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青衣本是戲子出身,年輕的時候,唱的青衣,非常得人喜歡。雖然如今已經有了個小顧小語,衣着樸素,未施粉黛,站在楓樹下,仰望着落葉紛紛。
樓青衣聞言,轉了身。美麗的臉龐上有着兩道不怎麼清晰的淚痕,美麗的雙眸也紅紅的。見到小顧小語疑惑,勉強一笑,但還是笑得十分的溫柔。
“你怎麼來了?今天的功課做完了嗎?”
小顧小語乖巧的點頭,“嗯,做完了。書已經背了,也去鍛鍊過。”在樓青衣溫柔注視下,小顧小語目光閃爍,好久才猶猶豫豫、吞吞吐吐的道:“還去爬了樹,掏了鳥窩。”
樓青衣笑了,道:“男小顧小語都這樣,喜歡爬樹,掏鳥窩。不過,要小心,別受傷。媽媽只有你這一個孩子呢……只能有你這一個孩子阿……”
小顧小語不懂樓青衣那又欣慰又遺憾的口吻,直率的表示出自己的高興。他很高興沒有因爲調皮去玩耍而被媽媽責罵,很高興自己終於爬上了那顆最高的樹,掏到了最難掏的鳥窩。
“嗯,我知道的,媽媽。媽媽別擔心,孩兒會好好的照顧自己的。”
樓青衣走了過去,蹲在小顧小語面前。在小顧小語單純的目光注視下,寬慰一笑。她摸摸小顧小語的頭,小顧小語撒嬌般的眯上眼,不停地磨蹭着她的掌心。
“要好好的長大。要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成爲一個能夠保護自己心愛的人、能夠珍惜自己愛着的人的男子漢。知道嗎?”
“……嗯?”小顧小語不懂。這些話對於才三歲的他,過於深奧。
“記得媽媽的話噢。”
但是,歡樂苦短。
快樂的日子,總是很快就過去了。痛苦,卻綿延不絕,漫長不堪。
“……媽媽,媽媽,媽媽你怎麼了?!”已經長大了許多的小顧小語蹲跪在牀邊,搖晃着躺在牀榻上的樓青衣。
美麗的樓青衣憔悴不堪,病容懨懨。眼裡是淡淡的悲傷、痛苦、遺憾。
“媽媽只是身體不舒服而已。”
“騙人!騙人!媽媽,你……你剛纔都嘔血了。醫生……我去叫醫生。”
樓青衣立刻拉住他的手,枯瘦蒼白的手卻有着讓他難以拒絕掙開的力量。
“別去,別去……我,我沒事。咳……咳咳,娘……媽媽沒事。”
小顧小語險些哭出來,他緊握着樓青衣的手,道:“媽媽,你……你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不叫醫生呢?爲什麼……爲什麼這樣呢?媽媽,你,你不要我了嗎?”
樓青衣怔愣,好久才輕輕搖搖頭,緩緩道:“不是,我怎麼會不要你呢?媽媽最愛你了。但是……咳咳……”樓青衣忍不住的劇烈咳嗽起來,身體都跟着顫抖抽搐。片刻後,她看着掌心裡咳出的鮮血,苦澀一笑,道:“乖,不要鬧。別讓你爸爸發現了。”
小顧小語當場愣住了,眼裡寫滿了不可思議,而一點點恍然。
樓青衣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如果她知道自己無心的一句話會給小顧小語那種想法,繼而將他以後的人生軌道都改變了的話,一定會在黃泉之下都會深深的懊悔,自己不該說出那句話的。哪怕是憋死,也絕對不要說出這句話!
似乎是被鮮血或者什麼迷惑,樓青衣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繼續着自己的喃喃自語。“媽媽這輩子,嚴守着女人應當有的閨範,但卻沒忘記了,有些事情,必須說出口。……你爸爸……他呢,是一個稱職的丈夫、一個稱職的父親。如果媽媽有什麼事情,你就要代替媽媽好好的照顧爸爸,好好的聽他的話。知道嗎?”
小顧小語垂着頭,視線落在她抓着自己的手上,一言不發,表情……十分的恐怖。
“所以,你以後若是有了自己愛的人,千萬不要和媽媽一樣。不論是在乎、喜歡還是愛,都要好好的、清楚的說出口,不要和媽媽一樣,一直一直的遺憾,遺憾到遺憾得說不出口。知道嗎,語兒……”
顧小語好久才僵硬的點頭。
樓青衣安心了,然後,慢慢的合上眼。
看着她閉上的眼,停止的呼吸在宣告這某種殘酷的事實。顧小語以爲自己會哭的,但是他卻是傻傻的看着媽媽憔悴悲傷的笑顏,一點感覺都沒有。
小小年紀的他,有許多的不懂。但是,許多的現實不等他了解一些用來了解它的東西就發現了,然後一股腦兒的涌入了他的世界。
雖然不懂,但他還是明白了什麼。
在乎、喜歡、愛……要說出口嗎?
