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七月初十。
張任換了一身皁卒裝扮,胸前印了個“驛”字,跟着隨隊南下,滿載着傷卒和成都蜀錦的車馬南下。
“張任,汝初爲驛卒,吾卻要考一考汝,汝可知吾大漢驛制?”
張任微微一愣,見到一名穿着老舊的漢子行至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發現這人叫的是自己,他官任西川大都督以來,何等顯貴,除卻劉璋等少數幾人外,又有何人膽敢直呼其名。不過自從十日前諸葛亮登門,將一封書信遞給他之後,他便成了一名尋常驛卒。
他雙眉微皺,卻只能耐着性子答道:“本朝沿用先秦之制,三十里設一驛站,以置嗇夫管車傳、馬驛、步郵事宜,只是這蜀中山道難行,吾奉命南下,隨隊將一封書信送至秣陵,不,如今應當稱作建業。此去當有三千餘里,汝吾自金堂而出,莫非當真要以兩人將此書信送至建業乎?”
老驛卒坐到了車駕旁,身體緊挨着張任,背靠着載着蜀錦的車廂看着前方,“張任,汝是從上面下來的,卻是得罪貴人了罷。”
張任微微一愣,隨即錯愕地問詢道:“長者怎知?”
“汝雖穿得與吾一般,亦不似押運這批糧草的校尉乘騎戰馬,夜裡還可睡在錦緞綢背之中,但汝可知懷中信件珍貴?”
張任面色微變,“長者可是提前瞧了一眼書信?吾等身爲驛卒,可不能提前拆開一覽。”
老驛卒擺了擺手,“汝不必擔憂,吾做了二十載驛卒,豈能不知此間規矩?只是這漢紙做的信封和信紙,從吾手中傳遞也是一二載之事,此物珍貴,從江東流傳入吾蜀中之後,造價卻也不低。”
“此前除非刺史府向巴郡、江州急令,才以此物傳書,多時則以竹簡傳書。”
“如今這益州上下也歸了江東,吾等可往建業傳書,可謂是頭一遭呢,汝可不知,沿途吾下車與那些驛站裡的老相熟換馬之際,他們可豔羨不已,吾回返之後,倒是要費些酒水宴請矣。”
“益州驛卒,還能飲酒?”張任倒是有些意外。
老驛卒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此前吾益州軍中不準飲酒,可如今江東軍中亦是如此,可爲何要攜帶酒水?那是爲了治命,酒可暖身驅寒,亦可消菌殺毒……這前一句老漢倒是能理會通透,後一句卻是無能爲力,那菌是何物?殺毒又是殺得何毒?刀箭瘡傷,流膿腫大便是毒乎?”老漢笑着擺了擺手,“汝吾莫提這個,那酒水對吾等可是稀罕物,吾益州雖不缺糧,但在吾等貧賤之家,糧食也僅可餬口,平日裡若能得上面賞賜一壺酒,那可都得留到寒冬臘月放在火上煮了喝。”
張任眼神緩和不少,“長者便因這略微柔軟些的漢紙認出汝吾此行另有重任?”
“非是重任,汝吾不過區區驛卒,能承蒙上面看重,也不過是不想讓這書信經轉多人之手,如今水勢上漲,汝吾乘車至江州,就得走水驛往建業矣。”
“張任吶。”
“誒。”
“吾見汝略有談吐,胸中亦有溝壑,如今益州爲吳王所治,將取荊、揚之治,上設州郡之學,下設縣學,汝大可去縣學考個功名,若是能取,也不必做這驛卒。”
“聽聞年歲過大,需縣吏推薦信。”
老驛卒聞聲大笑,“非也非也,吾益州新建縣學,哪有那麼多貧賤之民往之,汝等早年識過字,念過書的士子方纔是此番招收的骨幹。”
他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張任的肩膀,“今益州各地官吏已於刺史府前封任,但吾聞街道巷市間,有人傳言吳王有意開拓南蠻之地,北伐收復廣漢、三輔之地,汝若入縣學,日後大可謀一縣吏,亦不枉父母之恩,妻兒之盼。”
“有勞長者爲張任操心,只是張任無意仕途。”
“也對,先前吾西川大都督也喚作張任,聽聞他在刺史府中不欲歸降,怕是凶多吉少矣。”
張任目光略微波動,“那坊間對此人評判如何?”
“糊塗。”
“糊塗?”張任微微張嘴,“這是何意?”
“能官任原職,節制西川之兵,仍然高高在上,這是多少人羨慕已久的事,他竟然愚忠願死,且不想州牧早已歸降,他這忠,又能繼續忠於何人?”
張任被老驛卒說得神情有些恍惚,“忠於何人乎?”
“如今吶,這南蠻剛定,州郡或有盜賊,卻無須大軍圍剿,郡縣之兵便可平之,江東軍善剿山越,對着山賊、水匪亦是手到擒來。饒是那漢中周瑜,此人的確如坊間傳聞一般,有將才,可此人奪吾益州之土,綿竹關、廣漢郡,掌白水兵而爲禍東川,若能早日殺敗他,吾益州之民亦能早日享些太平。”
“益州之民,早已翹首以盼江東乎?”張任面無表情地低喃自語道。
“非是翹首以盼江東之治,而是想如揚州、荊州之民一般,老有所養,壯有農耕,婦有桑織,匠有錢聘,童可入學。”
“縱觀江東之下州郡,揚州有奇淫技巧之長,有大海海魚、貝類、海鹽可貨之,而荊州亦有之,交州原比吾益州貧賤,如今亦有礦產、珍珠、瓜果之物,已於江東之下一載有餘,若是吾益州尚不圖進,怕是早晚落於交州之後矣。”
“吾益州,有蜀錦。”張任嘆息着順着老驛卒的話說道。
“吾益州,有蜀錦吶。”老驛卒臉上有些喜色,拍了拍身後的車廂,看着前面平坦的道路,“這山道難行,汝吾卻坐得習慣,若是上了船,汝吾怕是要暈吐半月方能適應。”
張任笑了笑,“長者久居蜀中,今日談及卻仿若去過天南地北,是爲何故?”
“老漢雖不識字,但每日裡,那長街之上都有縣學入考士子當衆念一書,那書似乎喚作《大漢天文地理志》,張任,汝若好奇,汝吾此去建業,大可購上一二本。”
“善。”張任笑了笑,他不忍壞了這老驛卒的興致,書籍雖可爲士子以一文錢借讀抄錄,但也不是尋常販夫走卒可以任意買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