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獨處墓園懷舊侶 驚聞密室揭私情

武當山上,紫霄峰下,禹跡橋邊,一箇中年道人正在練劍。

紫霄峰是武當派始祖張三車當年修道之外。張三丰當年所住的茅屋,如今在它的遺址上,早已建成了一座規模寵大的紫霄宮,成爲了武當道教聖地的中樞了。

從下面望上去,紫霄峰上,好像有無數仙山樓閣,浮沉在雲海之中。

紫霄官依山而建,紫霄宮的建築羣包括有大宮門、兩座牌坊、二宮門、崇如、紫霄殿,以及數百級寬廣的石階,層層疊疊而上,在立體上比平面上取得更宏偉、更壯麗的仙山樓閣畫畫效果。

此時正是清晨,天空沒有半點雲翳,從禹跡橋邊望上去,視力好的話,還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幢幢人影,在古牌坊下,在石級上,在宮門前,時隱時現,好像是仙人正在山上遨遊。

當然,這一些人,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而是前來武當參加元相真人的葬禮的各方賓客。還有一些是陪伴他們的道士。

無相真人下葬的日期本來還兩天,但已經有不少人來了。因此本來就是中樞的紫霄官所在的這座山峰之上,今天就得更加熱鬧了。

不過,在這紫霄峰上的禹跡橋邊,卻是十分冷清,有的只是這個中年道士。

禹跡橋的跨度不大,它是建築在一道狹澗上面的,橋洞窄高,給這道小澗添了幽深的景色,上面是精雕的玉石欄杆,橋下激流穿出。再過去是一座剛剛修建完的墓園。這座墓園是準備用來安葬無相真人的。

這個中年道士就是監督修建這座墓園的人,他也正是無相真人如今碩果僅存的弟子,以前的俗家名字叫做戈振軍的不岐道人。

他雖然正在練劍,練劍是要心無雜念的,但他卻是煩躁不安。

在他的頭頂上方,有棵在懸崖上生長的白榆,枝幹橫空伸出。他身形撥起,劍勢斜飛,使了一招白鶴亮翅,劍光過處,落下了七片枝葉,而且每一片樹葉都被削成形狀對等的兩邊。

劍法練到這樣地步,本來已是足以令人驚駭的人,但他一看落下來的樹葉,卻是禁不住懊惱之情現於顏色,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我這時怎麼搞的,今天練這一招,非但沒有進步,反而比昨天退步了。”

他昨天練這一招,是削下了九片樹葉;如今削下來的不但少了兩片,而且其中一片是被削成了大小形狀並不相等兩邊。

懸巖上面的一條山坡叫“太子坡”,懸巖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叫“磨針井”,那個剛剛修建完工的墓園就在“太子坡”的另一邊,和“磨針井”相去不遠。

他頹然收劍,目光從磨針並那方看過,對着墓園,喟然嘆道:“我練了十七年劍法,還是不及師父的一半功夫。若然是管束不住猿意馬,可真對不起師父當年在這裡教我的苦心了。”

原來“太子坡”和“磨針並”的得名是根據道教經典的故事取的。道經《三寶大有金書》裡面說,有個淨樂國王太子,十五歲時辭別父母入山修煉,就是在這個坡上得到玉清聖祖紫君的傳道,有一天他想出山不再繼續修煉了,走到一座並邊,看見一個老婦在石上磨鐵杵,他詫異老婦爲什麼在石上磨鐵杵?老婦答想把鐵杵磨成一口針。他說那不是太困難了嗎?老婦答:功到自然成。一下指點迷津,令他登時醒悟,於是返山修煉,終於修煉成功,白日飛昇,做了真武大帝。

這是把“鐵杵磨成針”這句成語加上了人物情節編成的道教故事,什麼淨樂國王子云雲當然是子虛烏有的,便真武大帝卻成了武當山的守護神,而無相真人第一次給徒弟不岐傳授劍法,別的地方不選,特地選擇在這太子坡下的磨針井旁,用意當然也是要他像那位淨樂國的王子一樣勤學苦練。他的師父曾對他說道:“你的資質並不差,但還不能算是上乘資質,將勤補拙這四個字對你還是適用的。”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他不覺心頭不苦笑,突然想了一個人來。

“怪不得師妹喜歡耿師弟,撇開他的相貌比我生得俊秀這點不說,他學武的資質也確實是比我高得太多!我得到掌門人的親自傳授,練了十七年,還未練成功太極劍法,如果換了是他,恐怕用不到七年,他的造詣已是勝過今日的我!”不岐心裡想道。

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在壓制着自己,不再想起耿京士的。但現在卻是不由自己的突然想起他來。

不過,這也並非無因而至,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耿京士,其實是受到眼前的景物觸發的。

在他眼前的這個墓園,除了正中那座留給無相人下葬的墳墓之外,側面還有一座較小的墳墓,頂部已經合攏了的墳墓,在它的下面,埋葬有三個人的骸骨,其中一個就正是他的師弟耿京士。

耿京士不過是武當派一個地位低微的俗家弟子,他的遺骸怎能和掌門真人葬在同一個墓園?

這裡面有個原因,原起於不岐當年的一念之私。耿京士。何玉燕、何亮(何家的老僕)和武當派當時的長老無極道人,是在同一天同一個地點死的。耿京土死於他的“誤殺”,何亮死於常五孃的暗算,何玉燕則是在生下兒子之後自盡的。其後大概一個時辰,他把師妹新生的嬰兒送到藍家之後回來,跟着就是業已受了重傷的無極道人來了。無極道人說出了他要說的話,也就倒斃地上。

他當時爲了一念之私,不肯讓耿京士和何玉燕合葬,他挖了兩個坑,一個坑單獨埋葬何玉燕,另一個大坑則是埋葬了無極長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

去年無相真人命大弟子不戒到盤龍山去把無極長老的遺骸遷葬本山,經過了十六年,沒有棺材的屍體早已腐化了,只剩下骨頭,不戒只好把在所有骨頭都拾在一個背袋之中,要本就分不出哪一塊骨頭是哪一個人的了。而不戒本人也因在盤龍山上受到強敵襲擊,身受重傷,幸得牟一羽將他救了回來,但一回到武當山,當天便即死亡了。

無極長老在武當派的地位僅次無相真人,他是應當葬在這個墓園的。既然分不開三人的骸骨,這就不僅耿京士得到“破格”的葬禮,連那個何家的老家人也得以分享“殊榮”。

但此際,不岐面對墓園,則是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了。

“你死了倒好,勝於我苟活人間,有着無窮無盡的憂慮!”不岐心中苦笑,暗自想道。

往事歷歷,都上心頭,當然,最難忘的還是他的小師妹何玉燕。“小師妹,你別怨我在你死後都不讓你的耿師弟合葬,我對你縱然有千般不是,卻最少有一樣是對得住你的,你的京兒我已經遵從你的遺囑,將他撫養成人了。”

他擡頭望向白雲,不覺愴然自嘆:“京兒自從下山之後,一直沒有消息,不知他是身在何方?唉,我將他撫養成人,卻又得提心吊膽,生怕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會反顏向我尋仇!”他對耿玉京的心情實在是矛盾之極,一方面在懷念着他,盼他早日回來;一方面又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將他當作殺父仇人。倒不如不回不更好。

正在心情混亂之際,忽見一個小道士從“太子坡”走下來,叫了一聲“師叔長老”。

這小道土是他的師兄不波道人的弟子,道號悟性。不波是前長老無極道人的大弟子,在“不”字輩中,排行最高,無相真人去世之後,繼任掌門人無名真人(即牟一羽的父親牟滄流)提議將兩個“不”字輩的弟子升任長老,獲得通過。這兩位新長老,一個是不岐,另一個就是不波。

不岐自從上武當山當了道士之後,一向都是沉默寡言,面容肅穆。這個小道士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有幾分畏縮的樣子。

不岐道:“有什麼事嗎?”

悟性道:“沒、沒什麼事,不過…”

“不過什麼,有話爽快地說!”

“牟師叔已經回來了,師父叫我告訴你一聲,牟師叔現在紫霄宮,不知長老是不是要……”

原來不岐因爲督工建造墓園,這幾個月來,都是在墓園裡一間臨時搭起的茅棚住宿的,如今墓園雖然已經建築完工,他還未曾搬回原來的住所,是以悟性跑到這裡找他。

不岐心頭一震,臉色卻是絲毫不露,他打斷悟性的話,淡淡說道:“知道了,你回去招待客人吧。”他不說自己是否要去見牟一羽,悟性也就只好走了。

聽到了牟一羽已經回來的消息,不岐的心緒更加不寧了,牟一羽是從不戒手中接過那個裝有無極長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的骸骨得布袋,而且是親手將那布袋交給無相真人的人。

風過林梢,鳥巢泥落,聲音本極輕微,但聽在他的耳朵,卻好像是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聲音。

“好,你一塊塊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看!”師父當時對牟一羽所說的話,也是一字一句的在他耳邊重新響起來了。那天他是躲在師父靜室旁邊偷聽的。

一個藏在心裡的謎始終未得解開,“不知師父是否已經知道我的秘密?”不過,“好在”師父已經死了,他現在擔心的只是:“不知牟一羽這小子對我秘密知道了多少?”

這件事情過後,牟一羽曾經很技巧的向他暗示,他曾經爲他隱瞞了一些事情,包知中途“遺失”了一塊骨頭的事情在內(這塊骨頭裡是不是嵌有一口青蜂針呢?)。

他就是因爲受到牟一羽的“威脅”(雖然牟一羽並沒明白說出來),以至不能不裝作心悅誠服的擁戴他的父親繼任掌門的。

他雖然沉默寡言,少與同門交談,但牟一羽下山之後的消息,他還是略有所聞的。他知道牟一羽曾經去過關外,回程時並曾路過金陵。

“只不知他在關外,是否曾經到過烏鯊鎮了?”不岐是曾經奉了師父之命,到過烏鯊鎮調查耿京士當年匿居該處一事的,他也正是在烏鯊鎮上,碰上了七星劍客,受創回山。

想到牟一羽也可能到過烏鯊鎮,他的心緒是更加不寧了。

“管他知道多少,最緊要的是把劍法練成。”他強攝心神,重新開始練劍。

他的性屬倒是相當堅毅的,失敗了一次再練一次,不知不覺也就把煩惱拋之腦後了。

正在練到神與劍合之際,忽聽得一個人讚道:“好劍法!”

颯颯連聲,樹葉籟籟而落。這一次他削下了九片樹葉,每一片都是當中分開。

收劍看時,只見來的是個相貌十分平庸的漢子,既不英俊,也不醜陋,就像那種你日常隨處可以見得着的普通人,過後不會留下一絲印象。

但這個相貌平庸的漢子,卻用着一種十分詭異的目光看他。

“你是誰?”不岐劍問道。

那人忽的噗嗤一笑,說道:“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麼?”

聲音嬌媚,要不是那人站在他的面前的說話,他決不會相信這樣嬌媚的聲音,竟是出於一個相貌平庸的大男人之口。

但令他吃驚的還不只此,而是這個嬌媚的聲音喚回了他的記憶。

從時間來說,那是遙遠的記憶,但卻並不模糊。

那是曾經令他神魂顛倒的聲音,也是曾經令他一想起來就心驚膽戰的聲音。

他呆若木雞,過了好一會子,方始囁嚅說道:“你,你,你是五……”

常五娘噗嗤一笑,說道:“多謝你還記得我。但我只是你的五娘,你可別在人前叫出我名字。”

不岐定了定神,說道:“五娘,你的改容易貌術真是神乎其技。但即使沒人認得你,你也不該冒這樣大的風險的。你來裡做什麼?”

常五娘道:“來做什麼,當然是來找你的呀!”

不岐變了面色,說道:“找我?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身份”

常五娘道:“我知道你做了武當派的長老!哼,你做了長老就不理我了嗎?”

不岐低聲下氣道:“五娘,你別嚷嚷鬧鬧,你聽我說……”

常五娘可不肯聽他說,冷笑一聲,又道:“你這沒心肝的小子,你還記得當年你和我同牀共枕的時候,在我耳邊說過不少甜蜜的話兒?現今卻擺冷臉孔給我來看!俗語說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

不岐苦笑連忙掩着她的嘴巴,說道:“五娘,求求你莫亂說了,你到底想要什麼?”

常五娘道:“我要你履行當年之約,娶我爲妻!”

不岐道:“你別開玩笑好不好,我早已出家,而且如今已經是本門的長老了。”

常五娘道:“長老又怎麼樣?出了家也可以還俗呀!嗯,振軍,我看你做了道士也不見得快活,恐怕只有麻煩更多!趁這裡沒人,不如你就和我遠走離飛吧!”腔調一變,變得越發溫柔,令得不岐當真啼笑皆非!

他情知擺脫不開,心念一動,說道:“後天就是我恩師下葬之時,我就是要走,也不能在今天走呀。五娘,你得讓我好好想一想,不過,我倒想先問你一件事情。”

“好,問吧!”

“你怎能夠來到這裡的?”

常五娘佯裝不懂,說道:“我又不是瘸子,當然是靠兩條腿走上來的。”

不岐哼了一聲,說道:“別裝糊塗,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意思!不錯,你已經改容易貌,外貌上或許沒人識破你的本面目,但難道竟也沒有問你是誰?”

“我本來準備有人盤問我的,但可惜沒有機會讓我表演說謊的本事。我從大道走過嶽門,那些奉命接客人上山的貴派弟子,也不知怎和,也沒向我盤問半句。”

不岐瞪着眼睛道:“如此說來你倒真是神通廣大了!”

常五娘從他的眼皮神感覺有點異樣,這纔不再將他耍弄,微笑說道:“不是我的神通廣大,我只是跟着一個人上山的,要說有甚神通,也是個人的神通。”

“誰?”

“牟一羽!”

不岐吃了一驚,“好在我沒有魯莽。”

常五娘似乎識破他的心思似笑非笑說道:“振軍,你是不是嫌我給你帶來麻煩,想要殺我?嘿、嘿,你的劍術已經練得如此精妙,要想殺我,那也並非難事,難的只是不會沒人知道!”

不岐強笑道:“五娘,你也忒多疑了,我怎會殺你?再說,你練有唐門的暗器功夫,我也沒那個本事殺你呀!”

常五娘道:“好,那就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你在想些什麼?”

不岐道:“你是在關外碰上牟一羽的嗎?”

常五娘道:“不錯,是在一個名叫烏鯊鎮的地方,不但碰上牟一羽,還碰上了你的乾兒子!”

“藍玉京?你,你也碰上了?

“他似乎應該改稱爲耿玉京了吧?”

不岐心頭大震,道:“他已經知道了生身父母的誰?”

“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但看來他不至於像從前那樣一無所知吧。”

不岐變了面色,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常五娘微笑道:“我還知道一件事情,你如果現在要殺他的話,只怕是辦不到了,因爲他的劍術比你高明得多!”

不岐面色一沉,說道:“胡說八道,他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不但誼屬師徒,而且情如父子,我愛護他還來不及呢,怎會想要害他?”

常五娘噗嗤一笑,說道:“真的嗎?據我所知你教給他的劍法,卻好像是似而非的啊!好在他自己練成了上乘劍法,否則,你對他的‘愛護’恐怕早就把他害死了。”

不岐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道:“五娘,連你都不能體會我的苦心麼?我這樣做,其實也是爲了他好,我是想他平平安安在武當山上度過一生的。你應該知道,在江湖上得到善終的人反而多數是武功平庸的人,俗語說庸人多厚福,這話是絕對不假的。”

常五娘道:“但可惜耿玉京卻絕對不是平庸的人!”

