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璨、蔣玄暉、張廷範這些人都是朱溫的好幫手,篡位的急先鋒,正所謂兔死狗烹,他們知道朱溫太多的秘密,又沒有其他突出的才能,留着也沒用,不如殺了乾淨。
更重要的是,上面這三個人有結黨的嫌疑。
對此,朱溫不能不防。
柳璨是當朝宰相,這個宰相位子是怎麼得來的呢,通過殺掉前任宰相得來的。
之前他與李振一起謀害朝臣,把裴樞、崔遠、獨孤損這些人踩了下去,然後順利上位。
蔣玄暉就不用多說了,弒昭宗,殺諸王,都是他之前主抓的工作。
張廷範當時是太常卿,他由於和蔣玄暉、柳璨走得太近,也被幹掉了。
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
對付奸臣最鋒利的武器就是其他奸臣,這叫做以毒攻毒。
以上的“其他奸臣”有兩個,那就是孔循和蔣殷,這兩個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和蔣玄暉有矛盾。
有矛盾也正常,當時蔣玄暉、柳璨等人權勢如日中天,把好處都佔盡了,還不懂的給其他人分一杯羹,當然要遭別人忌恨。
心裡有恨也就有了害人的動機,然而只有動機還不夠,還要有手段。
最好的手段就是拿住別人的把柄,然後無限放大,借刀殺人。
蔣玄暉是有把柄的,這個把柄是被孔循等人雞蛋裡挑骨頭挑出來的。
蔣玄暉當初行弒昭宗皇帝,突發善心,留了何皇后一命。
現在唐哀帝李柷即位後,何皇后成了何太后。
何太后對蔣玄暉很有好感,認爲他還存在着一絲絲良知,在諸王被殺之後她把對方當成最後一棵救命稻草,向蔣玄暉叩頭求救:
“求您救救我們,希望樑王(朱溫)接受禪位之後能夠繞過我們母子的性命!”
這個請求蔣玄暉沒法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但這件事情讓孔循和蔣殷知道了,這兩個人立刻來了精神,向朱溫打小報告。
打小報告講究時機,而這兩個人無疑是高手,時機拿捏的恰到好處。
那時候朱溫攻打楊行密的壽春,大敗而回,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氣。回來的半路上聽說皇帝李柷想要祭天,這樣一來朱溫就有想法了。
我這裡剛打了敗仗,你就要祭天,你想幹什麼,讓老天爺保佑我早死,你好穩穩當當做皇帝?
孔循和蔣殷見縫插針,把讒言遞過來了:“蔣玄暉與何太后有染,他聯合了柳璨、張廷範等人,迎接天子郊天(祭祀上天),要振興大唐江山,與大王您爲敵!”
朱溫信了,大怒。
蔣玄暉、柳璨等人慌了,火速到朱溫大營中去申辯。
想申辯就要有個由頭兒,最好能夠投其所好。兩個人一商量,向皇帝李柷那裡請了旨意,冊封朱溫爲魏王。
這個舉動,更加證實這兩個人是和皇帝是一夥兒的了,要不然你們手裡的聖旨是哪裡來的?
朱溫冷冷地盯着這兩個人,等到把對方看得心裡發毛了,纔不緊不慢說了一句:“我難道不能直接做皇帝嗎!”
意思是魏王這個位子太低了,或者說篡位的進度太慢了。
老大要發飆,手下人決不能認慫,要不然會被整的更慘。
柳璨作爲宰相,陪着小心進言:
“您當然可以做皇帝,但要一步步來,自古以來做皇帝的人都要先有自己的封國。現在大唐皇帝之所以還沒有遜位,就是想讓大王先建國,然後備九錫,最後再名正言順傳位給您。”
按理說這樣的解釋已經是天衣無縫了,朱溫應該理解纔對。
但朱溫不理解,他迫不及待要做皇帝,於是說了一句很霸氣的話:
“我不備九錫,直接做天子難道不可以嗎?”