顧小語伸出小小的手,看着一滴一滴的水無聲的落在手心上,而後捂住胸口,狠狠一抓,喃喃道:“媽媽,別開玩笑了。什麼在乎、什麼喜歡、什麼愛阿……媽媽,你別開玩笑了……好可笑。”
誰也沒有想到,顧小語的命運,就如此的改變了。
原本應該好好長大的小顧小語,此刻深愛的人的幾句話,改變得面目全非。
之前見過顧小語的人都沒有想到,顧小語的改變,竟然如此之大。大到讓人不可思議,讓人感嘆世事變化,造化弄人阿!
小小年紀,第一次知道了恨,卻不懂得那是什麼。
小小年紀,第一次知道了造化,卻不明白爲何會找上他。
小小年紀,第一次感受了死亡,卻沒有一個人陪在他的身邊。
就如同之後一樣,即便身邊有人千萬,他始終是一個人。
一直,一直一個人。無論別人與他走得多親密,都沒辦法觸碰到他的內心。他的心,早在他的媽媽死去的時候,加了一把沉重得連他自己都沒辦法托起,更沒辦法打開的鎖。
然而,更多的是,沒人認爲,如浪蕩公子這般的人,竟然始終是一個人,行走於人羣,孑然於天地。
對於顧小語,人生中最後的一次轉機,是與韓雲初的相遇。
在此之前,恐怕無論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兩個性格天差地遠的人,竟然會遇上,並且相知相親,沉默的守護者彼此。
對於顧小語而言,韓雲初就如他的母親一樣,是絕對不可或缺的存在。
但是,韓雲初不是他的母親,他對她的感情,也不是如對母親那樣。起初,他並不明白自己對韓雲初的那種平靜卻刻骨入髓的感覺,是什麼?
後來,在分開之後,那種思念就如靈山上的落雪一樣,淡淡的,卻很美麗。久久的沐浴其中,會感覺到痛苦。
那時,他才明白,那是愛。
他在不知不覺,愛上了比自己大了不知道多少,卻看起來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女子。一個如冰如雪的女子。
但是,這種愛會讓人感覺不到愛情。因爲,他們彼此都如自己一般。陪伴是理所當然,關心、愛惜也是如此。
……
那年,他尚小,被仇恨束縛,被恨意包裹,即便裝成一副調皮搗蛋、隨性瀟灑的樣子,但存在的,就是存在的,無論怎麼掩藏隱瞞,也終有被發現的一天。
偶然有一天,他興之所至去爬山,登上了山,到了山之頂。茫茫的雪景無邊無際,即便是身着好幾件衣袍,依舊感覺冰寒,只能運功抵擋。
他沒有離開,這片雪景讓他快被仇恨吞噬的心稍稍輕鬆了一些。於是,他就往雪景裡走。然後,在這裡遇見了韓雲初。
一個比冰雪還要冷、比寒冰還難以接近的樓青衣。
他記得,當初見到她的時候,靈山正在下雪。朵朵雪花從陰霾的天空墜落,墜落在雪景上,雪景卻明亮無比。雪景之上,一個白衣勝雪的樓青衣迎風而立,風拂過她的衣襬,雪繞開她而落。一頭銀絲如空氣一般自由舞動着。
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什麼仙子,什麼雪女,而是……
這個人,好寂寞。
是阿,好寂寞。不然,爲什麼一個人以這種決然的姿態站在冰寒徹骨的雪地上?如果不是的話,爲什麼要一襲白衣勝雪?好像要將自己與雪同化,最後雪便是她,她便是雪。
他沒有上前去打擾,而是轉了身,遠遠的離開了。
他懂得寂寞,更懂得一個人是如何的寂寞。所以,深深地明白,即便寂寞需要人作陪,但有時候,寂寞更需要一個人。
因爲,寂寞是一種堅持,一種僞裝。如果被破壞的話,許多東西會蕩然無存,其中包括珍惜的、排斥卻捨不得的……
他沒有走上前去,反而轉身離開。
之後,又發生了了一些事情,他受了重傷,又發現心臟有問題……他感覺,世界都在崩毀。
就在那一天,他再度登上了那個山頂。
雪景茫茫,一上去,就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那就好像是一直在那裡一樣,從未移動過。
這一回,他走了過去,但沒有走到女子身邊。而是選擇在另一方坐下,感受着刺骨的冰寒。
他需要冷靜,不然他不能肯定自己不會做什麼糟糕的事情。尤其是現在,他不過是一個實力還不強大的年輕人,再怎麼強大也贏不了大人。所以,他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