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五郎猛打了數個冷顫,隨後下意識地掃動視線,觀察四周。
他刻下所身處的地方,正是新選組營寨的本陣。
新選組諸將按照身份地位的高低,依序坐在他的左右兩側。
在青登及總司等人的包圍之下,集合爲一的目光如重錘般沉沉壓在童五郎的肩上。
他不由自主地又連打了數個冷顫。
在將他搬回營地後,青登便命隨軍大夫——在出徵之前,青登斥重金聘了幾個擅長治療外傷的醫生——給他的斷臂做了緊急處理。
雖然如此,但因爲止痛藥尚未在目前的時代問世,而其體內的腎上腺素也早已褪去,所以漸漸的,童五郎感到自己的右臂……更正,“曾經是右臂”的地方,慢慢傳來連續的、愈來愈強烈的痛感。
只不過,相比起斷臂的疼痛,還是青登接下來的話語,更能讓他感到寒毛直豎。
“我給你提供的兩項選擇,非常簡單。”
“順便一提,不知你是否有聽說過:‘仁王’橘青登曾先後在江戶北番所和火付盜賊改奉公過。”
“這倆地……尤其是後者,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讓那些嘴硬之人開口,即使是自己幼時偷看過母親洗澡的那點破事兒,也能讓他們一字不漏地吐露出來。”
興許是自知這樣的回答,並不能讓青登滿意吧。
“至於我給你提供的第二項選擇,便是自以爲忠貞,不願與我配合,於是在受盡折磨之後,因意志崩潰而一邊忍耐着肢體撕裂的強烈痛楚,一邊涕泗橫流、滿腔懊悔地回答我的問題。”
說罷,他聲淚俱下地伏低腰身,“嘭嘭嘭”地磕頭叩首。
“其一,乖乖地聽我的話。”
“此令一出,就不斷有人投奔賊軍。”
“如果可以的話,請別讓我回憶起這些充滿血腥味的殘酷知識。”
於是乎,他前腳剛說完,後腳就急匆匆地補充道:
“在起兵之後,柴崎煉十郎打出‘每戶一丁,二公八民,倒幕匡義’的旗號,號召大夥兒一起加入義……賊軍,推翻江戶幕府。”
“所以,我們村子有許多人都加入了賊軍。”
“別的地方怎麼樣,咱不清楚。”
在平均受教育水平極低的鄉村,這已屬於不可多得的人才。
思忖過後,青登繼續問道:
“據你所知,賊軍目前的總兵力是多少?我要一個具體的數字。”
“首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出身地,在賊軍中擔任何職。”
“在起事之前,他是某座鄉下劍館的館主!擁有不少門徒!”
“我們的統帥是一個名叫柴崎煉十郎的武士!
“我沒見過他,但我聽說他的劍術很高超!擁有香取神道流的免許皆傳!“
如此,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嘯聚上萬部衆,就不足爲奇了。
青登緊接着拋出下一個問題:
“你們的統帥叫什麼名字?在起兵鬧事之前,他是做什麼的?”
柴崎煉十郎……武士……免許皆傳的擁有者……鄉下劍館的館主……擁有諸多門徒……
青登點了點頭。
一條條思緒在其腦海中飛舞——
姑且不論個人武力,光是能夠創業(開道場),並且還能將事業做得頗有起色(擁有不少門徒),便代表着此人具備一定的經營管理能力。
童五郎面露難色。
“我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別講廢話,別糊弄我。”
“出於此故,我精通許多門不會傷人性命,卻會使人倍感痛苦的審訊手段。”
“我雖不知道賊軍目前的總人數,但我個人感覺……應該少說也有一萬二千人吧……”
青登聽罷,微微頷首,略作沉思。
“你很識時務,這樣倒也省了我不少功夫。”
“我就是被‘二公八民’的優渥條件所吸引,纔不慎誤入了歧途……”
藤堂平助扯了扯嘴角,口中嘟囔:
“家鄉是伊勢的伊織村!”
青登的話音剛落,童五郎就立即尖聲道:
“第一條!第一條!我選第一條!我會乖乖回答你的一切問題!絕不欺騙!絕不隱瞞!請放我一條生路吧!”