不岐道:“你說得不錯。但我的本意是好的,我可沒想到他師祖會叫他下山,還把本門的劍訣傳了給他。”

常五娘道:“他現在已經知道你傳他的劍法是不管用的了,你以爲他會認爲你這是好心?這還只是指劍法而言,如果他又知道他的本身之父是死在你劍下,你以爲……”

不岐叫道:“別說下去了!無論如何,他總是在我撫養之下長大,我在他的身費了多少心血,他應該知道!他知道,他就應該相信我!”

常五娘道:“你的師父似乎都不相信你呢,否則他也不會連你也不告訴,就叫玉京下山。你以來玉京這孩子在明白真相之後還相信你?這恐怕是你的一廂情願吧?”

這話可正說中了不岐的心病,他像個鬥敗的公雞似的,頹然無語了。

常五娘道:“振軍,你還是和我遠走高飛了吧。我有辦法幫你,即使耿玉京明白了真相,我也可以將他對你的仇恨轉移到我的身上。”

不岐不覺怦然心動,但轉念一想:“一錯不能再錯,我怎能終生和這婦纏在一起!”

常五娘注視他的神色,好像亦已看出了他的內心就變化,嘆道:“振軍,你竟是這樣憎惡我麼?我還以爲我們是同一類的人呢。”

不岐道:“多謝你的好意,只不過我寧願死在京兒劍下,如果他真是不肯原諒我的話。”

常五娘道:“你不後悔?”

不岐道:“大不了是個死,我本來應該十八年前死去的,只因師妹把她的初生嬰兒付託與我,我不能負她所託,這才活到如今。如今京兒業已成材,我縱然今天就遭橫死,亦已沒有遺憾了!”

常五眼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道:“原來你的心裡始終只有一個燕妹,在你的心裡,活着的常五娘,還比不上死的的何玉燕。哼,算我錯識了你,但你對我,總不能沒有半點交待吧?”

不岐道:“十八年前和你相識的那個戈振軍早已死去了,現在我是武當派的長老不岐!”

常五娘道:“我不管你是誰,我只問你,你怎樣處置我?”

不岐道:“你說吧,除了我不能答應跟你走之外,你要什麼,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答應。”

常五娘道:“好,那我就求你一件事,你帶我去見貴派的掌門人。但這件事情,可不許讓第三者知道。”

不岐吃了一驚,說道:“這怎麼可以?”

常五娘道:“你不答應,我就永遠跟着你,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不岐皮膚起了疙瘩,說道:“你當真非把我弄到身敗名裂不可嗎?好,你現在就射我一枚青蜂針吧!”

常五娘道:“你即無情,怎能責我無義!我告訴你,你倘若什麼都不肯應承,我一定要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我有這個手段?但你若肯安排去見牟滄浪,我卻可以擔保你平安無事。”

不岐心頭一震,說道:“你,你——難道牟滄浪也是你的……”

常五娘啐了一口,打斷他的話道:“你想到哪裡去了,難道凡是我所要見人,就非得是我的舊情人不可嗎?”

不岐道:“那你爲何要見他。又爲何敢作出這樣的擔保?”

常五娘道:“這是我的秘密,你如果願意做我的丈夫,我才能把秘密告訴你。”

不岐道:“那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吧,但你爲什麼不請牟一羽幫你這個忙,即然他可以帶你上武當山?”

常五娘笑道:“我是天下聞名的壞女人,哪有做兒的安排一個壞女人去他的老子的!?”

不岐啞然失笑,心道:“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如果牟滄浪當真是她的舊情人,她自是不想牟一羽知道,更加談不上求他相助了。”

常五娘續道:“我只是跟牟一羽上山,並不是牟一羽帶我上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人。再說,他並沒有欠我什麼,我這個人可不是隨便求人相助的。”此話半真半假,但聽在不岐心裡,可就只有苦笑份兒了。

“不錯,五娘,我是欠了你的一份情債,但這件事……”

“你不肯答應,那就不必多說了。騎着驢兒讀唱本,咱們走着瞧吧!”常五娘冷笑說道,臉上好像颳得下一層霜!

不岐忙道:“不是不肯答應,但你總得讓我想一想。”

過了一會,常五娘道:“你想了沒有?”

不岐忽地輕輕一噓,說道:“有人來了,你快走吧!”

常五娘怒道:“你到底…”剛說這幾個字,不岐就掩着她的嘴巴,低聲道:“我答應你,今天晚上,你來墓園。快走,快走,不要讓人瞧見!”

常五娘是暗器高手,聽覺比常人靈敏,此時亦已隱隱聽見是有人走來了。她的輕功也真了得,一個轉身,躍上懸崖,就躲進樹林裡了。

不岐剛剛鬆了口氣,只不悔師太已是攜着一個少女朝他走來了。

不岐怔了怔,裝作十分歡喜的樣子,說道:“水靈,你回來了!”

不悔師太道:“靈兒是昨天回來的,她本想馬上來稟告你,是我見天色已晚,叫她今天才來。”

藍水靈弟弟是不岐的義子,她的一家這些年來又都是得到不岐照料,依常理而論,她一回來,當在是應該先來見他。因此,不岐倒不覺得奇怪。奇怪的只是,不悔怎麼今天有空親自陪了徒弟找他。這個時候,不悔是應該在紫霄宮的。

不悔的神情好像有點異樣,不岐剛要向藍水靈發問,她卻已搶先說道:“剛纔你有客人?”

不岐只好說道:“不錯,是個客人,剛剛走了。”

不悔師太似乎有點思疑,“那個客人是……”

不岐力持鎮定,淡淡說道:“我沒問他的姓名。”

不悔皺眉道:“他怎的會跑到這裡來?”

不岐道:“這個客人是有點莽撞。他在山中游覽也還罷了,還想到墓園參觀,我說葬禮尚未舉行,請恕墓園不能開放給外人蔘觀,我拒絕了他,他就悻悻然走了。”

武當派並不禁止客人在山中游玩,有個不懂規矩的客人,懷着對無相真人的敬意,想在墓園參觀,那也不足爲怪。不悔師太聽他說得合情合理,疑心去了八九,說道:“原來如此。”

不岐鬆了口氣:“師姐,你怎的不在紫霄宮幫忙招待客人?”

不悔道:“掌門人大概是知道我不善應酬,又怕我受不住辛苦,他只叫我到後天參加送葬,別的差事全給我免了。其實我的傷已經痊癒,即使是在一天之內上下幾次紫霄峰尋也算不了什麼。”

藍水靈插口道:“師父,我回山之後,才知道你中了那妖婦常五孃的青蜂針,臥牀幾乎有半載之久。聽說那妖婦的青蜂針是著名的劇毒暗器,你雖然好了,可還得多多保重。”

不悔苦笑道:“是啊,我雖然痊癒,輕功卻已多少受點影響,恐怕還得過些時日,才能恢復如初。”

不岐心中也在苦笑:“好在她不知道剛剛從這裡走開的就是青蜂常五娘。要是她的功夫沒打折如,那就難說了。”

他恐防不悔師太再問下去,連忙轉過話題:“水靈,你下山半載有多,可曾聽到你弟弟的消息?”

藍水靈道:“我還曾經在斷魂谷見過他呢,只是他因爲要和少林寺的慧可大師到關外,不讓我和他同行。我只好回來了。”

不岐心裡着慌,神色仍是絲毫不露,“哦,他和慧可大師遠赴關外,這可倒是我想不到的了。你可知道他們是爲了什麼嗎?”

藍水靈道:“不知道。我正想請問長老,有沒有他的消息呢。師祖生前最疼愛他。按說他是應該趕回來的。”

不岐道:“唉,我也在盼望這孩子回來,但直到今天,還是得不到的他消息。”說的雖是謊言(他剛從常五娘口中得到耿玉京的消息),但對孩子的懷念卻是真情流露。

藍水靈之來,其實只不過是作一次禮貌的拜訪,她對不岐,並沒存着奢望的。是以雖然得不到弟弟的消息,也不覺得失望。但就在她正要告辭的時候,忽聽得不岐又道:“不過……”藍水靈忙把“告辭”二字吞了回去,說道:“不過什麼?”

不岐說道:“玉京這孩子雖沒回來,另一位遠行的本門弟子卻回來了。”

藍水靈心頭一跳,連忙問道:“是誰?”

不岐緩緩說道:“牟一羽。據我所知,他這次下山,好像也曾到過關外。”要知牟一羽回山的消息,他不說也會有人對她們說的,因此他就說了。他需要靜下來,只盼不悔師太和藍水靈師徒倆早點開。

藍水靈的面色唰的一下變得蒼白,不悔吃了一驚,問道:“靈兒,你怎麼啦?”

藍水靈道:“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害怕,小師叔已經回來了,弟弟卻還沒有回來。”

不悔道:“他們縱然是去同一個地方,也未必那麼巧就碰上的,怎能一起回來?你別胡思亂想,牟一羽既然回來了,不如咱們就去向他打聽消息吧。”

她哪裡知道藍水靈害怕的並不是弟弟可以遭遇意外。而是她害怕見到牟一羽,但又不能不去見他。

她默默地跟在師父後在。從禹跡橋走過金鎖橋,紫霄宮已經在望,在寬廣的石階下面,有一片開闊的草地,那正是東方亮曾經在這裡向武當派挑戰過的地方。

不悔喟然嘆道:“日子過得真快,東方亮那天上山挑戰的事,好像還在目前,前掌門人已經離開我們將一年了。我還記得他爲了應付這場戰,曾慨嘆我們武當派的人材凋落,幸虧今掌門人及時趕到,這才保全了本派聲譽。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早就約好了當時還是俗家弟子的今掌門人的,只因今掌門人遲遲未到,連他那樣有道之士也不由得着急起來。嗯,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慚愧,我是限於資質,未來的進境料也有限,只能把希望寄託給你們這一輩了!”

她說了一大段,沒聽見徒弟回答,回頭一望,見藍水靈仍是好似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不覺詫道:“靈兒,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藍水靈道:“沒,沒有。真的沒有!”她見師父的眼睛仍在注視着她的,又再加上兩句,“我除了放心不下弟弟之外,哪還有什麼心事?”

其實她不單是有着心事,心事且還不只一樁呢!

她的師父提起了東方亮,她心裡想着的也正是東方亮。

她想起了和東方亮一路同行那段日子,想起了那個有雨的晚上,東方亮把唯一可以避雨的山洞讓給她安眠,而他自己則獨自雨中爲她守夜。

想起這些往事,她心裡充滿溫馨,但可惜隨之而來的就是恐懼。因爲她在想起了東方亮的同時,可不能不想起了牟一羽。牟一羽的影子把東方亮擠開,而恐懼也就替代了溫馨了。

牟一羽並非對她不好,但牟一羽卻要她把東方亮當作敵人,甚至叫她可以不擇手段的去暗殺東方亮,如果證實了東方亮的確是已經偷學到武當劍法的話。他是懷疑她的弟弟把本門劍法私自傳給東方亮的,儘管她怎樣替弟弟辯解,他都不信。

她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師父,因爲她不願意給師父知道她的內心秘密,而且師父剛剛提起東方亮那次跑來上山挑戰的事情,從師父的口氣中也可以聽得出來,她對東方亮的看法,恐怕也正是和牟一羽一樣。

不悔師太的一雙眼睛注視着她,半晌,說道:“不對,你好象是在害怕什麼?”

藍水靈勉強笑道:“我回山的時侯是點害怕的,但在師父的身邊,就什麼都不害怕了。”

不悔點了點頭,說道:“你心中對不岐長老存有疑懼,我是懂的。說實在話,當我發現他把似是而非的劍法教給你的弟弟之時,我的心裡也是着實思疑、不安。但看來他對王京的思念之情又似不假,而且這一年來他都在哀痛之中,這更是假裝不來的。你的弟弟是前掌門人最鍾愛的徒孫,他哀痛恩師,按說自是不會對你的弟弟存有利之心。”

藍水靈道:“他認我的弟弟做義子,本來就是一直對他非常之好的。我也不相信他會害我的弟弟,但那件事情卻是令人難解。”

不悔師太忽道:“我也有一事不明,想聽你的解釋。”

藍水靈吃了一驚:“師父想要知道什麼?”

不悔師太道:“你這次回來,我雖然未有空閒試你功夫,便也可以看得出來,你是頗有進境,尤其輕功方面,更是大勝從前,不過,卻好像不是我原來教給你的本門功夫,這是什麼原故?”

藍水靈暗暗吃驚於師父眼光的銳利,說道:“弟子不敢隱瞞,弟子這次下山,是有一點奇遇。結識了一位別派的朋友……”

“哦,是個什麼樣的朋友?”

“是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子。複姓西門,單名一個燕字。”

不悔聽說是個女的,本已鬆了口氣,但聽到也姓氏,卻又好像觸動什麼似的,怔了一怔,說道:“她複姓西門?”

藍水靈道:“她的父親就是三十年前北方的綠林盟主西門牧,不過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不悔師太道:“西門牧早已死了,她女兒想必不是女強盜吧?”

藍水靈道:“她父親死有時候,她不過兩三歲。父親一死,她的母親就已退出江湖,與她隱居深山了。我見過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也對我很好,認我做乾女兒。”

不悔師太道:“這麼說來,想必是這位西門夫人曾經傳授你的武功了?”

藍水靈道:“請師父恕罪,我不便推辭她的好意。不過,我在她家中只不過住了一個月左右,所學其實亦是甚少。”其實她的輕功主要是東方亮教她的,只是不敢對師父說罷了。

不悔師太道:“我對門戶之見看得很淡。何況她又是你的義母,而你也還只是我的掛名弟子。縱然是按最嚴格的武林規矩,我也沒權力禁止你學別派的武功。”

藍水靈道:“多謝師父寬容。弟子想懇求師你一事。”

不悔道:“你說。”

藍水靈道:“請師父答應,正式收我爲徒。”原來她是想起了牟一羽那日要她幫忙“對付”東方亮之時,曾經給她許願,說是可以代求他的父親收她爲徒。但藍水靈可不想要這樣的“殊榮”。

不悔說道:“我也有這個意思,不過,三清門下收俗家的女弟子可要循例稟告掌門一聲。待會兒見到掌門,要是有機會的話,我就和他說吧。這只是例行公事,他不會不答應的。”

藍水靈道:“多謝師父。”

不悔師太忽道:“西門夫人是不是長得很美?”

藍水靈道:“她和女兒站在一起,就好像姐妹一般,她的女兒已經像朵鮮花,但在母親身邊,卻又給母親比得黯然失色了。”

不悔嘆道:“怪不得她當年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可惜我沒有機會見到她。”

不悔師太是個心熱面冷的人。素來不苟言笑。藍水靈聽了這話,不禁有點奇怪,何以師父會有這個想見西門夫人的念頭。

不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我是二十歲過後纔出家的。二十多年前,我家住蘇州,那時殷明珠在她杭州的姐夫家裡小住,殷明珠就是後來的西門夫人,我年少好奇,曾經想到杭州去看看這位武林第一美人,究竟是長得怎麼漂亮,但可惜還未成行,殷明珠就已離開杭州了。”

藍水靈笑道:“師父,你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美人兒吧,我猜你是想去和殷明珠比一比,對嗎?”