柳璨、蔣玄暉傻眼了,想做皇帝竟然還不按套路出牌,他們還能有什麼辦法,只能灰溜溜跑了回去。
他們一跑,朱溫就開始動粗。
最先遭殃的是何太后。朱溫派孔循、蔣殷去完成弒殺任務。
這哥兒兩個高興得不得了,心想終於輪到我們來做這種事情了,帶了人跑到積善宮,三下五除二把何太后殺了。
朱溫殺了何太后還不解氣,追廢其爲庶人,然後開始找蔣玄暉等人的麻煩。
朱溫想找人的麻煩,一般都很直接,不用找理由,也不用扣帽子,直接打到,就這麼霸氣。
簡單來說他的整人手法可以分成三步:
第一步,下令;第二步,抓人;第三步,殺人。
三步下來,蔣玄暉、柳璨、張廷範等人全被幹掉了。
其中柳璨全家被殺,張廷範被五馬分屍。
至此,朝廷之中阻止朱溫登基的障礙徹底掃除了。
隨之一同被掃除的,還有魏晉以來流傳下來的士族門閥制度。
這一個制度我們要着重來了解一下,因爲這一羣體的逐漸消亡是五代十國亂世形成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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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意義上來說士族門閥制度形成於兩漢,鼎盛於魏晉,消亡於隋唐。
什麼是士族呢,我們可以簡單地把它理解爲世代爲官的大家族。門閥就是門第和閥閱。
士族門閥制度就是通過參考門第高低,來選官用官的一整套制度。
爲了便於大家理解,我們來舉個例子。
之前讀書的時候我對東晉這個王朝的建立一直有一個疑問,爲什麼王導帶着司馬睿過了長江就把一個東晉王朝建立起來了呢。
這可是真真切切的歷史,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建立一個國家有這麼兒戲的嗎?
當時的司馬睿只是一個沒落的王室成員,他不可能有什麼翻身的資源,那麼建立東晉的功勞應該在王導身上。
王導又是個什麼人呢,他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能量。
王導不是一般人,他也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王導是士族子弟,他的身後站立着一個赫赫有名的士族大閥——琅琊王氏。
而王氏家族也不是單獨在戰鬥,它還聯合了潁川庾氏、譙國桓氏、陳郡謝氏等大家族。
這些大家族聯合在一起做什麼呢,建國!
這不是在開玩笑,當時士族的力量很大,而且大到你不敢想象。
他們控制着土地,又通過土地來控制種地的農民。不僅如此,他們壟斷了當地的經濟,掌握着一地的經濟命脈,糧食、食鹽、冶鐵、紡織、當鋪、漕運等各行各業都在他們掌控之中。
掌握了經濟還不算,他們還壟斷了官場,但凡是現在當官的還是以前當過官的,都是這些大家族內部的人。
大家都知道我國是熟人社會,爲什麼呢,因爲地域太廣,政府管不過來,所以通過家族管理。
一個地方的名門大族在該地行政事務中擁有很大的話語權,因爲這個家族掌握了統治當地百姓的人情網絡。
而士族更進一步,它通過官場積累將家族的統治區域無限放大,在民間根深蒂固。
所以說,這些大家族的聯合已經在長江以南搭建起了從上到下的一整套統治體系,他們缺的只是一個能夠鎮得住場子的皇族而已。
然後司馬睿來了,他登上了皇位,建立了東晉。
東晉王朝建立的那一天,王導代表的各大家族們就都轉正了。他們從此不只是士族大閥,而且還是把持國家社稷的重臣團體。
司馬睿藉助士族而建國,士族依靠司馬睿而得到進一步發展。這是一個互利共贏的買賣,雙方都落到了實惠。
而司馬睿雖然是皇帝,日常發號施令卻要顧忌王家的意見,沒辦法呀,全國整套統治體系都是人家建立起來的,皇帝也要看人臉色呀。
所以說當時又流傳着一句話:王與馬共天下。
意思是說,琅琊王家與司馬家一同享有天下。
士族能夠做到這個份兒上,厲害了吧。
這裡面有個問題,士族大閥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能量呢,他們的原始積累是從哪裡來的呢?