“我只知道在近些年來,家鄉的父老鄉親們的日子一直很難熬……”
童五郎收起眼淚、止住鼻涕,忙不迭地逐一回答道:
“我叫童五郎!”
“只要每戶人家中有一個壯丁加入義軍,那麼從今往後,該戶人家將永遠享有‘二公八民’的低廉稅賦。”
“當然,相對的,你若是足夠乖順,不與我對着幹,我可以放伱一條生路,甚至還能給你一點獎賞。”
“平心而論,我並不喜歡施暴。”
“若是讓我發現你在戲弄我……那麼你將承受的傷害,會讓你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這個……我不太清楚……”
“因爲以前學過幾年的劍術,而且還養過馬,懂得一點馬術,所以在加入義軍……啊、不!在加入賊軍後,便成了騎兵隊裡的一員組長!”
“那麼,你且聽好。”
“二公八民……真大方啊……”
坐在他身旁的井上源三郎伸出右肘,戳了戳他的側腹,提醒他別亂說話。
二公八民——也就是將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交給官府,剩餘的百分之八十留給自己。
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如此稅率未免過於離譜。
但是,在封建時代的日本,這絕對是德政中的德政。
因爲江戶幕府所開出的明面上的稅率,是可怕的四公六民。
只要投奔柴崎煉十郎,自家此後的稅率將降爲現在的一半……在貧農眼裡,這樣的條件確實是分外誘人!
青登再道:
“……童五郎,你這話可就讓我有點不太明白了啊。”
“既然那個柴崎煉十郎所打的旗號是‘每戶一丁,二公八民,倒幕匡義’,視江戶幕府爲大敵,那你們應該往東打纔對啊。”
“你們怎麼是一路西進,直奔京都而來呢?”
“你們難道連徵夷大將軍住在哪兒都不知道嗎?”
童五郎的迴應依然很迅速:
“其實……我真不知道徵夷大將軍住在哪兒。”
“我只知道徵夷大將軍住在江戶,至於江戶在哪兒,我就不清楚了。”
“柴崎煉十郎對我們說:都是因爲江戶幕府倒行逆施,罔顧人倫,擅自與西夷簽訂賣國條約,才害我們的日子越來越艱難。”“天皇陛下心繫天下萬民,卻被可惡的幕府官吏們矇蔽了雙眼、捆住了手腳。”
“因此,我們要進京勤王,誅滅以新選組和會津軍爲首的幕府走狗,與長州軍、土佐軍等義軍相匯合,共襄尊攘大業。”
隨着童五郎的話音落下,瞬間產生一股緊繃的氣氛——產生這股氣氛的人是頓時變了臉色的山南敬助、土方歲三等人。
山南敬助蹙起眉頭,以凝重的語氣喃喃道:
“竟然還懂得搶佔大義……很聰明嘛……”
土方歲三抱臂在胸前,一邊面露思索的神情,一邊緩緩出聲:
“在幕後搞事的人……該不會就是‘尊攘派’的那些混賬吧?”
青登的神情倒未發生顯著的變化。
他僅挑了下眉,就無縫切換至下一個問題:
“你們的鐵炮都是從哪兒來的?使用鐵炮的本領,又是從哪兒學來的?”
此句疑問,算是直戳在場衆人的心窩子了。
霎時,周遭的空氣裡多出一股肅穆的味道。
會津鐵騎吃了敗仗後,這份困惑就一直縈繞在衆人的心間。
轉睫間,衆人紛紛挺直腰桿,坐正身子,視線筆直地緊盯着童五郎。
童五郎的頰間重現難色。
“唔……這、這個嘛……我只是一個小卒子,無權無勢。那些重要的人與事情,我是沒機會去接觸的。”
“所、所以呢……我接下來將要說的,都是我此前道聽途說來的流言風雨,不一定正確……”
一個勁兒地給自己疊BUFF——童五郎的這副舉止,令得青登不禁感到暗暗好笑。
“沒關係,你只管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如數說出來就好。你所說的話是否正確,我自會判斷。”
眼見自己已獲得了青登的“許可”,童五郎便不再躊躇,作了個深呼吸後,把話接了下去:
“我們的鐵炮都是由一個名叫‘攝津賴光’的人所贈。”
青登:“攝津賴光?這人是什麼來頭?”
