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語.此世難言

【一】

很多年以後,京域。

時間纔是此世最爲強大的力量——無論生前是多麼的意氣風發,或是失魂落魄,當一個人走到了時間的盡頭,他的結局終究只會是一抔塵土。

在曾經的霸主M國陷入財閥內戰的混亂過後,以M國政治制度爲導向的國際政治秩序陷入了動盪之中。而不願意淪爲財閥內鬥的無辜的犧牲品的他國人民紛紛想方設法向此世的最後一片樂土——Z國邁進。這樣大規模的移民潮自2090年便初露端倪,僅僅五年時間便達到了巔峰。第一次面對這種大規模的外來移民潮,Z國政府的內部也產生了分裂的意見——選擇性接納和全部拒之門外,兩種聲音一直在政府內部對抗。而對抗的結果也顯而易見——深陷水深火熱之中的他國人民已經失去了耐心。還沒等移民申請得到批准,他們便紛紛通過各種途徑偷渡進入Z國國境,成爲了所謂的“黑戶”。在Z國政府官方的文件中,他們被稱爲“新世紀黑戶”。

人類的劣根性在這羣“新世紀黑戶”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本來作爲權力鬥爭中無辜的受難者的他們在歷經千辛萬苦強行踏上這片祥和的樂土後,身體中原本被壓抑的本性一下子爆發出來,絲毫不在意自己“黑戶”的違法身份,肆意踐踏Z國的法律與社會秩序。——人性暗面的魔爪,終於還是伸入了Z國的領土。

自2100年以來,Z國政府每年的治安預算與年俱增,從京域到各地,各級政府都在毫不留情地嚴厲打擊一切關於“新世紀黑戶”的違法犯罪行爲。如此雷霆萬鈞的行動的確收到了一定的成效,但一方面,在Z國國內某些居心不良者的暗中協助下,越來越多的“新世紀黑戶”偷渡進入了Z國境內,倚仗着自己非Z國國籍的特殊身份,對Z國的法律道德毫無顧忌;另一方面,Z國對於“新世紀黑戶”雷厲風行的打擊被國際上反Z國勢力扭曲爲“對於難民無情的壓迫”,別有用心的他國政客利用這一點轉移國內民衆的視線,將禍水東引至Z國。在多國的政治圍攻之下,Z國政府在國際輿論方面日益佔據下風——好在M國政治崩潰後,此世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與Z國正面抗衡。陰險的政客們只能動動嘴皮子,沒有哪個國家會傻到真正去挑戰Z國,當這隻愚蠢的出頭鳥。

出生於2101年的章啓看着眼前晦暗的大街,回憶起歷史書中對於過去京域繁華的描寫,不禁嘆了口氣。

作爲Z國的首府,“新世紀黑戶”這種極端的違法羣體自然不會再京域的街道上出現。但這羣混蛋對於Z國秩序的衝擊哪怕是京域也受到了波及。在那羣暴徒的面前,趨利避害的Z國人逐漸不願意去面對這個黑暗的世界——這是極爲悲劇性的一幕。往日的熙熙攘攘逐漸凋零,正如同眼前殘葉落盡的枯木一般,儘管枝幹猶存,但已經失去了當初的美好。

這就是章啓眼中的此世,無可避免地墮入深淵的此世。

懷着並不樂觀的想法,章啓默默走入了一家門可羅雀的便利店。店內只剩下了一名僱員,直到章啓咳嗽了一聲,才從無所事事的半夢半醒之中驚起,帶着笑容迎接早已進入店內的章啓。

“您好,歡迎光臨。請問您需要什麼?”僱員的笑容顯得不是那麼自然。

“給我來九兩旱菸,裝罐頭裡。”對於章啓這樣一名聞到煙味都有些受不了的人而言,這樣的購物要求未免太奇怪了。

“首……首長……”僱員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他的眼神裡寫滿了緊張與驚訝。

“……太年輕了,小子。”章啓拍了拍僱員的肩膀,“進入我們這一行,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別的,不要多想。”

“是!首長……倉庫的門已經打開!”僱員依舊不敢有任何的放鬆。

“……下次再叫我首長,你的年終獎就沒了。”章啓扔下了一句調侃式的“威脅”,便走入了便利店的裡屋,進入了準備就緒的貨梯。

“身份識別成功,確認權限爲負責人——上午好,章啓小姐。歡迎回到神語者辦公廳。”

簡陋不堪的便利店地下,是一座極具科技感的大廳。面容相異的情報人員匆忙往來於大廳的各處,或聯繫安插於Z國各處的情報員,或調取有權限進入的實時監控。顯然,比起便利店裡尚未有什麼工作經驗的孩子,地下工作的人員纔是神語者的精英成員。哪怕是身爲工程總負責人的章啓走過他們身邊,他們也只是微笑着簡單地打個招呼,隨即便又一次投入自己的工作之中。

“早上好,首長。”人工智能秘書帶着笑意向踏入辦公室的章啓問候道。

“早上好。小語,彙報今日的情況吧。”章啓熟練地從角落裡端起小語早就爲她泡好的熱茶,坐在了辦公椅上。辦公桌前是一張四人的合照——很久以前的照片了,相框裡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都已踏上了各自的道路——死亡,或是……