不悔你師太佯嗔道:“你這瘋丫頭,亂嚼舌頭,和師父也開起玩笑來了。還是說正經的吧,你的‘奇遇’似乎尚未說完呢。”

藍水靈道:“我這半年多的遭遇,說來話長。紫霄官就快到了,不如等到今晚我再和你說吧。”要知她是不想把有關東方亮的事告訴師父的,那麼如何“修剪”故事,可就得煞費思量了。

談到了西門燕,她又不能不同時想起了東方亮和牟一羽了。

“燕姐不知找到了東方大哥沒有,嗯,她對東方大哥那樣癡心,東方大哥卻像是有意躲避她。但願他們不要老是玩這‘捉藏’的遊戲了。要是再玩下去,說不定燕姐還會呷乾醋呷到我的頭上。”她想到那次西門燕要抓她回芳,爲的就是不讓她在外面有可以接近東方亮的楊會,不覺啼笑皆非。那次是牟一羽幫她應付西門燕,她對牟一羽雖然殊無好感,但在這件事情上,她還是要感激他的。

“世事真是難料,那天我離開他們的時侯,最後聽到的那幾句話,好像是燕姐已經給牟一羽說動,願意跟他一起到關外去找東方大哥了。奇怪。牟師叔又怎麼知道東方大哥要到關外?現在牟師叔已經回來,不知他是否幫燕姐找到了東方大哥?”

不過,儘管她想知道這個謎底,她還是害怕見到牟一羽的。

藍水靈心有所思,落後幾步,低聲喚道:“師父,師父!”

不悔師太回過頭來,見她面色蒼白,說道:“怎麼,走累了嗎”就快到了!?

“我不想進去了。”

“爲什麼?”

“夠得上被請進紫霄宮的客人,多半不是尋常的客人,負責招等客人的想必都是本門長輩,我只是一個末入流的掛名弟子,恐怕……”

“怕什麼,有着我呢。鎮定點兒,別給人笑話我的徒兒上不得檯盤。”

“師父,我不是害怕見客人,只、只是——我想,我還是不去的好。”

“你不是要牟一羽打聽弟弟的消息嗎?”

“師父,你幫我打聽也是一樣。有我在旁,說話恐怕反而不便。”

不悔心道:“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要知在這樣盛大的場合中,牟一羽當然是忙於招待客人,她帶一個小徒弟進去,把牟一羽拉過一邊說話,的確是難免惹人注目。

不過,她卻也不是一個拘泥規矩的人,想了一想,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你進去也可以不說話的,跟我看看熱鬧也好呀!”

藍水靈不敢將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麼告訴師父,只好跟着師父再走,但忽然她的師父反而停下腳步了。

這時她們已經走過牌坊,正在走入一片松林,紫霄宮前那個平臺已經在望。

平臺上有一堆人。而且有兩個人好像是在吵鬧。

“好小子,你冷言冷語,是存心要伸量我嗎?”說話的是個瘦漢子。

“伸量不敢,請教行不行?”被那人斥爲“小子”的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笑嘻嘻地說道。

瘦長漢子哼了一聲道:“憑你也配!”

旁邊看熱鬧的人都希望他們這一架打得起來,頓進七口八舌,有人說道:“配不配,那可是要比過才知道的呀!”有人說道:“是呀,切磋武功事情也屬尋常。有我們這許多人在這裡,還怕鬧出人命嗎?”有人更徑直說道:“你說他冷言冷語,我看你的說話很不中聽。”

那漢子道:“我不是怕他,但這小子來歷不明……”

那“小子”笑道:“你的來歷似乎也不見清楚!”

瘦長漢子怒道:“憑你也配問我的來歷?”

那“小子”居然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正因如此,所以我纔要向你請教呀!”

那漢子一時未能會意,旁已有人說道:“對極了,你們兩位是何門派,我們都不知道。你說他的來歷不明,他說你的來歷不清。既然大家都不肯爽直說出來,最好的辦法那就是莫如打一架了!這裡有的是會家,一打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另外還有幾個人同聲說道:“是呀,光說不練,那算得什麼英雄,只能算是狗熊!”

那瘦長漢子給旁人激得漲紅了臉,喝道:“好,小子,你進招!”

平臺上有人比武,不悔師太只好暫且停止前進了。她見藍水靈定了眼珠的模樣,不覺笑道:“這江湖人物的武功有什麼好看的?”她哪知道藍水靈之所以看得好像出了神,乃是加有原因。

那個“小子”作書生打扮,長得很秀氣,聲音柔潤,但不知怎的,聽在她的耳朵裡卻有點異樣的感覺。藍水靈不覺心中一動:“奇怪,這小子我從未見過,怎的好像似曾相識?”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小子”已在說道:“是我同你討教,不必客氣,你出招吧!”

瘦長漢子哼了一聲,場面話也不交待呼的一拳就打過去。

誰也不知他這是什麼招數,但他左手握拳,拳頭的指骨有如棱骨凸起;右手卻是駢指如戟,在猛然的拳勢掩護之下,點向那小子的面上雙睛。本來大家都是武當派的客人,縱然言語失和,比武也該點到即止,怎可出招如此狠辣。是以此招一出,旁觀者都是不禁譁然,有人忍不住就要斥責那漢子。

但雙方動作都快,要斥責那漢子的尚未來得及開口,只見那“小子”一瓢一閃,儼似蜻蜓點水,燕子穿簾。已是輕輕巧巧的避過去了,譁然之聲未了,頓就換了一片喝彩之聲。不悔師太本來是看不起這兩個人的,此時也不禁微微一“噫”。“這小子的身法輕靈美妙,固然是上乘武功,那漢子的拳中夾指,暗藏着幾種點穴手法,也非一般的江湖人物可比!”

藍水靈則更加是看得呆了。那小子的身法對她來說,可說是十分熟悉,雖然她還未看得清楚那小子的本來面目,但除了西門燕之外還能是誰?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碰上西門燕的時候,被西門燕所擒,西門燕用的就是這個燕子穿簾身法。

說時遲,那時快,瘦長漢子已以如影隨形,跟蹤撲上,長拳搗出,擊敵後心。那“小子”一個移形易位,斜劈兩掌。他在強敵急攻之下,還能從容反擊,姿勢美妙之極,衆人都喝起彩來。

不悔師太見藍水靈看得出神,說道:“這小子的掌法雖然不錯,可惜功力未到,只是中看不中吃。”

話猶未了,場中形勢又是一變,變爲近身搏鬥。售長漢子掌劈指戳,攻勢十分凌厲,尤其是他右手的兩指頭,點的都是對方要害穴道。那“小子”被他攻得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兒。

不悔師太看得不覺又是“噫”了一聲,對藍水靈道:“這漢子的點穴手法好了得,好像是從連家筆法變化而來。”山西連家的判官筆點穴功夫仍是武林一絕,雙筆能點四脈。若是兩人合使這套筆法,四筆可以點八脈。亦即是說,在一招之間,總有一處經脈的要穴會被點中。

不悔師太道:“這漢子還是有點顧忌,你看得出來嗎?他掌法看似剛猛,其實卻是用來防身的要是他敢兩隻手都用指法那就可以施展雙筆點四脈的功夫了。這小子的身法再輕靈也是決計抵擋不住!”

不悔師太在松林裡說話,平臺那邊是絕對聽不見但那瘦長漢子亦似乎有見於此,果然變掌法了,左右雙手都已化掌爲指。四根指頭忽伸忽縮,就象四根毒蛇的舌。原來他已試出那小子功力尚淺,即使被他打上一掌,當亦不至有甚大礙。

那“小子”眼見抵敵不住,一個“細胸巧翻雲”又再倒縱出去。瘦長漢子喝道:“小子,就會逃麼?”語音方落,那小子忽地反手一掌,掌勢大異從前,劃的是個圈圈,看來掌勢雖然緩許多,卻把對方凌厲的功勢解了。

那“小子”轉身迎敵,左掌劃圈,右掌則橫削敵腕;右掌劃圈,左掌則如削如刺。這套“掌法”一使開來,不過十數招變客爲主了。不悔師太不由得又“噫”了一聲,似乎大惑不解。但藍水靈可是心中明白,這小子的掌法可正是從太極劍法變化而來的。

藍水靈不但知道他的掌法乃是劍法所化,而且還知道它的來源。那正是她在西門燕家中居住的時侯,西門夫人曾經教給她的劍法。母親教她劍法,女兒和她拆招。這一招名爲“龍門三疊浪”,正是西門燕和她拆得最多的一招。

至此,已是毫無疑問,眼前這個“小子”就是西門燕了。西門燕生性愛美,女扮男裝,也要扮成俊秀書生,藍水靈此際已經確知是她,仔細看時,果然就看出了她的原來輪廓,心中暗笑湖塗:“她扮成了個俊小子,居然連我也瞞過了。”

師徒倆正在一個思疑不定,一個驚喜交集之時,場中已是到了勝負立判的時刻。

瘦長漢子似乎已知不妙,心中焦躁,急於求勝,倏地欺身冒進,五指一攏,疾彈而出,西門燕的“天璇”“地闋”“玉門”“珠璣”“委中”五處穴道,全都籠罩在他五指可及的範圍之內。這五處穴道分屬四個經脈,任何一個穴道被他點着,不死亦必重傷!

場中不乏點穴的行家,雖然不識這是從連家的筆法變化而來,卻也看得出它的厲害!頓時就有許多人譁然大呼。

這些人都以爲西門燕難逃毒手,不料結果卻是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蓋過了衆人的驚呼,那瘦長漢子給拋出了數丈開外,右臂軟綿綿垂了下來,在場的人,誰也沒看清楚那“小子”用的是什麼手迭,瘦長漢子的右臂已是給他拗折了。

衆人吃驚未過,另一件更加令得他們驚異的事情又發生了。

人叢中突然躍出一人,一把將那瘦長漢子抓了起來,喝道:“你是何人,從實招來!”

這個人正是武當掌門之子牟一羽。

客人比武試功,按常理說,身爲主人家的武當派少掌門是該勸阻,即使來得晚了,不及勸阻,也該先給傷者裹創。但牟一羽卻是一反常規,以非常嚴厲的口氣盤問傷者!

瘦子長漢忍着疼,亢聲說道:“你何不盤問那個小子?”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額角上滴下來。

有人看不過眼,忍不住竊竊私議:“是啊,就是要盤問也該一視同仁!而且,按通常規矩……”

按通常規矩,如果雙方都是來歷不明,但一方受了傷,那就應該先盤問那個沒受傷的。也不知牟一羽是否聽見了旁私議,那人的話猶未了,牟一羽已是冷冷說道:“他是我們的客人,你是混上山來的奸細,怎能一視同仁?”此言一出,登時把那些竊竊私議的人嚇住了。

瘦長漢子汗如雨下,啞聲說道:“我、我也是你們武當派請來的!”

牟一羽道:“是誰請你?”

瘦長漢子也不知是否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但見他的嘴脣開闔,卻聽不見聲音。

場中有個老武師是和牟一羽的父親有點交情的,倚老賣老,說道:“賢侄,你給他敷上金創藥再問他吧。”

牟一羽道:“哼,他是詐死!”輕輕一捏那瘦長漢子的琵琶骨,頓時令得他殺豬般地叫起來。但他頑強之極,爲了博取別人的同情,竟然還是亢聲說道:“姓牟的,你這樣凌辱我,我死了也不和你說!”

牟一羽冷冷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誰,我只是還有一事末明,想要向你請教!”說到後半,口氣突然變得客氣起來,瘦長漢子不覺一怔,道:“你要請教什麼?”

牟一羽道:“那日在燕子磯下,是誰指使你來襲擊我的?”

瘦長漢似乎驚恐之極,失聲叫道:“你,你說什麼?哪,哪有此事!”

那老武師道:“牟公子,你或者認錯人了。你瞧,他的確是有作爲你們客人的憑證的。”原來他己經從那漢子的身上搜出一張訃聞,訃聞上有武當派的標記,那是作爲參加無相真人的葬禮的請柬的。

牟一羽拿過那張訃聞,說道:“好,你說了我就放你,這訃聞是誰送給你的?你不說,可體怪我手下無情!”

那漢子張開嘴巴,像是想要說了,卻忽然雙眼翻白,倒臥地上,動也不能動了。

老武師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將他拉起來,伸手探他鼻息。忽聽得人叫道:“不可,不可!”

老武師怔了一怔,問道:“什麼不可?”話猶未了,忽地好似患了虐疾似的,打了個顫,“咕降”一聲,倒在地上。

與此同進,那人已是飛跑過來,口中也正在說道:“不可觸摸他的身體,他身上中了劇毒!”但可惜已是變成了遲一步的警告了。

那人把一顆藥丸納入老武師的口中,凝視處刻,說道:“還好我來得不算太遲,他雖然沾上毒,還有得救。但這個漢子……”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搖了搖頭。

別人也無須他說下去了,這老武師只是觸摸那漢子的身體,就已中毒昏迷,那漢子當然是必死無疑了。頓時就有好幾個人同聲問道:“泉先生,你是大行家,這漢子中的是什麼毒,如此厲害?”

原來這個人名叫泉如鏡,是個對藥物學深有研究的名家。說到使毒功夫,四川唐家是天下第一家,陝西穆家是第二家,甘肅泉家是第三家。這個泉如鏡就正是甘肅泉家的人。他的使毒功夫雖然遠不及四川唐家,也不及陝西穆家,但解毒的功夫據說卻在穆家之上。

泉如鏡俯身察視那瘦長漢子,雖然他力持鎮定;但臉上的神色已是掩蓋不住內心的驚恐。“這、這是四川——獨門的毒藥。”“四川”之下頓了一頓,顯然他是不敢說出“唐門”二字,到了口邊,改作“獨門”。

此時已是有人砍下樹木,做了一副擔架。泉如鏡戴上鹿皮手套,把那老武師提起來放在擔架上。老武師嘴脣開閡,牟一羽道:“他說什麼?”泉如鏡道:“他好像是說,那漢子的眉心有個針。”那老下師費了好大氣力,才說得出這句細如蚊叫的說話,又昏迷過去了。他的四個朋友將他擡回紫霄宮。

牟一羽心頭一震,遊目四顧,並沒發現現喬裝打扮的常五娘混在人叢之中,這才稍稍放心。心知這是常五娘所爲,他雖然想不通常五娘因何要殺人滅口,但以常五孃的機靈,他卻是可以料想得到常五娘暗算一得手就已偷偷溜走了。

這樁意外的事件來得太過突然,場中的騷動自是不在話下。衆人都擁過來,七嘴八舌說話。當然也就不免有人問道:“牟公子,你怎麼知道這人是奸細?”

