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過嶺頭,向斜陽處,柔暉脈脈。一處斷峰絕壁險惡高峻,狀貌猙獰,陡峭十分。若是有人在林中定睛望去,便會看到一灰一青兩道身影不斷在絕壁上不斷以足點觸,又或以手攀藤,借力上升,攀高縱躍,高低自如。
卻聽那身着灰衣道袍的人笑道:“青書,‘梯雲縱’輕功厲害之處,全在後力十足,能凌空以內力爲媒,轉折自如。你內力已有一定火候,用來完全不難,只須記住丹田中始終留下三分後力便是。”聲音豪邁蒼老,在空曠之處更顯慷慨。
那青衣少年點點頭,卻不說話,怕泄了一口真氣,失足落下可就不妙了。
這二人攀高縱低,不多時便至絕壁頂峰,灰袍道士輕飄飄落下,無聲無息,道袍隨風擺動,狀貌若仙;而那青衣少年卻是微微氣喘,踉蹌一下,被那老道輕輕扶住。
一登絕頂,視野豁然開朗,卻見方圓十里青翠欲滴,鬱郁蒼蒼,有高峰絕頂,斜插天際,高聳入雲,宏大之外,不失秀美。
那灰袍老道笑道:“咱爺倆偷出武當山,遠橋他們想必急壞了吧!”
青衣少年笑道:“莫說爹爹未必就能發現我們離開,便算是他發現了,也是無法。太師傅武功天下第一,輕功絕世,爹便算急,也只能乾着急,找不着咱們的。”
灰袍道士笑罵道:“好個小子,盡會貧嘴,天下之大,臥虎藏龍,可不能這麼說!”
這一老一小,身份大不尋常,老的乃是當今武林泰斗,天下第一高手,武當張三丰;小的乃是武當三代弟子第一,大俠宋遠橋之子,武當宋青書。
宋青書自小便顯現出非凡天賦,入耳不忘,無論學文學武俱是一時之選,更兼自小學琴,精通樂理。只是生性沉默,不喜玩鬧,偏愛讀書及修習內功,劍法拳法卻是荒疏許多。宋遠橋身爲武當大俠,對這兒子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青書雖是生性沉默,但與諸位師叔關係卻是極好,尤其是五師叔張翠山,也只有遇見五師叔,青書的小臉上纔會盪漾出真正開心的笑容。可後來三師叔俞岱巖受傷,青書心痛不已,而後五師叔奉命下山,此後一去九年,杳無音訊,那一年,青書四歲。
十歲那年,宋青書週歲之日,張三丰恰巧出關,卻聞宋青書自言自語:“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張三丰聞之微驚,於是與只攀談,發現這徒孫見識之廣之博,委實不可想象,當即交口稱讚道:“青書這孩子悟性極佳,舉一反三,實乃不世出的武學奇才。這些年我多在閉關參悟太極,無甚所獲,甫一出關,卻被青書提點許多。他那些看似稚嫩的話,卻有着十分深刻的道理在裡頭。呵呵,老道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及不上一個孩子呢!遠橋,不如讓青書隨我修行一段日子,如何?”