“首長,今日報告。”

“監視部彙報:神語者監視系統正常運行,監視下目標對象未發生變化。現仍有六個目標處於失聯狀態。”

“情報部彙報:據地面情報部門反映,目前失聯目標中已確認三人具體動向。目前仍搜索白虎、青龍、六合的動向。”

“行動部彙報:今日執勤人員已全部出動,目前暫未得到有效回覆……”

“信息部緊急報告,已獲取先驅者的信息智能當前的信息座標,請負責人章啓迅速前往信息解構室彙報計劃需要。”

【二】

神語者計劃,一個誕生於一百多年前的Z國安全局的荒誕不經的計劃,如今已經成爲了獨立於Z國安全局的一個龐大而神秘的機構。神語者,與虛無縹緲的神明進行溝通,對於此世的凡人而言,怎麼想都是極其荒唐的——當初收到計劃申請的Z國安全局領導們大多也都是這麼想的。萬幸,有一個人很支持這個外人看起來毫無作用的計劃——時任Z國安全局行動組負責人秦三權,當年安全局的實權人物。在他的支持之下,神語者計劃得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任何進展的情況下得以不被棄置。

秦組長退休後,神語者計劃當初的提出者,秦組長的繼任者吳漣繼續負責項目的運行。計劃中代號爲“先驅者”的吳漣毫無疑問纔是神語者的靈魂。無論是當初年輕時資歷尚淺的他費盡心力勸說上級領導同意計劃的開展與運行,還是進入安全局高層後繼續爲了項目的運行鞠躬盡瘁,吳漣無疑纔是真正的第一位神語者。儘管時至今日,還是無人知曉爲何“先驅者”如此堅持這個前景渺茫的計劃,但沒有人可以否認他認真的工作態度與勤勉的工作精神。

過量的工作讓“先驅者”吳漣在2056年便提前步入了人生的倒計時。躺在病牀上、奄奄一息的他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驚訝和敬佩的決定——在與技術人員的密切配合之下,歷經無數無法想象的困難過後,“先驅者”將自己的意識導入了數據庫中,成爲了人類歷史上第一位進入所謂的“信息海”的存在。“先驅者”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真正得到了永生——受“信息海”運行邏輯混亂的影響,吳漣的意識常年處於與神語者計劃失聯的狀態。所以,這樣的永生對於吳漣本人而言不過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孤獨的折磨——不過他並不後悔。在進入“信息海”的前一夜,吳漣將神語者計劃的一切運行原則和未來的項目建設計劃都交給了病榻前默默流淚的同事們——包括與處於混亂的“信息海”中與他取得聯繫的方法。這一至關重要的技術也讓他能夠時刻與神語者計劃的繼承者們保持溝通,利用“信息海”中無邊無垠的知識,親自處理一些後輩們的需要。

“啓動既定程序,口令,神語者。人工智能模擬正常運行,數據儲存正常運行。正在信息海中捕捉目標信息。”

信息結構室內,淡藍色的光能量正在慢慢構造出吳漣的人物模型——這是章啓擔任神語者負責人以來第一次與這位傳奇而偉大的“先驅者”對話,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捕捉成功,導入目標數據,建立智能模型——建模完成。”

“前輩,真的是您嗎?——這裡是Z國安全局,收到請回復。”章啓有些緊張地問道。

“收到。我是吳漣。”淡藍色的光模型發出了吳漣曾經令人安心的聲音。

“吳……吳老前輩……您真的……”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第一次見到“信息海”之中永生的“先驅者”,即使是有着豐富工作經驗的章啓,也避免不了初見新事物的好奇與驚訝。

“別緊張,就當我是個正常人就可以了——我們沒有那麼多驚訝的時間,所以,提高工作效率,章啓小姐,按照我留下的預定規則,回報當前情況。”吳漣的聲音帶着些許溫和的笑意。

“是。神語者計劃第二世紀負責人章啓報告,現在是2140年1月12日,人類科技剛剛突破核時代,但暫未涉足彼岸能量領域。當下人均壽命爲106歲,我的任期將於2180年結束。報告完畢!”恢復了工作狀態的章啓按照吳漣留下的規則彙報了神語者計劃當前的基本環境。

根據“先驅者”和他的朋友們的預測,神語者計劃想要實現其最終目標,至少需要七百到一千年的時間。普通人的身體自然是扛不住這般的時光消磨的,這也正是躺在病牀上的吳漣嘗試讓意識轉移進入“信息海”的重要原因之一。解決了永生的問題後,身處孤僻的“信息海”的吳漣並沒有能力滲透進入環境中的信息以瞭解時代的更迭。事先考慮到這一狀況的他也早已做好了對策——一旦與神語者的後輩取得聯繫,聯繫人必須將當前時代的一些基本信息和負責人任期向吳漣彙報,好讓他能夠在“信息海”的亂流之中把握計劃的執行節奏。

“嗯……差不多一百年。果然,時間的流逝在我的這片空間之中要快一些。”吳漣的聲音表明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當下神語者工程運行情況如何?”