牟一羽不作聲,卻忽地撕下一幅衣裳,裹着右掌,一個“掌刀”,向那漢子的面上劈下。那人的臉也本來似是有幾分浮腫的,牟一羽掌過如刀,頓時把那人的臉也“削平”了。奇怪的是,沒有血流出來,被削下來的只是一團塊狀的東西,迅速碎成片片,籟籟而落。原來這個漢子乃是用麪粉和漿堆腫面門的,雖然還未算得是上乘的易容術,也可算得是相當巧妙的化裝術了。剛纔本來有許多人對他的相貌覺得有點“特別”的,“特別”之處在於,他的身軀瘦長,臉型卻是服厚寬闊,身型臉型殊不相稱。如今牟一羽一個掌刀,令他露出廬山真面,衆人方始恍然大悟。

陝北武師米千鍾道:“看這人的指法倒似乎有點像是從連家筆法變化出來的,但據我所知,連家筆法是從不外傳的,連家的子弟我都認識,卻並無此人。”他能夠看出這瘦長漢子的指法,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牟一羽心道:“這個何須你告訴我。”不過在禮貌上當然還是向那人多謝他所提供的線索。“如此說來,只好等待他日再向連家的人請教了。”

有人說道:“剛纔那個少年呢?咦,怎麼忽然不見了?牟公子你不如找他回來問問吧,他和這漢子打架,說不定會知道他的來歷。”

原來西門燕趁着衆人鬧哄哄的時候,也是早已溜之大吉了。

西門燕的改容易貌之術比那瘦長漢子高明得多,但她所用的劍術可還是瞞不過牟一羽的眼睛的,牟一羽剛纔之所以不惜在衆人面前,偏袒那個“小子”,也正就是因爲他已經看得出那個“小子”必定是西門燕無疑。他正自擔心西門燕在被這些來自各方的客人盤問之下,很可能鬧出事來。如今見她已經不在場中,這才放下了另一塊心上的石頭。

不過西門燕雖然已經走了,這樁事情還是未能告一段落。陝北武師米千鍾說道:“依我看,最緊要還是找出那個偷施暗算的人,不錯,他毒殺的乃是奸徒,但她的用心卻是殺人滅口,你們說對嗎?”在場中的客人中以他的資格最老,衆人當然都是異口同聲地說個“對”字了。

米千鍾得意洋洋,繼續說道:“如果我判斷不差,他既然是想殺人滅口,那就必定是和這奸徒有關的人。泉先生,你仔細看看在那奸徒的眉心是不是有個小小的針孔?”這個針孔是剛纔那個觸及瘦長漢子身體的老武師發現的,他沾上劇毒,但在昏迷之前卻還沒忘記要把這個發現告訴衆人。如今米千種重提此事,實是含有責備泉如鏡對這一重大的線索太過疏忽的意思在內。因爲別的人也還罷了,但泉如鏡可是天下第三的擅於使毒的世家。

他哪知道泉如鏡礙着唐家的關係,卻是實在不願查根問底。

泉如鏡心中盤算,“如果吸出來的果然是唐門的毒針,我是佯作不知呢?還是直說出來好呢?”要知以他身份,若是佯作不和,未免太失面子,別人也未必會相信他,但若直說出來,那可就要得罪唐家了。唐家的毒暗器大下第一,他只是在毒藥這方面可佔天下第三,他是惹不起唐家的。

不過,他雖然仍在躊躇未決,那塊磁石卻是不能不拿起來的。

在衆人注視之下,他把那塊貼着瘦長漢子眉心的磁石拿起來。

這剎那間,他的心裡當真是如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但拿起來一看,卻反而鬆了口氣了。

磁石上沒有粘着任何東西,一根針雖然細小,但總還是看得見的。

泉如鏡鬆了口氣,說道:“奇怪,怎的吸不出來?”旁邊有人道:“說不定這不是針刺的傷口,是在比武之時,給那小子的指甲刺傷的。”西門燕的確蓄着長指甲,而用指甲傷人雖然罕見卻也並非絕不可能。

泉如鏡吸不出毒針,心裡也在奇怪:“這是誰做的手腳?”他冷眼旁觀,見衆人議論紛紛,只有牟一羽嘴角掛着一絲冷笑,不與衆人搭汕。他心裡明白幾分,不過他也是以爲是牟一羽顧忌四川唐家,卻不知牟一羽是要保護青蜂常五娘。

你道因何吸不出毒針?原米是牟一羽剛纔以“常刀”剝掉瘦長漢子臉上的化裝之時,早已運上小天星掌力,把那枚射人瘦長漢子眉心的青蜂針吸了出來,而且立即毀掉了。

但也並非沒有人起疑。不悔師大就已經疑心到是常五孃的青蜂針了。

他是曾經受過青烽針的毒害的。當她一聽到有人在那“奸徒”的眉心發現針孔之時,就已經起了疑心了。

不悔平生愛恨分明,性剛氣傲,疑心一起,不假思索,就跳出去。

“我過去看看,你等我回來再說。”

“師父,我先回家打個轉,好嗎?”原來藍水靈昨日回來,由於天色已晚,她是在師父的道現住宿,尚未曾回到家中的。

不悔師太急於去看明白,而且在“看個明白”之後,此事恐怕也不是一時三刻可了(如果發現的確是常五娘所爲的話),徒弟要求先回去見見爹孃,也是應當。便道:“也好。但你自個兒回去,可得小心點。”

爲了避免碰上弟弟的義父不岐,藍水靈選擇另一條路下山。紫霄峰與展旗峰相連,雙峰並峙,紫霄宮建在紫霄峰上,那展放峰就像是整個紫霄宮一座屏風。此峰石色如鐵,石勢奔驟躍動,好像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展旗峰因此得名。它的地形比紫霄峰更爲險峰,向來極少人行。藍水靈選擇的這一條路就是從紫霄宮的南方繞過,而從展旗峰的北面下山。

一路行來,只見溪回澗轉,石障夾流,景色清幽之極。但藍水靈的一顆心卻是思潮起伏,難以表止,正當她沿着峭壁下的磴道曲折前行之際,忽聽得一個清脆有若銀鈴的聲音說道:“靈妹子,你沒想到在這裡碰上我吧?我已經在這裡等你多時了。”

出現在她面前的可不正是剛纔那個“小子”。

但這個“小子”雖未恢復本來面目,卻已是恢復本來的女聲了。她沒有看錯人,果然是西門燕,而且西門燕這樣說,也好像早已料準了她要從這條路下山。

藍水靈定了定神,說道:“你跑來武當山做什麼?”

“來找你呀!”

“你別和我開玩笑了。你和我開玩笑不打緊,但我要告訴你,在武當上,可是不能由你的性子鬧着玩的,要是鬧出事來……”

西門燕格格一笑,打斷她的話道:“我已經鬧出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我和你可不是開玩笑的,誰叫你肯跟我回我的家,我只好來找你了。”

“唉,我真是拿你沒辦法,你到底想要怎樣?”

“剛剛見面,你就要趕我走麼?多說幾句行不行?”

“好,那你有話快說!”

“你的弟弟回來沒有?”

“我也在正盼他回來呢,嗯,你不是想要找他吧?”

“哦,他還沒有回來嗎?不過,如無意外,最遲在後天中午之前,他也應該回到這裡了。”

“你怎麼知道?”

“慢慢再和你說。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是想要找他。”西門燕一向是喜歡說笑的,但說這兩句話的神情,倒是甚爲誠懇。用不着深於世故,既然是天真無邪的藍水靈也看得出來。

藍水靈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

西門燕道:“你明白什麼?”

藍水靈道:“你找我是假的,找我的弟弟也是假的。他真正要尋找的人,是你的表哥!”

西門燕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笑道:“你幾時學會了猜測別人的心事?”

藍水靈道:“我不是猜的,我是親耳聽見的。”

西門燕一怔道:“聽見?”

藍水靈道:“不僅聽見,還看了見呢。那天你要逼我跟你回去,牟一羽替我出頭,當時我雖然走開,但你們所說的話,我在山坳那邊是聽得見的,牟一羽對你說,你如果要找東方亮的話,就該跟他一起同去遼東。你問他怎知東方亮在遼東,他說,他並不知東方亮的消息,但卻知道我弟弟已往遼東。他說,什麼地方有我的弟弟出現,東方亮多半也會跟着到來。我沒聽錯吧?”

西門燕道:“沒聽錯。”

藍水靈道:“你最初本來是和牟一羽打架的,後來聽了他這番話,就乖乖地跟他走了。我沒看錯吧?”

西門燕佯嗔道:“你這小鬼頭,我還以爲你是個老實姑娘呢,原來也會背地偷聽別人說話。”

藍水靈道:“我不是有意偷聽你們的,但燕姐,你可別相信牟一羽另外的話。”

西門燕道:“什麼另外的話?”

藍水靈道:“他和你說的我沒聽,但我猜想也猜想得到,他和你說的些那另外的話是什麼。”

西門燕七竅玲瓏,一扣便懂,不覺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小師叔的疑心確是大了些,我可是和你一樣,決不相信東方亮是爲了要偷學你們的武當劍法才和你的弟弟結交的。”

藍水靈道:“多謝。”

西門燕似笑非笑地說道:“咦,我信得過我的表哥不是壞人,幹嘛要你多謝。”

藍水靈滿面通紅,說道:“你扯到哪裡去了,我是爲我的弟弟……”

西門燕這才笑道:“別緊張,我是逗你玩的。說老實話,初時我見表哥對你那樣好,的確是有點妒忌。但如今我已知道表哥乃是愛屋及烏,你的弟弟是他的好朋友,他當然要保護你,而且不單如此,我還知道你已經有了心上人,我還有什麼理由喝你的乾醋?”

她倒是說得“坦白”,卻令得藍水靈更加臉紅,一直紅到耳根,嗔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我哪有什麼心上人?”

西門燕笑道:“哦,那或者我應該掉轉來說,他不是你的心上人,你是他的心上人。喂,你是不是因爲輩份的關係,有所顧忌,其實……”

藍水靈心緒不定:“閒話少說,你快走吧!”

西門燕道:“好吧,請你帶路。”

藍水靈道:“什麼,你要我送你下山?”

西門燕道:“誰說我要你送我下山?我問你,你去哪裡?”

藍水靈道:“我有哪裡好去,當然是回家了。”

西門燕道:“着呀,我就是要跟你回家!”

藍水靈吃一驚道:“你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的?”

西門燕道:“當然是認真的。”

藍水靈吃一驚道:“這怎麼可以?”

西門燕道:“有什麼不可以?你怕有人見你帶了一個‘男子’回家,會在背後說你的閒話嗎?但事不離實,我一到你的家中,就會恢復本來面目的,只要你的爹孃明白,那也不必理會別人閒話,何況這條路僻靜之極,也未必會碰上閒人。”

藍水靈給她說得啼笑皆非,頓足說道:“你應當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西門燕道:“你是怕爹孃不喜歡?”

藍水靈道:“我是怕你留在山上惹禍!”

西門燕道:“你怕我惹禍,那你就更非收留我不可了。否則,你叫我到哪裡去找容身之地?”

藍水靈嘆道:“你真是個拗小姐,你一定要等到找着了你表哥才走麼?牟一羽的話未必可靠,莫說我的弟弟還未回來,就算他已經回來,東方大哥也未必就會跟着他來的。”

西門燕道:“那麼最少也得等到見了你的弟弟才走。就只兩天,你都不肯讓我在你的家中住下嗎?好妹子,你在我的家裡住了一個月,現在我只求你在你家住兩天!”

藍水靈啼笑皆非,心裡想道:“那可是你把我強行擄去的,並不是我自己願意。”但雖說是被強迫,她在西門燕家裡住的這一個月,卻是獲益不少,這話可就不便說出來了。

“燕姐,我不是不歡迎你,若在平時,你大駕光臨,我是求之不得。”

“你是怕我連累你?不錯,我剛纔是已經鬧出了事,但我是幫牟一羽揭發的奸徒,即使他的父親、貴派的掌門知道我是何人,諒也不會責怪到你的頭上。我答應不生事就是了,你還怕我連累什麼?”

藍水靈嘴巴說不過她,心地本來又很純厚,只好嘆口氣道:“我不是怕你連累我,我只是爲你着想。”西門燕插口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唉,你真是我的冤家,好吧,縱然我不敢高攀做的姐妹,禮尚往來,我也該……”

西門燕喜道:“好,你知道禮尚往來,那就不必說下去了。好妹子,其實我還有話要和你說呢,你留我在家中居住,包管你的爹孃也會高興。你想不想知道……”

藍水靈道:“你喜歡說就說。”西門燕道:“你呢?”藍水靈道:“我不喜歡聽也得聽!”西門燕大笑起來。

藍水靈道:“有什麼好笑?”

西門燕道:“一點不錯,我的脾氣是你不想我也不要說的。你和我相處不過一個多月,就摸着我的脾氣,可也真算難得。不過,我這次說的,包管是你想要聽的。”

藍水靈道:“那就別賣關子了。有話快說,有、有——”驀地想起“有屁快放”可不是女兒家應該宣之於口的,不由得紅了臉蛋把“有話快說”重複一遍。

西門燕倒不介意,笑道:“你別臭我,我說的是正經事兒,你不是想要知道你弟弟的消息麼,我告訴你,我不但在遼東見過他,他還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呢?”

藍水靈道:“真的?”

西門燕道:“不過,此事說來話長,待今晚咱們一起睡覺的時候我再和你說吧。”

這條山路雖然僻靜,盜水靈仍然有點不放心,便道:“也好,我正是怕你口沒遮攔,說個不休萬一給人聽見了,你的身份就要泄漏了。有話還是在家裡說保險一些。”

但西門燕雖然沒說下去,走了一會,卻忍不住又笑起來。原來她是想起了那次在烏鯊鎮附近的那個山頭,她中了常五孃的毒煙,耿玉京救他的情景。耿玉京是在打聽常五娘之後,把她抱入山洞,再用天山雪蓮炮製的碧靈丹救她的。“我裝作昏迷,突然開聲說話,把他羞得臉紅過耳。嘿,嘿不知他現在還是不是這樣害羞,但我不忍再取笑他。”驀地又想:“如果那次換了是表哥抱我,不知我會怎樣?”想至此處,不覺笑容頓斂,變成沉思了。

藍水靈道:“發神經病麼,一會兒發笑,一會兒發愁!”她雖然熟悉西門燕的脾氣,可還摸不透她的少女情懷。

“拿來給我看看,是不是青蜂針?”不悔師太一到平臺,就向牟一羽這樣發問。

牟一羽道:“哪來的青蜂針?連普通的梅花針都沒有。這人眉心的小孔,恐怕是指甲刺穿的。”

不悔師太道:“真的?”

泉如鏡道:“是真的。我用磁石去吸,什麼也吸不出來。”

不悔走近那具屍體,仔細一看,說道:“不對!我受過青蜂針傷,知道是怎麼個樣子。這是針孔,決不是指甲刺傷!”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望着牟一羽。

牟一羽道:“但泉先生已經試過了。要是有毒針的話,磁石一定可以吸得出來。你要不要再試一遍?”

不悔半信半疑,說道:“或許是那枚毒針,深嵌頭骨之內,所以吸不出來。但不論如何,真相總是應該查明的!”說話的口氣,特別強調“真相”二字。

牟一羽道:“這個……”

不悔凝視他道:“敢情你有什麼顧忌?”

牟一羽道:“並不是有什麼顧忌,但倘若當真如你所說,要想弄明真相,那可就百得把頭顱劈開不可了,這個……”

忽聽得有人說道:“這種殘忍的手段,不是咱們出家人所當爲的。”

說話的這個道士乃是已故的首席長老無極道人的首徒,道號不波。前任掌門無相人去世之後,有兩個“不”字輩的弟子升任長老,一個是不岐,另一個就是他。他是聽得平臺上的喧鬧聲,剛從紫霄宮走出來的。

牟一羽道:“大師兄說得不錯。這人雖然曾經是想要謀害我的奸徒,我也覺得不該用這等殘忍的手段毀壞的他屍體。何況即使把他的頭顱劈開,也未必能夠尋找得到一枚細小的毒針。莫不成還要把他的每塊頭骨都……”

話猶未了,忽聽得有三個人差不多在同一時候叫起來道:“不對!”“好像不對!”“咦,真的是好像不對!”說“不對”的是泉如鏡,說“好像不對”的是不波長老,“咦”的一聲則是出自不悔師太之口。

原來在那具死屍的臉部,漸漸現出一層黑色,待衆人圍攏來看之時,整個臉龐都已變得漆黑如墨了。

泉如鏡道:“要是中了青蜂針的話,臉上應該現出一層青色。”

不悔師太是曾受其害人,當時她是身上中了青蜂針,臉上籠罩的那層青氣也要過了十多天才能去淨。見此形狀,她當然是無話可說了。

牟一羽心道:“想不到這姓泉的在這個節骨眼上竟幫我的忙。”他只道是泉如鏡做的手腳,暗暗對他感激。卻不知泉如鏡心中的疑惑比他更甚。

屍體臉上變色的原因當然是中毒,而且毒性必須比青蜂針更爲厲害,才能夠將青色的變爲黑色。令得泉如鏡驚疑的是,非但不是他下的毒,下的是什麼毒他都看不出來。

還有更加令他吃驚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這人出手下毒,居然無人察覺,包括他自己在內。如此詭秘迅速的手法,他自視也是不如遠甚!