宋遠橋忙不迭答應。要知便是身爲張三丰七大入室弟子之二的殷梨亭,莫聲谷,也只是由宋遠橋代師授藝,只是閒暇時得到了張三丰指點。此刻自己兒子有如此機緣得遇張三丰青睞,自然是喜不自勝。當下撤下服侍張三丰的道童,換上宋青書隨其比鄰而居。
張三丰閉關之處是一間石屋,與世隔絕,一閉關便是十餘天乃至一月之久;而青書居住之處,則是一間小木屋,有書有琴,樂在逍遙。
山上兩所小屋比鄰,青書看遍煙雨滌塵,繁星合月,銀河倒懸,白雲蒼狗,自然清麗,變幻莫測,不由感嘆人生在世,不過白駒過隙,前世對待金錢執着無比,以致死於非命,上天既然讓自己再重生一次,這一次生命定然要活得自在逍遙,不爲世俗名利所累,便如此刻山間生活,愜意自如。
一日一日,如今業已四年逝去。
四年時光倏忽過去,每日食野果獸類,飲山溪泉水,倒也不覺時日艱難。每日這般提縱攀高,抓捕小獸,內力輕功具有長足進步,連帶着武當“虎爪手”也練的似模似樣了。
其實每日皆有道童送飯前來,只是青書不愛素菜清淡,是以多是吃自己打來野味,而後再預備一,留與張三丰。
偶爾張三丰也會出關,由此,宋青書便得到這一代宗師的指點,武學修爲大是提高。這一老一小,四年來,相處的極爲融洽。
卻提到前幾日晚上,張三丰從入定中醒來,夜已三更,一振長袖,站起身來,卻見隔壁小屋中燈光已暗,但月光映下,一個身影仍在打坐,當即微微一笑,推開木門,走了出去。
洞外夜色如洗,明月杳然,張三丰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生死未卜的五弟子張翠山,長長嘆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寫起字來。但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個寫了個“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正是:“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巖因何受傷?張翠山因而失蹤?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麼關連?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劃越來越長,手勢卻越來越慢,到後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
這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極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數招,便有數般變化。“龍”字和“鋒”字筆劃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劃甚少,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筆劃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這二十四個字**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這一套功夫反覆施展,足足演練了一個多時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後一筆。
張三丰寫罷,仰天遙望,長嘆一聲,道:“青書,這一路書法如何?”原來宋青書修煉完畢,聽得風聲,便出門相看,正見得張三丰施展這套武功。青書自小隨父親讀書練武,其時七俠俱在武當,對他極是寵愛,尤其是五師叔張翠山,相互極爲投緣,幼時讀書識字之功,全由張翠山一手所教,是以對於書法,青書後來也曾臨摹過許多名家手跡,頗有根底。張三丰素知這個徒孫文武全才,故有此問。
宋青書道:“太師傅定是想起三師伯、五師叔了,您但放寬心,五師叔吉人自有天相,定然無尤。這一路書法麼,寫的固然極佳,招式精妙,氣勢宏大。但徒孫想,得了其中意境,纔算佳妙。”
張三丰負手望天,道:“青書,你悟性之高,只怕尤在你五師叔之上,這等年紀便懂得神意結合,方臻佳妙的道理,將來的成就,只怕不可限量。”
宋青書道:“太師傅過獎了。徒孫曾在書本上看過一個故事,大有感觸,此刻不由的想一吐爲快,不知太師傅……”
張三丰笑道:“但說無妨,這般文騶騶的,忒也煩悶。”
宋青書笑道:“話說六祖慧能坐禪之時,一位大德來訪,問道:‘上師大字不識,如何看懂佛經?如何研習佛法?’慧能對那人笑笑,卻不說話,伸出右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又放下手,擡眼望去。那大德哈哈大笑,對六祖施了一禮,轉身便走了。”說罷望向張三丰,嘴角略有笑意。
原來宋青書說這故事,是以月亮寓指“佛法”,以手指寓指“文字”。人看到月亮並不需要用手,是以領會佛法也並不一定需要文字;同理,領會一套高深奧妙的武功,要直接會其神意,而非通其招式,運之以力便可。天下武學大抵如此,先通一個“力”字,再會一個“勁”字,最後是一個“意”字。領略其神意,知曉其神髓,方乃大成。
張三丰大笑道:“好個青書!你可看到天上那輪明月了麼?”
