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幽光灑照在彭紫欣的俏臉上,憔悴、美麗而又哀傷。
因爲彭衣塵剛剛仙逝,她換了一身潔白如雪的孝衣,鬢角還插了朵素淨的小百花。
人淡如菊,相思成災。
“你、要走了?”她凝視着他,輕輕的聲音微帶磁性的沙啞。
“你終歸還是要走的。”她輕輕的一嘆,如微風拂動他的心絃。
刁小四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顯然彭紫欣已經知道自己的來歷,也曉得他早晚會去到另一個世界,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去。
他不曉得自己爲什麼要對這丫頭另眼相看,彷彿彼此間天生有一種親和感。
尤其像現在這樣,一身縞素柔弱嬌嫩,雙肩上卻要挑起莫廬山三十六仙峰七十二幽谷,十年,百年,千年萬年直至徹底消失。
突然,她抱住他,顫澀而微涼的櫻脣不顧一切地吻上了他的。
“嗚——”刁小四沒想到這丫頭在巨大刺激下居然變得這般熱烈火辣。
從方纔的聖潔若雪到此刻的熱情似火,如此鮮明的反差令他覺得格外刺激。
他也管不了老龍還在屋裡頭很沒道德的賴着不走,雙手緊緊纏住彭紫欣的小蠻腰,毫不猶豫地回吻下去,就像吻着一個夢,一個絢爛而易逝的美夢。
脣分之際,明眸流火玉頰潮紅,砰砰的心跳聲在寂靜中迴盪……
“如果你一定要走,能不能給我三天光陰?”
“好!”刁小四覺得自己的胸口如有火燒,聲音卡在嗓子眼裡彷彿被一隻手緊緊扼牢而變得艱難而乾澀。
彭紫欣粲然一笑,說道:“一切聽我的安排。”
“好!”在她的笑容裡,他的心好似冰川在融化,除了一個“好”字,還能說什麼?
“第一天,我們哪裡也不去。你陪我看雲海日出,可好?”
“好。”
“第二天,我陪你遊遍莫廬山萬里方圓,我要你在每一塊石頭,每一處清泉,每一個山窪都留下足跡,可好?”
“好。”刁小四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傻瓜。
“第三天……也就是最後一天。”
“我們去太無仙城,逛集市吃吃飯,然後……我看着你離開。”
“好。”刁小四點點頭,突然忍不住問道:“就這樣麼?”
彭紫欣臉色微紅,應道:“還有什麼?”
刁小四望着她清澈的眼神,心底裡到底有些失望,訕訕道:“沒,沒什麼。”
彭紫欣剛剛退潮的俏臉突地飛紅起來,好似一顆熟透的櫻桃,鼓起勇氣囁嚅道:“其實我……”
看着她欲語還休的嬌羞,刁小四少有地感到自己實在太齷齪,忙道:“到時候我會送你一件禮物。”
彭紫欣好奇道:“什麼禮物?”
刁小四笑了笑,俯身在她耳畔低語道:“好妹妹,晚點再告訴你,保證讓你終生難忘就是了。”
彭紫欣的玉容紅得更厲害了,卻死死抓住刁小四的胳膊不放手。
也罷,老媽不疼老婆疼。
刁小四索性放開心情,回頭剜了龍蒼黎一眼,挽起彭紫欣道:“走,想去哪裡,我陪你去!”
龍蒼黎神情平靜地目視兩人相偕離去,忽然屋裡又多出一人,是龐青原。
“這樣合適?”他問龍蒼黎。
“嗯。”龍蒼黎極輕地回答了一個字。
“或者設法留下他?”龐青原看着外孫女的背影說。
“老齊,你是否相信我是大荒第一神算?”龍蒼黎不知爲何岔開了話題。
龐青原沒回答,那等於是在默認。
“但你應該知道,哪怕是最簡單的一件事,也可能存在上百種不同的走向與結局。何況……是當下的這局棋。”
龍蒼黎徐徐道:“他的出現是一個意外,你不覺得宮主對他的態度很奇怪麼?也許她並未想太多,但潛意識裡已經感應到了什麼。”
龐青原吃了驚道:“你從這年輕人的身上究竟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很多,或者更加準確的說是……”龍蒼黎一字字道:“混沌!”