泉如鏡本身已經是下毒的大行家,但也正是因此,他此際心中的驚恐。實是比任何人都甚。

“這是何人所爲?難道……”

心念未已,陡聽得不波喝道:“你是何人?”大喝聲中,飛身向一個相貌清瘦的客人撲去。和他一起飛身撲過去的還有一個不悔師太。不悔也在喝道:“好徒給我現形!”

三個人的動作都是快到極點,只有一晃眼,那陌生的客人已是到了與展旗峰相連的石樑上,和這座平臺相隔有數百步之遙了。不悔首先追到,拂塵一展,千絲萬縷,向那人的面門罩下。緊跟着是不波的長劍刺向那人背心。先後相差不過半步,不波的劍比不悔的拂塵較長,後發先至;碧瑩瑩的劍尖眼年就要刺在那人身上。

由於那陌生客人身法太快,許多人連他的“面貌”都末看得清楚。牟一羽則是看得清楚了的。憑他的眼光,一看就知那人戴着人皮面具,身材相貌也都是經過了巧妙的化裝。

昨天和他一起上山的常五娘是喬裝男子的,如今這個客人雖然不是昨天那個常五孃的模樣,高矮肥瘦卻是差不多。牟一羽雖然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這剎那間,他的心頭也是狂跳不休。生怕這個客人乃是常五孃的另一個“化身”。

不波和不悔都是像牟一羽這樣,看出了這陌生客人乃是以“假面”出現,心有所疑,卻還不敢確定。不波懷疑他是東方亮,不悔懷疑“他”是青蜂常五娘。不悔本來不是以輕功見長,也正因爲有此懷疑,是以用盡精力飛奔,在這短距離內,比不波搶快了半步。

她的本領居武當派女弟子之首,這一招“千絲萬縷”乃是從連環奪命劍法中的“亂披風”一招變化出來,那人若是給她的拂塵罩住,整塊臉皮都要給一條條的撕開;不波是武當派三名內的劍術高手,這一劍更爲厲害,只要內力一透劍尖,那人背心恐怕就要出現一個透明的窟窿!

牟一羽的一顆心嚇得幾乎要從口腔裡跳出來,但就在這剎那間,事情卻已有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變化。

那人只是張開嘴巴一吹,就把罩到他的塵毛吹得隨風四散;吹氣的同進,反手一彈,只聽得錚的一聲,又把刺到他背心的那把長劍彈開了。這一彈,拿捏時候之準確,當真可說是妙到毫巔!

不悔、不波都是武當派的第二代弟子中的有數高手,尤其不波,不但劍術精妙,內功的造詣也很不弱。而這兩位武當高手,竟然禁不起那人的一吹一彈!

出奇的還不只此,不悔的腳步,似乎也踏不穩,踉踉蹌蹌的連退了七八步,方始能夠穩住身形,不波雖然沒給震退,但也晃了幾晃,跟着又是“當”的一聲,長劍脫手墜地。

衆人大驚之下,紛紛跑去搶救。但不知怎的,跑在前面那幾個人,忽然覺得身子痠麻,雙腳不聽使喚,“撲通”“撲通”的接二連三倒在地上。後面的人失聲驚呼,不約而同的止了腳步,那個陌生的客人早已跑得連影子出不見了。

泉如鏡是大行家,一看便知,說道:“這次總算沒有看錯,那人撒出的是酥骨散,酥骨散若是混在茶水裡給人喝下,最少恐怕也得三天才能恢復氣力,但只是吸進風中飄來的香氣,卻是無妨,休息半個時辰就會好的。”

不悔跟着也過來了,她與不波同聲說道:“不是!”

牟一羽道:“不是什麼?”

不悔道:“不是那個妖婦,這人的使毒手法雖然在那妖婦這上,手段卻是不如那妖婦的毒辣。”

不波則說得更簡單:“不是東方亮,東方亮沒有如此功力!”

那麼究竟是誰呢?牟一羽和好些人都想到了,但誰也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牟一羽鬆了口氣,說道:“不是那妖婦便好。”

不悔哼一聲道:“這個人只怕比那妖婦更難對付。”

不波苦笑道:“不管這人是誰,他總算已是手下留情,否則我恐怕已經粉身碎骨了。”他這話倒是不假,那人的功力確實在他之上,當時他們是在石樑搏鬥,那人若是趁他吸入酥骨散的迷香之際,只要運動一推,他已渾身無力,如何能夠抵擋?

牟一羽道:“依我看,還是不要追究此人是誰的好!”

不悔道:“這卻爲何?”

牟一羽道:“師姐,如果你們懷疑的真是事實,這個人的出現或者反而可以替咱們武當派消除一個隱患。”他雖然沒有明言,但不悔、不波都是明白他的意思的。這人之所以手下留情,目的當然是不想和武當派結怨。因些,如果常五娘當真如不悔聽懷疑的已經來到了武當山,這個人跟着來到,自必是要找常五娘回去了。

牟一羽道:“聽說你那記名弟子已經回來了?”

不悔道:“水靈本來已經跟我來的,只因剛纔發生的這件意外事情,我叫她回家去了。嗯,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呀,這樣一件小事,你都注意到了。”

牟一羽笑而不答,只道:“好,咱們現在是該回到紫霄宮了。”

藍水靈無可奈何,只好把西門燕帶回家裡。她的父母見她帶一個“男子”回來,初時大爲驚詫,待到她稟明原委,這才轉爲驚喜。藍靠山道:“姑娘,你放心住下吧。我這裡除了不岐道長偶然會來之外,觀中的道士是不會來的。只不這……”

西門燕道:“不過什麼?”

藍靠山道:“我想請你改回女裝,因爲我還有一些種菜的朋友,要是他們來串門子,恐怕……”

西門燕笑道:“我懂。一個男子怎能和你的女兒同住一間房間?”

藍水靈道:“別開玩笑。說正經的,我們這間石屋是孤零零的獨處一角的,附近並無人家。來串門子的菜農不是沒有,但也很少的。只不過你可要安份點兒,別到處亂走。”

西門燕道:“我知道了。見了你的弟弟我就走。”藍水靈的父母不覺發出會心微笑,似乎想說什麼,卻不敢說。西門燕知道他們誤會,也不說破。

這晚她們同牀夜話,西門燕把遼東碰上耿玉京的事情說給藍水靈聽,聽得藍水靈又是歡喜,又是驚奇。

“啊,他的劍法當真已經練得那麼厲害?”

“他不但劍法精妙,內功的造詣也比我深厚不知多少呢。那次我被常五孃的迷香所困,就是全靠他趕走那個妖婦,救了我的。他根本就不用口含碧靈丹,吸了迷香,一點事也沒有。”

藍水靈驚異不已,說道:“他在下山之前的幾天,曾和我在展旗峰下練習劍法,他給我喂招,他還輸了一招給我呢。只不過八個月功夫,怎的他就能如此突飛猛進?”

西門燕道:“聽說他得了無相真人所傳的劍訣,下山之後,想必又曾有奇遇。”

藍水靈道:“這也罷了,有樁事情,我卻怎樣也想不通。那妖妖婦五娘和我的弟弟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爲何那妖婦三番兩次與他爲難。”

西門燕道:“也不算怎麼爲難,那妖婦好像是要你的弟弟做乾兒子。”

藍水靈道:“是呀,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了。她第一次來到我家要把我的弟弟擄走的時候,我的弟弟是從未下武當山的。她怎麼知道我的弟弟,又如何那樣不擇手優的要做他的乾孃?”

西門燕笑道:“常五娘最喜歡長得俊的少年,或者她是看上你的弟弟呢?”

藍水靈碑道:“胡說八道,我的弟弟纔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大孩子呢?”

西門燕忽道:“你不覺得你的弟弟行事有點古怪?”

這正說中了藍水靈的心事,藍水靈的心卜通一跳,說道:“我正想問你,你可知道他跑遼東是爲何因?”

西門燕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曾在烏鯊鎮打探過一個人。”

藍水靈道:“什麼人?”

西門燕道:“聽說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名叫耿京士。大約二十年前曾在烏鯊鎮居住。”

藍水靈道:“耿京士,這名字我好像聽人說過似的。”

西門燕道:“聽說耿京士是已故的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弟子。”

藍水靈不由得一片迷茫,“何其武不是不岐道長的俗家師父嗎?如此說來,那姓耿的人與弟弟的義父乃是師兄弟了。怪不得他對弟弟那樣好。但在傳授劍法這件事情上,他爲何又要騙我的弟弟呢?”

想至此處,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難道我的弟弟當是別人的私生子,怪不他的相貌和我完全兩樣!”但這個念頭可是“不該”有的,她心中自責:“我曾經罵過弟弟不應相信別人的胡言的,我怎麼可以也這樣想!”

西門燕道:“你在想什麼?我也想聽聽你的呀。”

藍水靈道:“我是想聽你在遼東的經歷,那些事情又新奇又有趣。至於我的事和麼,沒有好說的,那天和你分手之後,我就回山,一路平安。”

西門燕道:“好,那我地說一件驚險事情你聽,有個蒙面人……”

她話猶未了,忽見藍水靈打了一個呵欠。

西門燕心裡不大高興,不知怎的,她也不由自己地打起了哈欠來。

她是曾經有過中迷香的經驗,頓時醒悟,但是已經在不知不覺吸入迷香了。

“快運功御毒!”她只能夠在藍水靈耳邊小聲地說了這麼一句,腦袋已是重甸甸地垂了下來,想要睡覺了。

好在她得內功頗有造詣,當下意守丹田,讓真氣在體內流轉,這纔好了一些。但所謂“好一些”,也不過是還能勉強睜開眼睛,驅開睡魔,不至於不省人事罷了。但卻連動一根小指頭的氣力都已消失,當然也不能說話了。

藍水靈也是像她一樣,眼睛還能夠張開,卻動也不能動。

西門燕暗暗佩服,“她只不過是武當派一個未入流的弟子,居然也能支持得住!”殊不知藍水靈的內功還並非得自不悔師太的傳授,而是從東方亮那裡學來的練功法門。只因她心無旁騖,不似西門燕的常有雜念,因此雖然只是練了大半年,卻幾乎比得上西門燕了。

她們雖未至於昏迷,但也正是因爲還有知覺,她們經歷了有生以來從來未有的恐懼!

但要來的終於還是來了。她們開始聽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

第一個說話的是藍水靈的父親藍靠山。

“道長深夜到來,不知,不知……”藍靠山的聲音充滿詫異。

藍水靈聽見父親的聲音,倒是稍稍寬心。父親並未中毒。心想:“和爹爹相熟的道長只有一個,難道這個人竟然是……”

心念末已,那個人已在開始說話,果然如她所料,正是她的弟弟的義父不岐。

“我只是要問你一件事情,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把京兒的來歷告訴了他?”

不岐的聲音有點甕塞,好像是患了重傷風似的。但藍水靈仍然可以聽得出是他的聲音。

“沒、沒有呀!”藍靠山顫聲說道。

“沒有?那他怎麼知道要跑到遼東找尋生身父母?”

聽至此處,藍水靈不覺心頭一震。弟弟果然是另有來歷,並非她的同胞!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麼?是不知道這件事情呢,是不知道他是何人所生?”

“他因何下山,根本沒告訴我,我也不知他是去了哪兒!”

不岐一聲冷笑,說道:“如此說來,你是知道他是誰人的兒子了?”

“道,道長,你忘記了嗎?當時你把這孩子交給我,曾叫我不要問這孩子的來歷,你只說是你好朋友的兒子。”

“我不告訴你,你不會自己知道嗎?我問你,你敢說你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是誰?”

“這個,這個……”藍靠山是老實人,既不敢謊語,可又不敢直說出來。

不岐聲音越發冷峻:“你知道他的父親是誰,當然你也應該知道他的父親是我殺的了!”

藍水靈若是還有一點氣力,一定會嚇得跳起來。此際,她雖然不能動彈,但一顆心好像給嚇得要跳出腔子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整天在家裡,沒、沒……”

不岐又冷笑道:“但誰也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那天曾在盤龍山出現,後來就失蹤了。何玉燕挺着個大肚子走路,也是路人皆見的。我不相信你會蠢到不知道猜疑!”

“我、我知、知道這件事情,但,但我從沒想到殺人的兇手是你!”藍靠山說的可是真話。

“我,我相信你是真話,我現在親口告訴你了。”臉上好似鋪着一層霜,說話也冷冰冰的,令人不寒而慄。

藍靠山倒也不算太過糊塗,連忙說道:“道長,你說是說了,我只當沒有聽見。”他見不岐沒有答話,又再加上兩句:“道長,你放心。你今晚說的話,我決不會向別人泄漏。”

不岐冷笑道:“你現在說的這句話,我可就不敢輕易相信你了!”

藍靠山道:“那你要怎樣才能相信?”

不岐道:“除非這樣……”

藍水靈在臥房裡凝神細聽,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但卻看不見他們在外面的動作。不岐說的“這樣”,是怎麼個“這樣”呢?

但也無須她費神猜測了,謎底馬上揭開!

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跟着是她的母親從後堂衝出來的腳步聲,她的母親似乎呆了一呆,靜默片刻,陡地尖叫道:“道長,你,你,你把我的當家……”

尖叫忽然中斷,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聲慘呼,不岐跟着說道:“大嫂,對不住,我只能夠這樣,因爲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用不着親眼看見,藍水靈也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這剎那間,她給嚇得呆了。靈魂好像脫離了軀殼,飄飄蕩蕩地出了臥房,看見父母倒在血泊之中。叫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是做夢嗎?唉,但願這只是一個惡夢。

腳步聲又再響起,不岐沒有走入她的房間,但卻是離開了她的家了。

說也奇怪,恐懼到了極點,倒好像不知道害怕了。她的腦子裡變成一片空,連思想活動都停止了。一切靜止。此時此際外面要是有一根針跌在地上,恐怕她都會聽得見響。

她聽得有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從屋外傳來:“都了結了?”

這不是常五孃的聲音嗎?雖然聲音略帶抄啞,但她還是聽得出來的。

“你還問呢,都是爲了你的原故,我才迫不得已下此毒手。唉,說實在話,藍靠山幫過我的大忙,要不是爲了你,我實在是捨不得殺他的!”

“哼,全是爲了我麼?”

不岐好像是和她一面走一面說話:“不錯,我是怕京兒知道真相。但倘若不是我已經下了決心,要和你永遠在一起……”下面的話聽不見了。

“靈妹子,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候,你快點定下心神,重新做吐納功夫,咱們現在尚未曾脫困呢!”西門燕似乎已經恢復了一兩分氣力,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藍水靈被這一場意外的事變擾亂了心神,又退到原來境界,連移動一根小指頭都沒氣力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又聽得有了人聲。

藍玉京回來了。

由於心中存着許多疑慮,他是特地在晚上回來的。

他已經到過金陵,找到了郭璞,並且揭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郭璞和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在他將近家門的時候,當時的情景又-一在他腦海之中重現。

他夜探郭家,郭璞由於自己的身份特殊,一見來的是陌生人,不容他開口,就要將他擒下。

但也不過三十招,兩人便不約而同地收劍。

郭璞嘆口氣道:“聽說武當派劍法最高的是無色道人,可惜我沒會過。看你的年紀,你應該是他的晚輩,但你的劍法,已經是在我之上。唉,我連一個武當派的小弟子都比不過,怎談得上和武當派的高手爭勝。啊,我知道你是誰了。”

藍玉京道:“你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

藍玉京道:“我知道你是七星劍客的兒子,有個滿洲人的名字叫霍卜託,漢名則是郭璞。”

那人被他說破來歷,按說是應該驚異的,但他卻好像早在意料之中,只是問道:“你找我做什麼?”