“他是柴崎煉十郎的軍師。”
“關於他的來歷,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聽說他是伊勢某地的大地主,家裡非常有錢。”
“因爲害怕遭受浪人的襲擾,所以他在家中囤積了大量糧食和武器,並且還養着不少本領高強的家臣。”
“柴崎煉十郎起兵後,攝津賴光就帶着所有家臣和全副身家前去投奔。”
“據說他認準了柴崎煉十郎是天人之姿,是終將像漢高祖和明太祖那樣澄清宇內、再造太平之世的英雄。”
“於是,他心甘情願地捐贈了所有家財。”
“金錢、糧食、武器、馬匹——其中包括60挺鐵炮——一粒不剩、一件不留地移交給柴崎煉十郎。”
“我們的鐵炮就是這麼來的。”
“至於使用鐵炮的方法,則都是攝津賴光的家臣們所傳授給我們的。”
“我不清楚攝津賴光一共有多少家臣。”
“我只知道這些人都很厲害,身手極好。”
“他們中的不少人很擅用鐵炮,這些人就成了我們的‘鐵炮師範’,專門教我們如何使用鐵炮。”
“還有一些人的騎術非常精湛,所以這些人便成了我們的‘騎術師範’,幫我們訓練了不少騎兵。”
“攝津賴光的鼎力相助,讓柴崎煉十郎非常高興。”
“又因爲攝津賴光很有學問,講起各種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所以柴崎煉十郎就將攝津賴光提拔爲自己的軍師,對他很是信任。”
“據說……真的是‘據說’而已!那句‘二公八民’的口號,以及‘向京都進軍’的計劃,全都是攝津賴光的主意!”
童五郎的話說完了……現場久久無人出聲。
放眼望去,青登、土方歲三、山南敬助、近藤勇……一個個的,全都面露思索之色。
直至好一會兒後,倏地咧開大嘴的原田左之助,才用調侃的語氣打破了沉默:
“不僅捐出了自己的全部家財,而且還心甘情願地給人賣命……這世上有這麼好的人嗎?”
山南敬助淡淡道:
“那還是有的。在唐土的東漢末年,徐州富商麋竺看中了劉備的才華,不遺餘力地幫助劉備,既出錢又出力,甚至還將自家的妹妹嫁給了劉備。”
原田左之助瞪大雙眼,一臉錯愕。
“啊……原來這世間還真有這樣的冤大頭啊……”
永倉新八嗤笑一聲:
“咱們怎麼就沒能碰見這樣的大好人呢?”
總司插話進來:
“那個攝津賴光會不會是別有所圖呢?不是總有這樣的故事嘛,故意對你示好,使你大意輕心,然後慢慢地奪走你的權力,最後奪走你的一切。”
近藤勇眨了眨眼:
“雖然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但是……那個攝津賴光真的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既然他有錢、有糧、有人、有武器,那他大可單幹,自己去拉隊伍啊,何必去投奔人家呢?”
藤堂平助也跟着發表意見:
“會不會是爲了避免變成衆矢之的呢?自己去拉隊伍的話,容易被官府針對,可依附到他家的羽翼之下的話,就能顯得不起眼一些。”
土方歲三不假思索地予以駁斥:
“如果他惜命且有意避開鋒芒的話,就不會投奔賊軍並當人家的軍師了。”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衆人議論紛紛。
須臾,他們逐漸安靜下來,然後不約而同地側過腦袋,望向尚未出聲的青登。
他們本想聆聽青登的意見。
可誰知……青登什麼也沒說。
“……你們都先下去休息吧。近藤君,將這傢伙押進獄中。”
伸手指了指童五郎後,青登忽地板正面孔,以莊嚴的神情正色道:
“在今日的暮五時(晚上8點),我將召開新的軍議。”
“屆時,我會向你們通報我的作戰計劃!”
“倘若我的作戰計劃能夠圓滿成功……我們可以趕在櫻花凋謝之前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