宋青書笑道:“弟子不才,已然窺得蟾宮,便要折那桂樹了。”骨子裡的張狂一下子不知怎地涌現出來,看得張三丰眉頭一皺。
張三丰斥道:“好個狂妄小子!且讓老道來稱稱你有幾斤幾兩!”說着將身一晃,便至宋青書面前,右手橫掃,接着斜向左劃,左手虛引,正是在寫一個“不”字。
宋青書見張三丰出手,當即凝神拆招,左右開弓,打出“天”字訣,堪堪拆解張三丰這個“不”字。
張三丰長嘯一聲,大笑道:“小子悟性極高,很好很好!”漸漸放開手腳,卻只用二成內力。兩人打的漸漸激烈,攪起塵土陣陣。
宋青書之前荒蕪招式,亦且並無與人動手經驗,但悟性卻是極高,二十四字輪番使來,不枝不蔓,條理分明。
張三丰有心錘鍊這徒孫功夫,便將招分開拆解,將宋青書引入武學殿堂。
這一番打鬥,足足鬥了三個時辰方纔作罷,天已大亮,青書筋疲力盡,軟倒在地,張三丰卻是負手而立,笑吟吟的道:“青書,我這套功夫唯有在心情悲痛喪亂之時,方盡全功,如你後來這般無慾無求也似,如何使的出來?“
宋青書喘氣道:“太……太師傅,你現在是在笑麼?可不像悲痛欲絕的模樣。”
張三丰一怔,撫須道:“你說的倒也有道理。”
宋青書氣息漸平,道:“太師傅,您這般算是以內力取勝麼?”
張三丰奇道:“奇怪,我內力壓在兩成以下,絕不會傷了你,如何算以內力取勝?”
宋青書道:“您百年功力,我自是遠遠不及,您內力壓在一成以下與我拚鬥,於您來說,內力自無損耗,而我卻是內力淺薄,連續鬥三個時辰,便累得氣喘呼呼了。”
張三丰老臉微紅,轉念間道:“青書,那你是憑什麼和我這老道士打到現在的呢?”
宋青書一怔,一直以來,他都只是勤修內力,招式卻是平平,此刻若非領會了張三丰招中意境,對這套“倚天屠龍功”變化熟知,斷不可能同張三豐拆招到這個時候。其間張三丰縱然放水,也是難能可貴了。
聽張三丰如此問,青書慚然道:“是您老人家新創的一套精妙招式。”
張三丰笑道:“那你還如此偏執,只修習內力麼?”
青書道:“弟子知錯了,日後定當‘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張三丰眼前一亮,道:“青書,你這句話十分高明吶,可是你自己悟到的麼?”青書面色微紅道:“是弟子適才聽太師傅教誨,忽有所悟。”張三丰連連讚道:“好資質!好資質!”其實他哪裡想得到,這位自小在武當長大的徒孫,竟是個二十一世紀的商業鉅子呢?
青書又道:“太師傅,咱們在這山頂枯坐,只怕很難悟出些什麼,何不出山一遊?”
張三丰大笑道:“圓通定慧,體用雙修。老骨頭坐關坐的久啦,許久未動,便和你一起下山走一遭吧!”
這一老一小二人便如此這般的下山了,由武當山出發,狂奔了七八日,漸至襄樊一帶。張三丰天賦異稟,全無年老力衰之虞;而宋青書正處少年時期,精力旺盛,幾日狂奔之下,錘鍊內力輕功,倒也與張三丰相得益彰。
兩人見一處絕壁,心下大動,便起意攀爬,武當梯雲縱借力使出,轉折自如,連綿不絕,不多時便登上頂峰。原本青書輕功不足,難能登上頂峰,但有張三丰在一旁提攜,也就不難了。
極目望去,卻見另一邊絕壁之下,有一處空谷,似曾有人跡。
張三丰道:“青書,那處山谷由高處俯視,若有人工開鑿痕跡,我們且下去一探。”
宋青書心下一動,不多說話,點點頭答應了。
張三丰衣袂飄飄,向下縱去,不時以衣袖輕拂山壁,以減墮勢。宋青書無他那般輕功內功,只得亦步亦趨,一點一點攀下絕壁。
青書一點一點向下攀爬,不多時便見得一處三四丈大小的大石,張三丰負手而立,臉上露出深思神色。
他縱身一躍,飄然落下,定定落在原地,卻聽張三丰道:“青書,你來了。”
青書道:“是,太師傅……”眼睛不由自主的落在刻在石壁的字跡之上。
字跡張狂絕倫,飛揚跋扈,直欲破壁而出,正是“劍冢”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