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晌午時分,洛陽東市愈發熱鬧起來,人來人往摩肩接踵,還有許多富貴人家的車馬川流不息,裡面坐着的興許就是位大家閨秀。
在東市最鬧忙的街口邊,這幾天多了一個算命攤子,問吉驅兇分外靈驗。就這會兒,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有瞧熱鬧的也有問吉凶的。
攤主是個面如冠玉儒雅俊逸的中年道士,正眯縫着眼睛給一個客人測字。
那客人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了個“古”字,想問的是他老婆生男還是生女。
中年道士拿起毛筆蘸上墨汁,在那個“古”字旁邊加了個“女”字,笑而不語。
客人頓時面如死灰道:“仙長的意思是……這次又是個姑娘?”
中年道士搖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貧道只能告訴你這麼多,如果再往下說不免要折損壽元。所以這字裡行間隱藏的奧妙,你得自個兒用心體悟。”
客人似懂非懂地“哦”了聲,拿起那張寫着“姑”字的紙箋放下十文錢。
後面一個書生擠上來,開門見山道:“餘自幼飽讀詩書,素來對怪力亂神之說不屑一顧。你倒猜猜看,餘手中藏有銅錢幾何?”
中年道士淡淡掃了眼書生緊握在胸前的右手,微微一笑道:“卜卦吉凶小道爾,博君一璨又有何妨?”提起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寫了個“五”字。
書生目瞪口呆,慢慢攤開巴掌,手心裡捏的不多不少正好五文銅錢。
人羣裡歡聲雷動,紛紛鼓掌喝彩。書生臉色尷尬道:“我還是不信!若是仙長能夠猜中鄙人膝下有子女幾人,我便服了你!”
中年道士笑道:“這又何難,貧道觀公子面相,應是以三五成羣之間。”
書生得意地搖搖頭道:“這回仙長可猜錯了,我膝下的子女即不是三個,也不是五個,恰恰好好是四個——”
中年道士面不改色,含笑道:“哦,是嗎?”
人羣裡有個老者罵道:“啥叫三五成羣之間,當中不就是四嗎?連我這不識字的鄉下人都曉得,傻兒!”
書生自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喃喃道:“三五成羣之間,三五成羣之間……”訕訕放下二十文銅錢深深一禮道:“小子受教了。”
猛聽人羣外面先前那測字的客人跳着腳興奮地叫道:“仙長,生啦生啦,果然是個帶把的……您老人家真神了!我想明白了,你剛剛的意思是,‘古’字不帶女,當然是男的!”
場內場外這下炸了鍋,人人都搶着朝前擠,要這位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天才相師爲自己算一命。
突然人羣裡躥出個青衣小廝大叫一聲:“讓我先來!”擠開衆人一屁股坐了下來,擡手將一錠白花花的銀子拍在桌案上道:“什麼面相手相都是雕蟲小技,有本事就看看老子的腳相。”
他不顧四周憤怒的眼神,大咧咧脫下鞋襪,將一隻光腳翹在了桌案上。
中年道士急忙捂住鼻子,拼命搖動鵝毛扇,呼吸艱難道:“小哥的腳氣焰熏天大紅大紫,旁若無人唯我獨尊。這個……只花一錠白銀看腳相,那是對它的侮辱。”
青衣小廝驚奇地發現,中年道士說得一點兒沒錯,當他將這隻氣焰熏天大紅大紫的腳一下子亮出來,周圍果然旁若無人唯我獨尊。所有的觀衆全都退出了三尺開外,捂着鼻子屏住呼吸不敢開腔。
他心情大好,笑問道:“那依你之見得出多少銀子,纔對得起我這隻腳?”
中年道士一手捂住鼻子,一手岔開巴掌晃了晃道:“五十兩……”
青衣小廝勃然大怒道:“算個命要五十兩,你怎麼不去搶錢莊?”
中年道士長嘆道:“貧道若有本事搶錢莊,還在這兒擺攤算命作甚?”
青衣小廝又掏出錠銀子放在桌案上,說道:“二十兩,老子的腳就值這麼多。”
中年道士慢條斯理把銀子摟進兜裡,勉爲其難道:“小哥兒,心誠則靈啊。”
“拉倒吧,錢多才靈。”青衣小廝將腳丫子伸到中年道士鼻子底下,揚起腳底板道:“看仔細了,要敢胡說八道那二十兩銀子老子連本帶利收回來。”
中年道士皺着眉毛擰着鼻子,鵝毛扇呼呼狂扇,問道:“小哥想算什麼?”
——想跟老子對切口?青衣小廝暗自一笑,晃悠着腳丫子道:“隨便。”
中年道士怔了怔,緩緩從袖口裡掏出一把金針道:“那就容我先看看小哥的脈象。”
“牛鼻子,你敢玩我?”