一時之間,藍玉京倒不知從何說起了。

郭璞微笑道:“我有一位姓耿的朋友,和你一樣,是武當派的弟子。不過,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你今年恐怕還未到十八歲吧?”

藍玉京心頭卜卜地跳,茫然說道:“是嗎?”

郭璞說道:“我這位朋友名叫耿京士,是兩湖大俠何其武的第二個徒弟,在二十年前,他是和牟滄浪並駕齊名的武當派俗家弟子。只不過他的運氣可沒有牟滄浪好。牟滄浪如今已經成爲貴派的新掌門人,何其武卻早在十八年前死了,而且聽說還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你知道這件事麼?”

藍玉京道:“本門何大俠的名字我當然是聽人說過的,但卻沒有誰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你這樣說,莫非你有所知……”

郭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和你說說他這位姓耿的弟子的一些事情。”

他望了藍玉京一眼,見他一派茫然的神氣,不覺暗自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何其武有兩個徒弟,一個女兒,女兒芳名玉燕。耿京土排行當中,在他上面,有個姓戈的師兄,在他下面,就是這位芳名玉燕的小師妹。你聽過這三個人的名字麼?”

藍玉京遲疑半晌,說道:“聽過,但也只是知道他們的名字罷了。”

郭璞道:“是什麼時候才聽到別人說起他們的?”

藍玉家道:“是在我下山之後,不過是半年多一點吧。”

郭璞道:“你不僅只是知道他們的名字吧?你請慧可大師帶你到烏鯊鎮,是爲了什麼?”

藍玉京道:“不錯,我還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經在烏鯊鎮住過將近一年。是到了烏鯊鎮方始知道的。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們曾經到過關外,卻不知確實的地點。有人指點我,要找到七星劍客,纔有希望打聽他們當年的事,但我沒機會見到七星劍客,所以……”

郭璞道:“後來你知道七星劍客是我的爹爹,所以只能找我了。”說罷,哈哈一笑接下去道:“不錯,你找到了我,是找對了人了。我知道耿京士的事情,比我的爹爹知道得更多。”

“他和師妹在烏鯊鎮隱姓埋名,以打魚維生。沒人知道他們的來歷。除了我之外,他們也沒有別的朋友。”

“且慢!”藍玉京喘着氣問道:“他們既然是名門正派的弟子,爲何要跑到關外一個偏僻的漁村躲藏?”

“他們是私奔的,正因爲那位何姑娘是兩湖大俠的女兒,在關內到處都有她父親的相識,他們只能跑到關外藏身。”

藍玉京似乎想不到是這個答案,不覺一怔,“私奔?”

郭璞微笑道:“你不懂什麼叫做私奔嗎?一般夫婦,都是奉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成婚的。私奔就是私自結爲夫婦,既無父母之命,亦無媒約之言。”

藍玉京道:“我不是不懂什麼叫做私奔,我只是不懂他們因何卻要私奔?”

郭璞道:“因爲那位何姑娘,自幼就由父親作主,許配給了她的大師兄了。但她喜歡的卻是二師兄。”

藍玉京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在他心底深處,藏着一個恐懼。恐俱耿京士之所以跑到關外,乃是私通滿州。他剛纔不敢向郭璞發問,明知郭璞是唯一可以揭開他的身世之謎的人,也不敢發問,也正就是這個原因。

不過,他雖然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卻又添上了另一塊石頭了。“耿京士的大師兄不就是我現在的義父嗎?”

郭璞繼續說道:“當時我的身份是金鼎和那間魚行的買手,在烏鯊鎮上,只有我知道耿京土的來歷,也只有耿京士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何玉燕都不知道的。所以認真說來,我和他們夫婦都是相識,但真正的朋友還只是耿京士一人。”

“他們夫婦在烏鯊鎮住了將近一年,就回去了。你知道是爲了什麼嗎?”

藍玉京有點奇怪,說道:“我怎能知道?還是請你告訴我吧!”

郭璞道:“因爲耿夫人懷了孕,無人照料,她想回家生產。同時由於米已成炊,她想當可以獲得她爹爹原諒。唉,但想不到從此一別,我就再也見不着他們了。”

藍玉京心頭劇跳,連忙問道:“那孩子生下來沒有,是男的還是女的?”

郭璞道:“聽說是個男的!”

藍玉京顫聲道:“男的?”

郭璞道:“我在京師等了許久,沒見他到來,曾託人打聽他們的消息,消息說,有人曾經看見一對年輕的男女,在盤龍山的山路上經過,看情形是兩夫婦,那女的挺着大肚皮,像是懷孕已經足了月的孕婦,根據這個消息,這對年輕夫婦不用說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了。”

藍玉京急忙問道:“後來怎樣?”不覺聲音都變了。

郭璞道:“何玉燕和她的丈夫並沒回到家裡,就在那一天過後失蹤了。但也幸虧她沒有回到家中……”

藍玉京道:“爲什麼?”

郭璞道:“因爲她的家裡正在發生一樁慘劇,她的父親兩湖大俠何其武莫名其妙的離奇暴斃!”

藍玉京“啊”了一聲,心頭抽搐,說不出話。

郭璞繼續說道:“這是發生在他們失蹤之前一天的事情,在他們失蹤之後,還有個小小的新聞,雖然是沒人注意的小新聞,但似乎也該讓你知道。”

藍玉京心頭卜卜地跳,已經猜中了幾分。果然便聽得郭璞往下說道:“盤龍山中有個姓藍的獵戶,忽然添了一個男嬰。他的老婆剛在半個月前生了一個女孩,這個男嬰當然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卻不知是從哪裡來的。沒幾天,這個姓藍的獵戶,也不知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嗯,知道的只是,這個孩子如果活到現在,應該是剛好滿了十七歲了。”

藍玉京嘶啞着聲音叫道:“這個孩子,這個孩子……”話說不出來,眼淚掉下來了!

郭璞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還不明白嗎?這個孩子就是你!你的生身之父是耿京士,你的生身之母是何玉燕!”

這個答案雖然是藍玉京早就猜想到的,但從郭璞口中得到證實,熱淚仍不禁滾滾而下。

郭璞道:“現在你也該明白了吧,我爲什麼要暗中保護你?在你踏出關外的時候,我已經得到探子的密報,說是和少林寺慧可大師同行的那個少年,面貌很像當年的耿京士。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當然要盡我的能力保護你平安。”

藍玉京恍然大悟,“原來那封信是你寫的。”

郭璞道:“哪封信?”

藍玉京道:“寫給金鼎和的那封信。”

郭璞道:“哦,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了。那麼,你想必亦已知道我寫的那封信對你並無惡意吧?”

那封信是叫金鼎和不可與藍玉京爲難的。藍玉京道:“多謝你暗中保護我。”

郭璞道:“我知道金鼎和並沒有照我的話做,他還是暗中加害於你。”

藍玉京道:“雖然如此,我還是要領你的情,但我不懂,你究竟是什麼身份?”

郭璞道:“你以爲呢?”

藍玉京遲疑不答。

郭璞哈哈一笑,“我替你說吧。你不敢回答,是因爲你認定了我是滿洲奸細。”

藍玉京搖了搖頭,“不,如果你是滿洲奸細,你就不會暗中保護我,剛纔在三十招過後,我的氣力已經不加,如果你懷疑我已經知道你是滿洲好細,你又確實是的話,在第三十一招你就可以刺着我的六處穴道,你卻比我早片刻收劍,所以我真不明白……”

郭璞道:“我的身份是從不對人說的,但對你可是例外,我不只一重身份,我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滿洲可汗努爾哈赤的親信;第二重身份是明朝的官兒,奉努爾哈赤之命來金陵臥底。”

藍玉京顯然相信他不會滿洲奸細,但聽得他這麼說,也不禁吃了一驚,要知所謂“臥底”,即是奸細所爲,連忙問道:“第三重呢?”

郭璞道:“這重身份,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我之所以情願爲滿洲來金陵臥底,那是因爲只有如此,我方能獲得最秘密的情報,那就是大明朝野有哪些人私通滿洲。”用現代術語來說,即是“雙重間謀”。

郭璞續道:“但我這樣做,卻不是奉誰之命,家父當年受命於遼東經略熊廷弼,熊廷弼要御外禍,必須清除內奸。因此,說得明白些,即是我這個‘假滿洲纖細’所做的事,卻正是要知道誰是真的滿洲好細。唉,結果……”

“結果怎樣。”

“連我也想不到有那麼多出名的人會受滿洲收買!”

藍玉京心中一動,不覺問道:“做滿洲奸細的都是在朝爲官的吧?”

郭璞道:“不一定。比如,據我所知,在武人這一方面,就既有御林軍的軍官,也有武林中人。甚至……”說到這裡,停下來了。

藍玉京道:“甚至在我們武當派中也有奸細,是嗎?”他很聰明,從郭璞欲說還休的情形就猜想到他沒有說出的話,但他畢竟還是“少不更事”,這其實是不該問的。

郭璞說道:“我不能斷定,只有嫌疑是尚未能作實的。”

藍玉京道:“那些你已經知道確實是奸細的呢,有沒有揭發……”

郭璞苦笑道:“向誰揭發?熊廷弼都早已被奸臣害死了。向朝廷揭發時,私通滿洲的不少是炙手可熱的大官,我做的只是不大不小的官兒,搬得動他們?何況我只要稍露風聲,我這雙重身份也就不能維持下去了。”

藍玉京道:“那你幹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郭璞道:“也不能說沒有什麼意思。例如若知道武林中有哪個是大奸細的話,俠義道上就可以除奸。”

藍玉京一時熱血沸騰,問了一些他不該問的話,此時方始想到“切身”之事,說道:“你剛纔說,你從來沒對別人吐露過這個秘密,唯有對我例外,爲何對我例外?”

郭璞道:“因爲你的爹孃可能就是因爲受我連累,遭了不幸!”

藍玉京急忙問道:“是誰害了他們的?”

郭璞道:“我只是聽到他們失蹤的消息,這麼多年他們不再露面,是以恐怕、恐怕他們已是凶多吉少。”

藍玉京存着一線希望,說道:“不管我的爹孃是否已遭不幸,我總要查個水落石出,希望、希望……”

郭璞道:“我勸你還是別要查究下去了。因爲,即使能夠查個水落石出,他們果然,果然是遭了不幸的話.你也怪不得誰人,要怪只能怪我!”

藍玉京道:“爲什麼?”

郭璞道:“這你還不明白?未必是好人才要害他,連你最初也懷疑我是滿洲奸細,耿京士和我是好朋友,俠義道上除非不知道這件事情,知道了這件事情,還能不懷疑他也是好細麼?”

藍玉京心情激動已極,亢聲說道:“那我就更加非查個明白不可,我不能讓我的父親聲名受污!郭伯伯,你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什麼,請你告訴我!”

郭璞道:“你一定要知逍?”藍玉京斬釘截鐵的只說了一個字“是!”

郭璞嘆口氣道:“其實我並不知道什麼,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恐怕只有去問一個人……”

藍玉京道:“誰?”

郭璞道:“何其武的大弟子戈振軍!何其武被害那晚,他不在何家,第二天才有人看見他從盤龍山上回來的!”

藍玉京顫聲道:“你,你是說……”

郭璞道:“我並沒有說耿京士與何玉燕是被戈振軍所害,但那天他們夫婦二人也正是踏上了盤龍山之後失蹤的,計算時間,他們應該在山上碰見了他們的大師兄!”

藍玉京道:“他知道我爹在關外和你結交?”

郭璞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我有一封親筆寫的信藏在他的身上,這封信據我所知,已經是落在別人的手上了。”

那個“別人”是誰,雖然不能說是無關緊要,但卻並非關係最大的事。因爲即使不是戈振軍,按照郭璞所說的情形來看,那封信多半也是他從耿京土的身上搜去,然後交給了那個“別人”的(這是正常的推理,不過,事實則並非這樣。)

唉,這個戈振軍不正是就是他的義父,現在已經是身爲武當派長老的不岐?藍玉京只能希望爹孃之死與義父無關了。

由於心中存着許多疑慮,他是特地在晚上回來的。

雖然離開不到一年,時間並不算長,但這是他第一次離家,如今回到家門,仍是止不住心中興奮。

奇怪,爲什麼敲門沒有人應?

“爹爹、媽媽,我回來了!”他在叫“爹爹,媽媽”之時,心中雖然不免有點異樣感覺,但他的感情還是像從前一樣真摯。俗話說親孃不及養娘恩,他是藍靠山夫婦養大的,道:“雖然已經知道他們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但心裡卻只有對他們更加感激。

還是沒有應聲。

“他們不會不在家的,難道他們是睡得太沉,啊,或者竟是病了?”藍玉京驚疑不定,只好自己推門,門是虛掩的,一推便開。

一踏進家中,就聞到一股血腥氣味!

藍玉京擦燃火石,點起油燈,只見藍靠山夫婦倒在地上,滿身的鮮血還在汩汩流出!

這剎那間,他也驚得呆了!

他砰的一拳打塌了飯桌,瘋狂地叫道:“爹爹,媽媽!你們不能死!誰是兇手,你們告訴我,告訴我!”

當然沒有人告訴他,拳頭擊桌所起的疼痛之感令他清醒了一些,忽然他聽到了微弱的叫聲了。

“弟弟,弟弟!”

“小京子,小京子!”

他踏進姐姐的臥房,這才發現藍水靈是和西門燕同在一起。

藍玉京一看便知他們是中了迷香之毒,但他聽得西門燕剛纔叫他“小京子”的聲音比較響亮,料想她中毒較輕,此時他已無暇過問西門燕何以會睡在他的家中,便即朝着她問道:“誰是兇手!”

西門燕嘴脣開闔,似乎想說,卻並未說出來。藍水靈道:“是、是……”聲音細如蚊叫,接連說了兩個“是”字,便像有氣沒力了。但耿玉京亦已注意到了她的臉上那副驚惶已極的神情。

藍玉食心急如焚,一把將姐姐拉起來,手掌貼着她的背心.將真氣輸入她的體內,問道:“是常五娘這妖婦?”

藍水靈好像費了很大的氣力,終於說出來了:“是,是,是你的義父!”

藍玉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道:“你,你說什麼?”

藍水靈道:“我雖沒親眼看見,卻決計不會聽錯,確實是那賊道不岐!”

藍玉京欲哭無淚,雙眼好像要噴出火來,他呆了一呆,突然掏出兩顆藥丸,塞入她們口中,使即轉身外奔。

藍水靈叫道:“弟弟,你……”

藍玉京道:“我沒工夫等你們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問個明白,問個明白!”

要問個什麼,他雖然沒有明白說出,藍水靈亦已懂得他的意思,他是要問,因何不岐對他情如父子,卻又要害他的爹孃?但耿玉京說的這兩句話,“前言”與“後語”卻是不大“合拍”的,藍水靈一時間可就沒有想到了。

藍玉京給她們嚥下的藥丸乃是慧可大師留給他的兩顆小還丹。小還丹是少林寺的靈藥,功能固本培原,雖不是唐家迷香的對症解藥,也有助於她們的復原。過不到喝一盞茶時刻,她們已是能夠坐了起來,說話也好像平常一樣了。

“你的弟弟真是可憐,但若換了是我,只怕我的心情也是像他一樣矛盾!”西門燕忽然嘆了口氣,說道。

藍水靈死了雙親,心中充滿仇恨,想法自是和西門燕不同,瞪着眼睛問道:“還有什麼矛盾?你沒聽得他自己也說父仇不共戴天嗎?他縱然另有父母,他在我家長大,我的爹孃也就是他的爹孃!”