政治上的問題往往要從經濟上來尋求答案。
士族之所以能夠坐大,有兩方面原因。
第一:土地兼併。
東漢末年土地兼併嚴重,農民的土地都到地主家去了,地主的土地又被士族給奪去了。農業社會誰掌握了土地誰就掌握了國家命脈,士族能夠發展起來也就不足爲奇了。
第二:選官制度(九品中正制)。
漢朝以來封建王朝在選官用官方面實行過察舉制、徵辟制,到了魏晉的時候開始實行九品中正制。這些都是科舉制之前的制度,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不用考試,有人推薦或者是家族背景強就能做官。
說簡單一點就是拼爹、拼關係。
看明白了沒有,出身決定一切,什麼後天努力啦,開掛逆襲啦,這些橋段在士族門閥統治的時代根本不會存在,因爲當時的社會階層是固化的。
士族階層通過世代的積累壟斷了經濟資源、政治資源,他們是那個時代的王者,不服不行。
爲了維護自身既得利益,士族禁止與寒門、庶族通婚。
這裡所說的寒門、庶族還不是平民百信,而是隻“富”不“貴”的一般地主。
南朝劉宋時代,寒門出身的中書舍人狄當、周赳去拜訪士族張敷。
按理說狄當、周赳也都是做官的人,人家來登門拜訪你應該以禮相待纔對。
但張敷不這麼想,他作爲士族,打心眼裡瞧不起兩個人,命令家僕將客人坐的位子移得遠遠的,在客人走後還把狄當、周赳兩個人做過的墊子給丟掉了。由此可見當時門閥制度之森嚴。
一般人家裡有個人能夠做官就不得了了,士族子弟可不這麼想。
讓他們做官,可以,但要講條件,官小了他們不做,負責具體事務的官他們也不做,他們稱這類官爲“濁官”,做了這種官是很丟人的。
那他們要做什麼官呢,位高權重的官、清貴的官、能夠管理其他官員的官。
看到沒,就這麼任性,就問你服不服。
這樣的歷史發展下來只能是貴者愈貴,賤者愈賤。
但士族門閥制度也不是一無是處,由於有着家族傳承,門閥裡面也培養出了很多能人、名人。
像王導、王羲之啦,出身於琅琊王氏;曹操、曹丕、曹植那一大家子出身在譙郡曹氏;周瑜、周循等人出身於廬江周氏;謝安,謝玄,謝道韞等人出身於陳郡謝氏等等。
士族門閥制度的貢獻是培育出了許多政治大家族,這些家族通過盤根錯節的相互聯繫支撐起了一整套統治系統,這個系統是比較穩固的。
穩固到什麼程度呢。朝代都已經更替了,家族還活着。
最明顯的就是隋唐時期的例子。
唐朝開國皇帝李淵代表的就是李氏門閥,這個李家從南北朝一路走來,在隋朝顯貴,隨後又開創了唐朝。
而李家不是個例,隋唐時期的士族大閥可以概括爲五姓七望,他們分別是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晉陽王氏。
這些大家族都是歷經多朝而不倒,比不倒翁還厲害。
既然這麼厲害,肯定有其特殊的生存之道。
這個生存之道就是在亂世的時候兩頭下注,多方押寶。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安史之亂。
安祿山和唐玄宗掰手腕,兩人打得不可開交,當時打得最厲害的時候雙方勢均力敵,不相上下。
這時候大家族們就開始動腦筋了,他們開始預測這場叛亂的結果。
結果有兩個,要麼是大唐把安祿山給平了,恢復對全國的統治;要麼是安祿山把李唐給滅了,開創一個新的王朝。
這兩個結果在當時的情況來看都有很大可能。爲了保持家族長盛不衰,五姓七望的士族大閥們開始把雞蛋往兩個籃子裡裝。
具體的做法就是派出家族的優秀子弟去投奔安祿山,在叛軍裡面任職。
這樣一來家族的主要成員在朝廷裡面做高官,還有一部分子弟在叛軍裡面挑大樑,無論哪一方勝利家族都會存活下來,繼續自己的輝煌。
這種事情瞞不住人,大唐朝廷知道,安祿山也知道,可是雙方不約而同地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認了士族大閥的做法。
爲什麼呢,因爲士族門閥代表着統治天下的一整套制度體系,無論是誰來坐天下,都要依靠這些人來治國理民。
所以大唐尊重士族們的生存之道,安祿山也樂得把治理國家的人才收歸己用,並委以重任。
這是一整套被統治階級默認的潛規則,想要玩政治遊戲,就要尊重規則。誰敢破壞規則,誰就出局。
最後李唐王朝平定了叛亂,把叛軍頭腦連同投奔叛軍的士族貴族全都抓了回來。
五姓七望的話事人開始出來營救。
這些豪門望族有兩套方案。對自己的子弟能夠營救就儘量營救,營救不了就大義滅親,殺掉他們來贏得統治者的原諒。
這也是規則裡面的內容,沒辦法,有時候想要保全整體,就必須做出局部的犧牲。
家族裡面的人才很重要,但家族的整體利益更重要,爲了整個家族,個人是可以被犧牲掉的。
所幸李唐王朝還是比較仁慈的,皇家也不想把關係搞得太僵,最終赦免了大部分的士族子弟。
至此,士族大閥又一次押寶成功,順利渡劫。
看到沒,在士族的眼中,家族的利益是最大的,這個利益比國家利益還大,爲了家族,任何東西都是可以犧牲的。
隋唐的時候大家都比較認同士族制度的潛規則,任何鬥爭都在規則裡面進行,包括唐朝中後期的“牛李黨爭”,這也是士族大閥在後面作祟。
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大家都講規則,可以把鬥爭的消耗降到最低,人死得少,利益消耗得少,統治階級整體的力量就可以持續保持穩定。
但是時間走到五代十國時期,不講規則的人物出現了,這些人還很多。
代表人物就是朱溫以及之後的一大把暴君們。
在這些人面前,士族大閥們屢試不爽的生存之道,失效了。
五代十國,顧名思義,就是中原地區先後建立的五個朝代,以及其他地區先後存在的十個國家政權。
這些勢力還都是大浪淘沙之後存活下來的,其他曇花一現的政權我們還都沒有計算在內。
在這樣羣雄並起的年代,你再多頭押寶、各方下注又有什麼用呢——時局太動亂了,押寶都壓不贏!