中年道士神情平和道:“小哥兒有所不知,貧道一把瘟命金針在手,問天問地問鬼神,針到命出百試百爽……”
“是你孃的針到命除吧?不用那麼複雜,我只想算算今後三天的福運。”
“只算三天?”中年道士手裡滿把的針頓了頓,道:“這樣如何能顯出貧道的本領,還是多算三年五載比較好。”
青衣小廝瞅着那隻像刺蝟般的手,急忙搖頭道:“三天,就三天!”
中年道士無奈道:“好吧,你把腳伸到我面前來。”
青衣小廝鬆了口氣,道:“仙長,殺雞焉用宰牛刀,我只算三天的命,您還是將手裡的那把問天問地問鬼神的針先收起來吧。”
中年道士怏怏收起金針,青衣小廝重新把腳伸了過來,卻再也不敢湊到他的鼻子底下。中年道士凝目觀瞧片刻,長長地出了口氣。
青衣小廝緊張道:“怎麼,我的腳有毛病?”
“不是你的腳有毛病,而是你的命出了大問題。”中年道士倒轉鵝毛扇,用扇柄指點青衣小廝的腳底板道:“你看整隻腳如今爲一團黑氣籠罩,不見本來顏色,那是大大的不祥徵兆。”
青衣小廝瞅了眼自己的腳底板,道:“仙長,那好像是團泥巴吧?”
中年道士乾咳連連,用力猛戳青衣小廝的腳底,慍怒道:“世人只知皮毛表象,焉知其中玄妙?你再看,腳底涌泉穴一片殷紅,那是有血光之災!”
青衣小廝疼得冷汗直冒,倒抽口氣道:“仙長,你能不能別用扇柄使勁戳我?瞧,老子的腳板心都紅了。”
“閉嘴,你還要不要貧道看相?”中年道士惱羞成怒,手指青衣小廝道:“不要嬉皮笑臉,不要吊兒郎當,你這三天是生死大關,有九九八十一難!”
青衣小廝愕然道:“這麼多難,要不我多給你點兒銀子,咱們重新算一卦?”
“從今夜子時起,你要小心了,每日會有九災十八禍,連續三天百死一生。”
中年道士肅然道:“你睡覺會被枕頭悶死,打扇會被蚊子咬死,穿衣下牀會滑倒摔死,洗臉會被淹死,漱口會被噎死,吃飯會被撐死,出恭會被薰死,洗澡會被燙死,出門會被撞死,走在街上會被落下的瓦當砸死,下雨會被淋死,打雷會被劈死……站在樹下樹會倒,呆在屋裡屋會塌,坐在車裡車會翻——”
青衣小廝聽得毛骨悚然,這種斷子絕孫的惡毒切口,也只有牛鼻子想得出來。他心裡咒罵不止,偏偏還要裝出洗耳恭聽大驚失色的模樣,道:“那我還不如自殺。”
“這是天命,豈容你規避?”中年道士不以爲然地搖搖頭道:“你若上吊,繩索會斷;你若跳河,河水會枯;你若服毒,毒藥會假;你若自刎,刀刃會折;你若撞牆,牆垣會垮;你若……”
青衣小廝哭喪着臉道:“仙長,你一定要救救我!”
“難、難、難!”中年道士嘆道:“莫說是你,就連身邊十丈之內的人,不論男女老幼親疏遠近,三日之內也定會有大禍臨門……”
話剛剛說到這裡,算命攤子周圍前一刻還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突然變得異常開闊空曠,全都沒了蹤影。
青衣小廝一咬牙道:“五百兩!”
中年道士嗤笑道:“貧道乃化外之人,豈可爲五百兩折腰!?”
青衣小廝雙目燃燒熊熊火焰,從兜裡掏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來。
中年道士風清雲淡地掃了眼,嘆息道:“一身銅臭,你又何苦來擾我修行?”
“裝,裝不死你丫的!”青衣小廝眼睛一眨,桌案上的銀票就不見了。
中年道士起身收攤道:“罷了,救人一命功德無量。貧道拼着折損十年陽壽,爲小哥兒化解此劫便是。你且前頭帶路,尋一處僻靜無人的地方,好讓貧道作法消災。”
青衣小廝坐着沒動,恨恨道:“等等,好像你還漏了一句話。”
中年道士微笑道:“一句話無關緊要,不說也罷。”
青衣小廝黑着臉道:“你要是不說,老子怎麼接?”
中年道士強笑道:“我說出來你保證不生氣?”
青衣小廝搖頭,中年道士又問道:“發誓不打人?”
青衣小廝肯定地繼續搖頭,中年道士小心翼翼道:“那我說了……哎喲,貧道坐得太久兩腿發麻無法起身,請小哥助我一臂之力。”
青衣小廝笑容燦爛地伸出援手,逮住中年道士的胳膊,五根指頭如碎金如裂石,勁兒越大笑容越歡暢,說道:“仙長,我一路扶着你走。”
中年道士渾身直打擺子,面如金紙道:“小子,你……剛答應過我不、不打人。”
青衣小廝悠悠道:“仙長,我剛搖頭的意思是……去你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