西門燕道:“但他也說,他還要去問個明白呢!”

藍水靈道:“你的意思是他對我說的話仍有懷疑?”

西門燕道:“不僅是這個意思。”

藍水靈道:“那麼,你是擔心他念着師徒之情,父子之義,即使明知他的義父是殺害爹孃的兇手,也不忍心報復麼?”

西門燕道:“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願意’相信,這其間有點分別。”

藍水靈道:“那又怎樣?”

西門燕道:“所以他纔要問個明白,希望你所下的那個結論,不是事實。”

藍水靈道:“殺我爹孃的兇手就是他的義父,這是咱們所見所聞的‘事實’,難道還能有別的‘事實’不成?”

西門燕道:“你別忘了,咱們只有‘所聞’並無‘所見’!”

藍水靈道:“我的爹爹和那賊道說的話你也聽見的,還用得着咱們親眼看見嗎?”

西門燕道:“不錯,我的確是還有一點懷疑。”

藍水靈道:“疑心什麼?”

西門燕沒有馬上回答她的話,她好像陷入沉思默想之中,過了好一會子,方始說道:“你剛纔問我,我是不是擔心你的弟弟不忍下手?現在我可以答覆你,我不是擔心,而是疑心,因爲我想到了剛纔發生的一些事情確實是有許多不能解釋之處!”

藍水靈道:“好,那你說來聽聽!”

西門燕一說,頓時就令她呆了。

正當西門燕提出她的“疑點”的時候,那個疑兇不岐則正在繞室彷徨。

日間他爲了避免常五孃的糾纏,迫於無奈,曾約她在晚上到墓園相見。

月影西斜,已是三更的分。

“這麼晚了還不見來,大概是不會來了!”他實在不願意再見到常五娘,但她今晚不來,明晚會來;即使明晚後晚都不會來,禍患仍然存在!

“唉,要來的總是要來的!倒不如一了百了吧!”

正當他心潮起伏,片刻間轉了幾個念頭之際,忽聽得一聲嬌笑:“對不起,要你等久了!”

不錯,要來的終是要來的,常五娘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不岐道:“五娘,你聽我說……”

他是想盡最後一次努力,勸她離開。倘若她還要糾纏下去,那就唯有不顧一切與她作個了斷了。

但常五娘卻不肯聽他說,而是自顧自地搶着說道:“不能再等了,快走,快走!”

不岐道:“你自己走!”

常五娘忽地做了一個極其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對他非常關心,又好似帶着一點冷嘲的味道,湊近他的臉說道:“你錯了,這次是你非走不可!”

不岐想要把她推開,但轉念一想,尚未到翻臉的時候,只好暫且忍住,問道:“爲什麼?”

常五娘故意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真糊塗,咱們已經做出了那件不該做的事情,還能不走嗎?”

不岐誤會她的意思,板臉說道:“正經點兒!”

常五娘道:“我說的是正經事呀,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已經回來了!”

不岐道:“你說的是哪個小子?”

常五娘道:“當然是那個你又要疼他,又要怕他的小子了,這小子與你仇深似海,你想想,除非他不知真相,否則他還能不趕回來向你尋仇?”

這話說中了不岐的心病,這幾天他翻來覆去思想的也正是這個問題。他曾經想過要向義子懺悔,坦白招供;也曾經想過利用義子對他的感情,編造謊言,繼續欺騙下去;甚至曾經想過,迫不得已之時,寧可犧牲別人,也不甘受身敗名裂之辱!一會兒這個念頭佔上風,一會兒那個念頭佔上風,直到此時此刻,他仍然是躊躇未決的。

常五娘道:“大丈夫當機立斷,趁那小子未到,此時不走,尚待何時?”

不岐仍在躊躇,但已給常五娘拉着他跑了兩步。

就在此際,忽聽得一個顫抖的聲音喝道:“不岐,你還想走嗎?”聲音雖然顫抖,卻是冷峻非常!

又一個要來的終於來了,不岐心頭一震,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出現在他的面前的,可不正是他的義子耿玉京!

“京兒,你……”他是看着耿玉京出世的,唉,他的“京兒”竟然直呼其名!

“你還叫我京兒,我什麼都知道了!”耿玉京咬着牙根說道。

不岐嘆道:“我也知道這一天總要來的,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京,京兒,——你想要怎樣?”

耿玉京道:“你也知道是做了虧心事?”

不岐道:“不錯!這件事情,我後悔已經莫及,不過……”

耿五京喝道:“沒什麼不過的了,我只問你,你爲何殺我爹孃?”

不岐面色灰白,顫聲說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該怎麼說纔好……”

他只道耿玉京說的“爹孃”,乃是指自己的生身父母,因此一開口就拉到了“十八年前”。他哪知道,這麼一說,卻不啻是“不打自招’了。

耿玉京經過了這次的遼東之行後,從各方面打聽到的當年情事,早已有此懷疑,但現在從不岐口中親自說出來,亦即是證實了不岐就是害死他親生父母的兇手,這一強烈的震撼,仍是足以令得他悲憤欲狂!

“哼,你不知道怎樣說纔好!你是不是還想花言巧語騙我?我告訴你,我不是三歲小孩了,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定要你難逃公道!”耿王京的眼睛好像要噴出火來,語氣卻是極其冷峻。

常五娘忽地說道:“振軍,你不知道怎麼說,我替你說吧,很簡單,只八個字: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不岐嘆口氣道:“不錯,當年這件事情,我的確是存有私心。但其間也確實是有許多誤會之處!”

耿玉京忍無可忍,陡地喝道:“你殺了我的養父、養母,難逆也是誤會?”

不岐大吃一驚,失聲叫道:“你,你說什麼?”

耿玉京喝道:“你還想抵賴?念在你教養之恩、你自行了斷吧!否則,你休怪我……”他已經在手握劍柄了。

常五娘突然把手一揚,一蓬毒針射出,喝道:“振軍,事已如此,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你還不快下殺手!”

耿玉京早有準備,常五娘射來的青蜂針被他的劍光絞得成爲一片粉末,他拔劍飛身,出招攻敵,一氣呵成,使的正是不岐教給他的那一招“白鶴亮翅”。

他故意用義父教給他的似是而非的一招太極劍法,目的正是要看對方反應如何。

在這生死存亡的剎那間,不岐見他使出此招,不禁喜出望外,心道:“好在我留下這一手!”不假思索,立即就還了一招真正的太極劍法的“白鶴亮翅”。

這一招劍勢斜飛,形如白鶴亮,因而得名。但耿玉京“斜飛”的幅度較大,姿勢好看,實戰之時,卻是露出一個老大空門。

說時遲,那時快,不岐的劍尖已是攻入耿王京的空門,只要用力向前一挺,就可以插進他的胸膛了。這剎那間,不岐心頭一跳,“我怎麼可以再傷害這個孩子?”當下,連忙收了幾分力道,劍尖輕輕斜挑,只想點着他的穴道,將他制服再算。

哪知他的心念動得快,耿玉京動得更快。耿玉京敢於使用“假招”,當然是已經有了應變的把握的,一見不岐的劍已經攻入他的空門,當然是不敢一假到底,而是立即使出真實的本領了。

不岐的劍法還未到收發隨心境界,只聽得“當”的一聲,他的長劍已是被削爲兩段!

但在這剎那間,耿玉京亦已是禁不住心頭一動,起了一點懷疑。義父的功力如何,他是心中有數的,縱然劍法比不上自己,也決不至於給他削斷兵刃,“難道他還會對我手下留情?”

可惜還有一個青蜂常五娘在旁,卻是容不得他仔細推敲了,常五娘打出了三枚透骨針,跟着是鴛鴦刀向他猛斫。常五孃的雙刀一長一短,平時與人交手,本來是以長刀護身,短刀攻敵的,此時她恃着有不岐呼應,雙刀齊揮,全採攻勢。

耿玉京打落了兩枚透骨針,第三枚則是貼着他的肩頭擦過,被他用柔勁化解了暗器的力道,這才滑過一旁落下的,由於他一來心情不定二來又要應付常五孃的五毒暗器,險些被常五孃的短刀斫着,只聽得聲如裂帛,他的衣袖被削去了一大片、

常五娘身如水蛇遊走,退到不岐身旁,突然把一團東西塞入不岐掌心,叫道:“不必害怕,咱們聯手鬥這小子,但你切不可再有不忍之心!”

她塞到不岐手中的那團東西乃是一把卷起來的軟劍,她是早已料到有此一着,預先替不岐準備的。

耿玉京聽得常五娘提醒不岐“不可再有不忍之心!”頓時亦是想到:“不對,縱然剛纔那招他對我有手下留情之意,無論如何,他也是害我的爹孃,害死我的養父養母之人!”心念一轉,劍招如電,一口氣攻出十八招,以梅花間竹之勢,最初三招攻向不岐,接着三招攻常五娘,十八招形成三個循環,片刻之間,不岐和常五娘都受了他三次狂攻,由於他的劍法快到極點,有間歇也等如沒有間歇,不岐與常五娘都是應接不暇。

劇鬥中耿玉京一招“大漠孤煙”,劍直如矢,明晃晃的劍尖一下子就指到了不岐的咽喉。不岐避無可避,嘆口氣道:“冤孽!冤孽!”閉目待死,但不知怎的,只覺那冰冷的劍鋒,似乎貼着他的頸項擦過,竟沒疼痛的感覺,不岐嚇出一身冷汗,倒躍開去。

耿玉京心裡也是嘆了口氣,暗自想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我怎能還念着他的恩情?罷、罷、罷,且先殺了這妖婦再算!”

耿玉京戰略一變,把七分攻勢指向常五娘,不過數招就把她殺得手忙腳亂。他正要施展殺手,忽覺膝蓋的“環跳穴”一麻,劍尖滑過一旁,這一個變化倒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他從感覺得知,觸着他的膝蓋的似乎是一粒細小的砂石,卻不知是真的砂石還是某一種形如砂石的暗器,他只知道這暗器乃是常五娘臨危所發,心中也是不禁一驚:“想不到這妖婦的暗器功夫還在我的估計之上,也不知她是怎樣發出來的,我竟然絲毫也沒察覺。”

常五娘死裡逃生,她雖然並沒察覺有暗器從窗外飛來,但從耿玉京臉上的神情,卻也感覺有異。她心頭一動,忽地喝道:“我知道你躲在外面!哼,你縱然不想見我,也不該借刀殺人!你以爲你讓我給這小子殺了,你就保得住秘密麼,我告訴你,我早已……”

她這麼一說,令得耿玉京和不岐都以爲她說的那個“你”是指唐二先生。耿玉京心道:“莫非當真是那姓唐的老傢伙躲在外面,怪不得剛纔那顆暗器的手段如此高明!”

但不岐在剎時間的驚喜過後,卻是起了疑心,常五娘說話的口氣不像是“應該”這樣對唐二先生說的,什麼“借刀殺人”云云,更不可解。而且常五娘所說的“秘密”如果是指唐二先生和她的關係的話,這個“秘密”亦早已不成其爲秘密了,江湖上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常五娘是他的情婦?除了這個“秘密”,唐二先生還能有什麼“秘密”可以讓她捏爲把柄?

不過,這只是不岐所起的懷疑,耿玉京可是沒想得這麼周密。他恐防常五娘外有強援,也恐防常五孃的暗器功夫當真是在他估計之上,一驚過後,攻得越發加緊,劍招凌厲非常!他要令得常五娘無法騰出手來,即使外面有暗器飛來,也打不進他的劍圈!

常五娘在他快劍狠攻之下,險象環生,她要說的當然是不能說下去了。外面也沒什麼動靜。

不岐暗自想道:“要是唐二先生在外面,他早就應該進來了,看來五娘剛纔的胡言亂語,只不過是想嚇嚇京兒而已,但虛聲恫嚇,卻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唉,即使唐仲山真的到來,我也難免一死。”心中一片絕望,陡然萌了死志。

耿玉京也是和他一樣心思,只道常五娘乃是虛聲恫嚇,便即冷笑說道:“妖婦,你惡貫滿盈,沒人能救你了!”力貫劍尖,劍招如電,立下殺手!

只聽得當的一聲,常五娘護身的長刀已被削爲兩段,耿玉京那明晃晃的劍尖,已指到了她的胸膛。

不岐奮不顧身,軟劍抖得筆直,倏地捲住了耿玉京的劍鋒。耿玉京一招“雲麾三舞”,內力所到,不岐的軟劍被戴斷了一段,耿王京的劍斜刺過去,在他的右肩劃開一道傷口。

不岐面色蒼白,喝道:“京兒,你要我的性命,我給你就是,但你可得讓我說兩句話!”耿玉京默不作聲,手中的劍雖然仍是指着他,劍尖卻已在他的喉頭之處退縮兩寸。

常五娘倒好像沒有他這樣害怕,而且忽地笑了起來,說道:“振軍,到底是你對我好。和你死在一起,死也值得了。好,咱們就和這小子同歸於盡吧!”

說到“同歸於盡”這四個字的時候,她胸膛一挺,外衣倏地繃開,立即以迅捷無倫的手法,摘下了內衣的三粒鈕釦。

這三料鈕釦作古銅色,看來好像是金屬製成的鈕釦,但不岐卻知道這是一種最爲霸道的暗器,名叫“雷火彈”。內藏威力極大的炸藥,三枚“雷火彈”倘若一齊爆炸,多好武功,也會被炸得血肉模糊!

但此時耿玉京是和他們面對面的站立的,“雷火彈”一爆炸,當然不會只是炸死耿玉京,而是一定如常五娘所說那樣,同歸於盡!

耿玉京可不知道這是唐門最霸道的暗器,見她解開衣裳,莫名其妙,便即斥道:“無恥妖婦,死在臨頭,還耍什麼花樣?”

常五娘一聲冷笑,正要把“雷火彈”扔出去,忽覺手腕一緊,事情有了出乎她意料的變化!

不岐出其不意,突然把她手中的三枚雷火彈搶了過去。她只知防避敵人,那想得到情人也會向她偷襲?她呆了一呆,“你幹什麼?”心想莫非他是因爲被義子所迫,怨毒於心,想要親手把耿玉京炸死,反正是同歸於盡,那也無所謂了。

又一個想不到的是,不岐並沒有把雷火彈扔出去,而是把它藏入懷中,雷火彈的炸藥藏在金屬的硬殼內,需要強力碰撞才能引爆,若不是使勁擲出去,那就只能用指力的擠壓將它爆破,如今藏在懷中。別人可就不易令它爆炸了。

常五娘驚疑不定,說道:“事已如此,你還捨不得死麼?”

不岐道:“要死也得問個明白!”

耿玉京尚未知道剛纔的危險,不岐是從鬼門關上走了回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們。

不岐道:“你的養父養母當真是已經死了?是中毒還是被殺?”

耿玉京怒火重燃,喝道:“你們聯手做的事情,還要抵賴?”

不岐道:“如此說來,是中毒在前,被殺在後了?”

耿玉京握劍的手指微微顫抖,顯出他心情的激憤,喝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們!”要知他是在養父養母雙亡之後纔回到家中的,跟着就發現姐姐和西門燕中了迷香,不岐這麼一問,他也以爲養父養母是中毒在前,被害在後了。不岐和他的養父有二十年交情,不便當面下手,是以要令他們在失去知覺之後方下毒手,那也是合乎“常情”的。

但不岐聽得他這樣說,卻以爲當時的真相確是如此,這剎那間,他那灰白的臉上又好像鋪上一層青霜,陡地衝着常五娘喝道:“藍靠山夫婦是你殺的!”

常五娘叫道:“不是我,但我知道也不是你!”

不岐道:“那是誰?”

