“我先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吧?若是沒有交夠100兩金,就拆了你們的店。”
“結果你們你不僅沒有交夠錢,還對我們出言不遜。”
“喂!小的們,把這家破店給我拆了!讓其他人都好生地瞧一瞧,悖逆尊王攘夷大業是何等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