這段歷史時期的頭領人物出了李克用之外,其他人基本上全是草根出身,你去跟他們講規則,他們會先把刀子亮出來,然後陰森森地對你說,他們只信一個規則,那就是弱肉強食。
士族大閥的子弟在黃巢起義就已經被殺了一大批,後來的秦宗權、孫儒、朱溫等人又都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只懂得舞刀弄棒,能動手的絕不動嘴,把士族階層又大殺了一批。
像是宰相崔胤、裴樞、崔遠這些人都是“五姓七望”大家族裡的代表人物,朱溫殺起這些人來如行雲流水一般毫無阻礙,沒辦法,誰讓人家拳頭硬呢。
隨後朱溫建立的後梁王朝覆滅,中原地區大亂,僅存的士族大閥的種子也被消磨乾淨了。
等到後唐明宗即位的時候,竟然找不出一個能夠寫奏章的人,上至皇帝下至滿朝文武都是大老粗,你說悲不悲。
當然,士族中也有跑到南方各國避難的,但豪門大閥的根基被損毀了,這些漏網之魚也就成不了氣候了。
士族門閥的毀滅代表着統治秩序喪失,規則沒有了。
沒有了規則大家就可以胡來,底線也不用守了,道德也可以不講了,臉皮也可以不要了,亂打一氣,鬧作一團,五代十國的亂世就這麼來了。
這個亂世可以稱作是華夏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次,比三國還亂。
爲什麼呢,三國是精英戰爭,曹操、袁紹、劉備、孫權這些人都是有傳承的,他們懂規則,亂可以,但有些跌破底線的事情是不會幹的。
比如說曹操雖然很想稱帝,爲此也誅殺了反對他的荀彧等人,但最終也沒有跨出最後一步,最後無奈之下自詡要做周文王,讓兒子曹丕去做周武王,取代大漢王朝建立了魏朝。
相比之下朱溫就不一樣了,我就要稱帝,我等不及,誰擋我我就殺誰,也不管時機成不成熟,硬來。
這傢伙最後在登基大典上和羣臣擲骰子賭博,吆五喝六亂成一團,完全沒有皇帝的樣子。
同樣的差距也出現在對軍隊的控制上。
三國時期雖然也是武夫的樂園,但亂就亂在將領這一層級上,軍隊的中下級軍官以及士兵走卒還是比較老實的,因爲規矩還在。
五代時期就不一樣了,上上下下全亂了,諸侯不聽天子的,將領不聽諸侯的,下級軍官也不聽上級的,就連士兵也成了驕兵悍卒,動不動就來一次譁變,自己任免將帥或者乾脆自己當家做主。
這一點在魏博體現的比較明顯,後期類似的事情更多。
所有這一切只說明瞭一個問題——社會體系崩壞了。
而且崩壞得很徹底,上至朝堂,下至黎民百姓,全都無規矩可循。
無規矩可循的時代人吃人很正常,父子相殘也是家常便飯,亂-倫遊戲也時常上演,人性的醜惡被暴露無遺。
所以說士族大閥時代的結束是五代亂世形成的原因之一,也是亂世發展的結果。
當然,土地制度的改革、士族的腐朽墮落、科舉制度的興起也必然會導致這一階層滅亡,但這不是我們討論到重點。
以上,我們簡單討論了一下五代十國亂世形成的原因,這很有必要。
因爲現在故事纔剛剛開始,後面的行文會把這一時代淋漓盡致地展現在大家面前,只有懂得了上述我們所講的內容,大家纔會對後面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現象有一個深刻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