常五娘道:“我不知道!”她心中是猜疑一個人的,但她卻還存着萬一的希望,不敢把那人的名字說出來。

不岐冷笑道:“當然不是我,但你可是抵賴不了!”

常五娘雙眼翻白,臉上也突然出現憤怒的神情!

她忽地哈哈大笑三聲,說道:“戈振軍,你想讓我一個人頂缸!嘿嘿,耿玉京,你聽着,我招供了,你說得不錯,你的養父養母是我和你的師父聯手殺的!”她只道不岐是要將她出賣以求苟活,大爲憤激之下,索性就把不岐扳在一起。

不岐喝道:“好個毒婦!”舉起手中的半截斷劍,陡地就向常五孃的胸口插下!

這個變化已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但隨着而來的變化更加令他意想不到!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忽聽得“叮”的一聲,窗外飛來的一顆石子將不岐的斷劍打落了。

而且與打落斷劍的同時,另一枚石子把房中唯一的油燈打滅。房間裡頓時變得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耿玉京早有提防,連忙貼着牆角,舞劍防身,只要暗器不是向他打來,他也顧不得去理會不岐和常五娘了。

黑暗中緊接着又是勁風呼響,一條長繩從窗口伸進來倏地把常五娘捲起,將她拉出去了!

這一連串出乎意外的變化不過是瞬息間事,待到他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外面已是什麼聲響都聽不見了。耿玉京猜想這個搶救了常五孃的人一定是唐仲山無疑,唐仲山的暗器功夫他是領教過的,何況他們是在暗處,他自是隻好權衡輕重,“暫且便宜那個妖婦”了。要知在他的心目之中,常五娘再可惡畢竟也還只是“幫兇”,主兇還是不岐的。

他屏息呼吸,過了片刻,黑暗中只聽得不岐開始說道:“京兒,你相信我,你的養父養母不是我殺的!”

耿王京道:“我的親生父母呢?”

不岐嘆道:“不錯,你的生父是我殺的,你的生母雖然不是我親手所殺,也是因我而死。這些年來,我日裡夜裡,都爲了當年誤殺他們一事而後悔萬分!”

耿玉京冷笑道:“誤殺?你已經騙了我這麼多年,還要再用花言巧語騙我!”

不岐澀聲說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我也的確是因一念之私,鑄下大錯,所以我什麼都不想解釋了,你不是想要我自行了斷麼,剛纔我就是想在殺了那毒婦之後自行了斷的,可惜未能如願。”

耿玉京冷冷說道:“那妖婦我自會找她算帳,可她走了,還有你呢!”

不岐澀聲說道:“京兒,我會如你所願的,不過,在臨死之前,我還有個請求。”

耿王京道:“你說吧,只要我做得到。”

不岐道:“請你點上油燈,讓我再看你一眼!”

耿玉京只道他有什麼未了之事要他代辦,沒想到他的“請求”竟然只是要多看他一眼。

恩怨交織,這剎那間他的心情動盪已極,連手指都不自覺的顫抖不休,他接連擦了三次火石,方能點着油燈。

不岐凝視着他僱然說道:“好,你已經長大成人,武功亦已遠在我上,無需我再照你了。京兒,多謝你成全我,當年你的母親將你交託給我,我總算不負她的所託,如今我是可以把這副擔子卸下來了!”

他幾乎是一字一淚,把這番話說完。他舉起手中的斷劍,緩緩的向自己心窩插了。

耿玉京站在他的旁邊,呆若木雞,但心中卻是波翻浪涌!

不岐的生死可說已是繫於他的一念之間,對這個殺父仇人,同時又是對他有教養之恩的義父,是讓他繼續活下去呢?還是讓他立即就死在自己的眼前?

常五娘被那人用長繩捲走,那人氣力很大,握着繩子的一端,將她倒吊起來,仍然健步如飛。

常五娘忍不住叫道:“牟滄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還嫌不夠嗎?快放開我!”

她一直未曾看見那個人的臉孔,爲何就敢斷定是卑滄浪呢?

當然這是有原因的。

牟一羽曾經答應她,設法讓她見到他的父親,武當派的現任掌門無名真人,亦即是她從前的情人牟滄浪。

她和牟一羽約會的地點就是在藍靠山屋後的那片松林。

約會的時間是在三更,她卻在二更一過就在那裡等候了。

這個約會有兩個可能,或者是牟一羽獨自跑來把消息帶給她;但也有可能是牟滄浪到來與她幽會。

誰知她碰上的卻是一件絕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聽見了不岐的聲音,這還不算奇怪,更奇怪的是,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她聽見“自己”在問着不岐:“事情都已了結了麼?”不岐嘆口氣道:“這件事情我本來是不想做的,唉,這都是爲了你的原故。”跟着她又聽得“自己”反脣相譏:“哼,爲了我的原故,你倒說得風涼活兒。難道你不害怕那小子回來,得知真相?”

她聽見兩個人的聲音,看見的只是一條黑影從藍靠山家裡出來,跑入松林。

她嚇得停了呼吸,伏在亂草叢中,動也不敢一動,好在那個人並沒發現她,從她藏身之處距離不遠的地方跑過去了。

那個人一會兒模仿不岐的聲音,一會兒模信她的聲音,連說話的口氣都模仿得維妙維肖,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不岐和常五娘似的。

那個人裝作是兩個人低聲說話,不一會兒,聲音就聽不見了。影子當然也不見了。

常五娘伏在亂草叢中,動也不敢一動,當然也不敢去看那人是誰。

不過,用不着眼睛去看,只是用心去想,也想得到那人是誰了。那個人說的是什麼一回事情,她只聽了一半,亦已瞭然於胸了。

和她約會的人是牟一羽,這個人倘若不是牟一羽,就一定是他的父親牟滄浪,但牟一羽輕功沒這麼好,也不可能模仿她的口氣模仿得維妙維肖,她敢斷定,定是牟滄浪無疑了。

“沒想到牟滄浪的手段比我還更毒辣,他竟然冒充不岐去殺了藍靠山夫婦!”

但牟滄報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她是個老江湖,而且本身就慣於做邪惡的事,她以己之心去度牟滄浪之心,“道理”也就不難想個明白了。

“他爲了擺脫我,爲了保全自己的聲譽,不惜使這借刀殺人之計!”

“我和不岐有過私情,想必他亦是早已知道了,這借刀殺人之計,也正是可收一石兩鳥之效!”

“藍靠山夫婦被不岐和我所害,他就可以名正言順殺了我們!不但是他,任何武當弟子也可以殺掉我們!”

只有一個問題她還未想得通透的是,牟滄浪剛纔那番故意冒充他們身份說話是說給誰聽?

她不知藍水靈和西門燕睡在家中,自作聰明,“莫非是另有巡夜的武當弟子可能就在附近?”但在那條影子消失之後,卻還未看見有人走入藍家,可她卻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爲她想到的是,牟滄浪既然定下借刀殺人之計,而他又已知道自己三更時分必定會來到這裡的。那麼在他迴轉紫霄宮加以佈置之後,必定還會再來,那時一見面就可以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就把她殺了,然後再去誅殺不岐。

她的推理倒是相當周密的,牟滄浪要裝作不知道這件事情,所以要先回到紫霄宮,然後由他預先佈置好的武當弟子(說不定就是牟一羽)向他報告發現藍家的血案,他這才立即趕來,時間當然也是早已算準的了。

二更已過,三更就快到來,她不能束手待斃,只能冒着風險,趕快去找不岐。她自忖在武當山鬧出這件事情之後,唐仲山即使還肯要她,恐怕也應付不了武當派的壓力,而她亦已無顏重投他的懷抱。她左思右想,得不到牟滄浪,得回一個戈振軍也好。

又一個她沒想到的是,她前腳剛走,耿玉京後腳就踏入家門。而且在她到了墓園,剛剛要和不岐出走之時,耿玉京亦已來到。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牟滄根還肯出手救她!

她本來一直是從壞處着想的,突然“絕處逢生”,令她不覺又從“好處”着想了:“原來牟滄浪對我還是餘情末了,他的借刀殺人只不過是要殺不岐而已。”

荊棘刺傷她的皮肉,她忍不住叫道:“牟滄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還嫌不夠嗎?快放開我!”

牟滄浪並沒聽她的話,反而將她拖着走了,地上有的是尖利的石子,這一下,可更加令她疼痛難當了。

“牟滄浪,你好狠!你殺了我吧!”

牟滄浪仍沒回答。

罵他沒用,只好改爲哀求:“滄浪,你應該知道,我愛的只是你,你不要我,我才和戈振軍假意要好的,你既然借耿玉京之手殺了他,你的恨意也該平了。何必還要折磨我呢?饒了我吧!”

說話之際,那人已將她拖入松林的一片平坦的地上,那人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解開常五孃的捆縛,冷冷說道:“賤人,你看看我是誰?”

瞪着眼睛看她的並不是牟滄浪,是唐仲山!她先前所作的“推理”完全錯了!但這也怪不得她,唐仲山是個要面子的人,她怎也想不到唐仲山會不顧一切,跑到武當山來追蹤他的?

“好啊,‘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你!’可惜我卻不是你心裡盼望他來的牟滄浪,這恐怕要令你大爲失望了吧?”唐仲山冷冷說道:“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你”這句話他是模仿常五孃的口氣說的,聲音、語氣都是模仿的維妙維肖。

“賤人,你還有何話可說?”唐仲山解開她的捆縛,把她摔在地上。

常五孃的確是無話可說,但她還是最後的武器:眼淚和撒嬌。

她突然哭喊起來,滾到唐仲山身邊,抱住他的雙腳。“老爺,我對不住你,你把我殺了吧!”

唐仲山舉起手掌,待要向她腦門拍下,但月光下只見她哭得有如梨花帶雨,卻令他怎生下得了手?

“哼,殺了你,這不是反而便宜了你這個賤人!”他的語氣雖然嚴厲,常五娘已經聽得出有轉機了。

“老爺,我令你生氣,實是萬死不足以贖其罪。老爺,我但憑你的處置,你要我死也好,留住我天天將我折磨也好,我都甘受無辭!”常五娘抱着他的腿,粉臉兒也貼上去了。

唐仲山心時嘆了口氣,把常五娘拉了起來,臉上仍是冷冰冰地說道:“你這賤人令我生氣,牟滄浪更加令我生氣!他明明知道你是我的人,竟然還敢和你勾搭,我不會放過他的!”

常五娘哭道:“老爺,我是受了他的勾引,但我也有過錯,你要殺就殺我吧,可別去和牟滄浪爭鬥!”

唐仲山道:“哦,你還要替他求情了”

常五娘道:“老爺子,我是爲了你!我知道你的本領比牟滄浪高,但如今咱們都是在他的武當山上!我惹你生氣已是死有餘辜,萬一再連累老爺你、你——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贖罪!”

她倒是打着如意算盤的,如果唐仲山被她激得去和牟滄浪火併她可就正是得其所栽了。如果唐仲山不敢去,她料想唐仲山也會感激她的“關心”。

其實唐仲山雖然動了真氣,但牟滄浪的武功在他之上,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縱然要向牟滄浪報復,可還不至於那樣魯莽。

他擡頭看看月亮,忽道:“你和牟一羽的約會是在什麼時候?”

常五娘怔了一怔,說道:“是三更時分。”

月亮剛到天心,正是三更時分。

唐仲山一聲冷笑,轉過身又再走向藍靠山屋後的那片松林。

他的嘴角噙着冷笑,兩道眉毛倒豎起來,目光好像冰霜一樣,令得以歹毒妖邪著名的青蜂常五娘也不禁爲之心悸.

他走回藍家去要做什麼?藍家的情形又怎麼樣了?

藍水靈和西門燕已經能夠動彈,氣力正在慢慢恢復,藍水靈遭遇了有生以來所從未有的震驚,但在巨大的震驚過後,她也知道現在必須是重新恢復冷靜的時候了。

西門燕忽道:“不對!”

藍水靈道:“什麼不對!”

西門燕道:“兩個人都不對!”

“怎樣不對?”

“首先是聲音不對,常五孃的聲音含糊不清,不岐的聲音好似患了重傷風塞住了鼻子。”

“常五娘是在遠處說話,聽得不夠清楚那也不足爲奇。”

“不岐的聲音變了樣你又怎樣解釋?”

“或者他真的是患了傷風呢?”

“今天天氣怎樣?”

藍水靈怔了一怔,說道:“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今天一直是晴天,當然可以說是很好。”

“着呀,那你今天早上是曾經和不岐說過話的,那時他患了傷風沒有?天氣沒有變壞,他又是個練武的人,怎能忽然患了傷風?”

藍水靈開始有點疑心了,不過仍然說道:“但我的爹爹總不至於認錯人吧?何況他和我爹說的那些事情,也足以確證他的身份!”

“不能確證!有個老大的破綻你都沒想到嗎?”

“什麼破綻?”

“你試想想,如果當真是不岐和常五孃的話,他們爲何留了咱們不殺?”

“不錯,那妖婦是以心狠手辣著名,但不岐到底是武當派長老的身份,他或者以爲咱們是已經昏迷過去了。”

“如果那個人當真是不岐,他行兇的目的是爲了殺人滅口的話,他就一定要斬革除根,豈能留下後患?哼,表面正派的人,一旦做起壞事來,手段才更歹毒呢!他對你的爹孃都下得毒手,還會憐借你嗎?”

藍水靈怒火重燃,心中充滿悲憤,同時也充滿惶惑。

藍水靈心中充滿惶惑,說道:“那他是爲了什麼?”

西門燕道:“就正是爲了要讓咱們聽得見他的說話.知道他是誰人?”

藍水靈道:“我還是不懂,何以……”

西門燕道:“這還不懂,有了你的指證,誰人還敢懷疑不岐不是兇手!”

藍水靈道:“哦,他是想移禍東吳,陷害不岐道長!”

西門燕道:“不錯,你總算明白了。”

藍水靈嘆道:“如此說來,我倒是錯怪了不岐道長了。”

西門燕道:“不岐也不見得是個好人,只不過沒有那個人說的那樣壞罷了,你也沒有完全怪錯了他。”

藍水靈道:“那也不該讓他受這樣大的冤枉吧?”

西門燕道:“你是不是想去阻止你的弟弟殺他?”

藍水靈道:“我的爹孃已經慘遭殺害,不能再連累無辜了。我若不去阻止,弟弟就恐怕要後悔一生!”

西門燕道:“你跑得動嗎?就算跑得動,現在去也已經遲了,何況還有那個人在暗中監視咱們,他能夠讓你去通風報信嗎?”

藍水靈的功夫比西門燕淺得多,此時的確是只能勉強行走,聞言不覺嗒然若喪,恨恨說道:“那人是誰,如此狠毒?”

話猶未了,忽聽得“乓”的一聲,房門被人撞開,有個人闖了進來,叫道:“我知道他是誰了!”這個人闖進藍水靈的臥房,剛說得一句話,就倒在地上。

藍水靈定睛一看,嚇得不禁“啊呀”一聲叫了起來。

唐仲山把常五娘拖入藍家屋後的松林,突然點了她的啞穴。他蹲下半身,靠着一棵大樹,卻把常五娘拉在他的身前擋着他。她像是將她當作一面擋箭牌似的。

常互娘嚇得心頭卜卜地跳:“這老不死的,不知道他要把我怎樣?”

心念末已,擡頭看時,月亮已到中天,一條黑影,開始在這片松林中出現了。

來的正是牟一羽,他的時間倒是拿捏得很準,不早也不遲。

時間拿捏得很準,但他的心情可是亂得可以,有始料不及的恐懼,也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不過,無論如何,他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下地了。他的父親雖有過錯,卻沒有他所想的那樣壞。正是:

金非足赤誰無過,家變當年不忍提。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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