“一切如您所願,前輩。自2077年陳正昊先生與林玟小姐秘密殞命於雀瀾湖後,我們便開啓了神語者的動態捕捉工程。在2100年,我們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目標的動向,第二世紀企劃開始。目前,我們依舊在儘可能實時監控目標的行動。”

“效果如何?”

“……恕我直言,前輩,喜憂參半。目前能夠實時監控到的目標並不多,有相當一部分目標已經進入當前此世科技不支持監控的特殊領域。我們正在與相關部門積極聯繫,爭取了解到他們的實時信息。”

“彙報一下能夠做到實時監控的目標名單。”吳漣的聲音出現了些許遲疑。

“是,前輩。”

“目前能夠做到實時監控的目標有:位於雁城石塔寺後山的白澤,守護着名單中的麒麟的墳墓;不知爲何暫時遊蕩於北部地區的玄武;還有……積極與我們保持秘密聯繫、卻始終未曾想我們透露其身份的朱雀。”

“呵,那個傢伙,還真是還在意我們的約定啊——很好,你們做得不錯。我會一直在這個世界注視着你們的行動。記住我定下的原則,彼岸的世界,我們目前還不能過多幹涉。”

“是,前輩。”章啓認真地回覆道——此時的她,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剛剛進入安全局工作的日子。在這個人的身影面前,她還是太過青澀。

“不過,神語者如此迫切地聯繫我,不會只是例行彙報吧,章啓小姐?”顯然,吳漣很清楚自己立過的原則——非緊要事件不聯繫

“……是的,前輩。”章啓的聲音隱隱透露出些擔憂。

“據朱雀反映的情報,經行動組情報人員查實,玄武……最近在Z國北部疆域有所異動。朱雀先生希望我們能夠進行一些配合工作……”

“那就聽朱雀的——就我的瞭解,玄武的異動是其神位傳承的至關重要的一步。這一點,朱雀比我更清楚。你們不能懈怠,儘可能與朱雀隨時保持聯繫,聽從他的指揮,不得有失。”

“是,前輩。我這就着手派遣精英人員前往。”得到了吳漣的肯定後,章啓這才得以放下心來。說到底,對於彼岸之事並不熟悉的她並不清楚玄武的異動所代表的含義。而對於彼岸的規則深有研究的“先驅者”,則是爲她指點迷津的最好不過的選擇。

“章小姐,你……明白神語者的意義嗎?”正事問完後,吳漣突然拋出了一個令章啓意外的問題。

“前輩,難道……神語者的意義不是爲了與彼岸世界搭建長期有效的聯繫嗎?”顯然,章啓的回答和吳漣的想法並不一致。

“呵,曾經的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在進入了信息之海後,我才明白,當初的陳正昊先生考慮得多麼深遠。”吳漣的聲音突然有些彷徨,彷彿回憶起了什麼重要的事

“我們存在的此世已經不可避免的滑向深淵——不可避免,無論是多麼手眼通天的人都無法拯救它。在“信息海”中的時候我也曾嘗試瞭解一些當下的新聞——‘新世紀黑戶’,是這個名字吧?名字取得有些滑稽,但他們的確是老陳對未來預測中的一部分。此世的智慧已經拯救不了自己,我們只能將目光投向彼岸——從此世誕生的彼岸。那個世界的視角,或許能夠做到我們無法做到的事情——也許我們無法理解,但它確實能夠拯救此世。”

“神語者,歸根結底,只是此世的我們有些一廂情願的自我拯救罷了。”

“但恕我直言,前輩。”章啓的聲音有些冷淡。“我們,不能完全依靠他們。他們已經不是人類了,或許他們真的如您所言,擁有將此世從深淵之中拉起來的方法,但他們……恐怕不會從我們的角度考慮問題。”

“這也正是我們需要神語者的原因,章啓小姐。我們的存在,就是時刻提醒他們曾經爲人的記憶。只有這樣,他們的考慮中才能將人類的安危擺上衡量的天平。你,明白嗎?”吳漣的聲音同樣鏗鏘有力。顯然,他也考慮過這一情況,並將它列入了神語者計劃的具體執行考慮之中。

“……我……大概明白了。謝謝您,前輩。”雖然心底對於那些即將降臨的神明尚存疑問,但章啓依舊選擇相信“先驅者”的判斷,相信神語者的初衷。

“沒什麼可以道謝的。可惜我現在這個狀態,已經無法在此世繼續下去了——好了,我的力量有限,就到這裡吧。”

雖然當前神語者的科技已經能夠捕捉到吳漣的信息座標,但受科技限制和“信息亂流”的影響,吳漣的意識並不能長時間的保持穩態。當長時間的穩態導致的邏輯紊亂無法控制時,吳漣就必須再次投入“信息海”的流動之中,失去與神語者的聯繫。

“向您致敬,章啓小姐。同時,也替我向神語者計劃的各位表達我的敬意——人類,或許需要神的拯救,卻從來不是神的附庸。”

吳漣的聲音漸漸消失了,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依舊迴盪在靜靜佇立於解構室的章啓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