“混沌?”龐青原愣了愣,漸漸地似乎醒悟到了什麼,面色起了變化。
而此刻的刁小四渾然不知這兩個老古董揹着自己在說悄悄話,他拉着彭紫欣的小手來到了位於幹天峰最高點的天籟石上。
山頂的幽風極大,不亞於一場小規模的風暴,只是兩人均身負上乘神功,故此並不憚危險。
天籟石數十丈見方,上面佈滿了孔穴,風一吹便嗚嗚作響,好似誰在吹奏洞簫。
一眼望去四下雲海蒼茫,一座座仙峰的峰頂若隱若現,如星辰般閃爍着霞光。
刁小四的胸襟頓時開闊了許多,情不自禁張開臂膀迎着跌宕的幽風與雲濤扯開嗓子一通狂吼,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在雲海之尖翻滾跌宕。
彭紫欣站在刁小四身前仿效着他的樣子,舒展開自己的藕臂,發出悅耳的清嘯。
風吹起她的衣發,霞光照耀她的臉頰,雲瀾輕撫她的笑容,這一刻天地只屬於她。
等叫喚夠了,刁小四合攏雙臂緊緊摟住彭紫欣,抱着她一起坐到了天籟石上。
彭紫欣回眸望他,兩人想起剛纔的模樣,禁不住相視而笑。
驀地,四周變得安靜無比。他們亦莫名地沉醉在了靜默中。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看潮起潮落,看濤生濤滅,人間大荒白雲蒼狗。
光陰在流逝,歲月在蓯蓉,心靈亦在這脈脈交通裡水乳交融。
終於,她輕輕讚歎道:“好美……以前爲何從沒有這樣覺得過,錯失了多少風景。”
“這世上哪有什麼好風景壞風景,全看人的心情。”刁小四老實了一會兒,還是沒熬住開始故態復萌:“心情好風景就好,心情糟風景自然糟。”
“你想聽我爹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彭紫欣沉默良久,幽幽道:“他盯着我說:‘紫欣,記得你姓彭,永遠記得!’”
——因爲姓彭,你是我的女兒,所以太一宗宗主由你來做。
——因爲姓彭,你有責任守護這座仙山,這片雲海,還有這裡的人。
她的眼睛溼潤了,卻很快被風吹乾,說道:“孃親已經決定,結廬隱居爲爹爹守墓。她也許早猜到會有這樣一天,所以一直將爹爹管得死死的,唯恐他行差踏錯。結果適得其反,如今業已心死如灰。”
刁小四“啊”了聲,是孽,也是緣。
不想讓彭紫欣糾結傷心,他岔開話題道:“屠龍大會開得如何?”
彭紫欣搖搖頭道:“大會取消了,賓客們已經開始陸續離山。”
刁小四輕輕一“哦”,好似在意料之中。
這時候雲霧深處忽然傳來一陣人聲,因隔得遠了,聽上去空靈飄渺模模糊糊,彷彿是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刁小四低頭往山下瞧去,就看到久違了的死胖子揹着姚荻正滿頭大汗呼哧呼哧一步三搖地往天籟石這邊攀爬過來。
看他手足並用搖搖晃晃的模樣,真讓人擔心隨時會被一陣幽風吹到山崖下去。
彭紫欣也回過頭來,望着死胖子夫婦,脣角不經意地泛起一抹羨慕的笑容。
“老婆,我吃不消了,你……下來走兩步,行不行?”
死胖子開始趴在道邊的山岩上喘粗氣,可憐巴巴地討饒說。
“不行,是你說的,要把我背到山頂。男子漢大丈夫,怎可言而無信?”
姚荻雙臂環抱死胖子的脖頸,非常坦然地趴在他肉乎乎比軟墊子還厚實的背上,不容置疑地拒絕道。
死胖子沒奈何,哭喪着臉一步三搖,咬牙往天籟石方向攀爬。
“彭宗主?”姚荻驀然驚咦道,發現天籟石上已有一對青年男女捷足先登。
她不認識刁小四,卻見過彭紫欣,更知道這少女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太一宗主,急忙不好意思地從死胖子身上滑下來見禮。
死胖子如釋重負,擡手揩了把汗水,瞅着天籟石上的刁小四和彭紫欣,咋咋呼呼道:“哎呀呀,真的是彭宗主……沒有打擾兩位吧?”
他和姚荻到現在還鬧不清狀況,只隱隱約約猜到一鱗半爪的片斷,感覺這些日子云裡霧裡就像在做夢。
彭紫欣的臉又紅了,忙道:“沒有,我們……就是坐在這裡看看雲海,要不你們也一起來?”
“好啊!”死胖子大喜過望,能和太一宗宗主一起坐在山頂看雲海,可是一件妙不可言的好事。
姚荻狠狠瞪了自己老公一眼,向彭紫欣謝道:“我們還想往前面繼續走走,不敢打攪兩位的雅興。”
“老婆,還要往前走啊?”死胖子的一張臉瞬間就跨塌下來了,路漫漫而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姚荻不理睬這不識趣的傢伙,又向彭紫欣笑道:“彭宗主,小鏡閣的事謝謝您。”
彭紫欣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麼,我只是和祭師叔祖打了個招呼,請他幫忙在太無仙城附近尋一片合適的地方而已。”
當下姚荻和死胖子慢慢地翻過天籟石往後山行去,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彭紫欣望着他們,眸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嚮往之色,卻明白有些東西,命裡無時,強求亦不可得。
眼下,自己只能好好珍惜每一刻。
因爲這一刻,將短暫如沙漏,一去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