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鎮。
說它小,因爲它只有一條不到五十米的街。
只有一家旅店。
只有一家酒肆。
這樣的鎮今天來了位特別的客人,一位漫無目的行走的,揹着一個破草帽的頭髮亂糟糟的年輕人。
也許從今以後,這座小鎮不再是小鎮。
它將隨着這個人的名字傳遍江湖。
不過,即使小鎮真的傳遍了江湖,它也還是小鎮,因爲它實在太偏僻,太小了,小得連唯一的酒店裡也只能容納兩張桌子。
這麼偏僻的小鎮,一年難得有幾個客人。
所以,小店今天來了一位客人,店主人別提有多高興了。
如果店主人知道今天的客人是誰,也許就更高興了。
儘管店主人不知道從一大早開始,一直坐到晌午的是江湖第一殺手楊羽,但他還是十分殷勤地招待着。
儘管客人只要了一盤花生米,半斤黃酒。
這是店主人所見的最吝嗇的一位客人。
而現在,盤子裡只剩下一粒花生米了。
喝了一個上午,半斤黃酒還沒有喝完。
楊羽依然一身白衫,依然一頭亂髮。
身後依然是一個破草帽。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來到這座小鎮,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喝酒。
他以前喝酒總是大碗大碗的,今天卻喝得極慢。
他皺了皺眉頭,他也不清楚自己爲什麼喝了半天連半斤黃酒也沒喝完……
每一次喝酒,他都爲了殺人。
江湖第一殺手也怕殺人。而酒能壯膽。
今天,他不想殺人,只想喝酒。
好像他今天才發現,喝酒與殺人是完全不相干的兩碼事。
想到這裡,他似乎笑了起來,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時從門外擠進來幾個腦袋,面孔骯髒,他們的頭髮也比他的頭髮更亂更髒。
這一羣小乞丐,已經第五次這樣伸頭探望他了。
他們總以爲他喝完了,好搶盤子裡的那粒花生米。
楊羽很想了解他們從哪裡來,父母叫什麼名字,有沒有兄弟姐妹。
每一次他都忍住了。
他不願勾起對過去的回憶。
他只是一個殺手,他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關心他的人。
他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他也不願相信任何人。
他是殺手,殺別人也怕被人殺。
他的每一天都提心吊膽,儘管他是江湖第一殺手。
他的殺手生涯從十年前開始,那年他十九歲。
他的所有成功都來自他的仇人。
他的仇人也是殺手,他殺了他的父母,並從小把他領養,教給他武功和做殺手的一切最高明的手段與機智。
十九歲那年,他告訴了他一切,他瘋狂了,把生命意義上真正的“恩人”與“仇人”殺了,然後痛苦一場,然後,殺人的刀永遠插在他的身上。
八年前,他爲了一百萬兩銀子殺了一對強盜夫婦,正當他要走的時候,一聲嬰兒的啼哭使他多了一個叫“裳兒”的女孩。
叫她“裳兒”,因爲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她沒穿衣裳。
叫她“裳兒”,他要她從今天起穿世界上最漂亮的衣裳。
因爲有了裳兒,他的冷漠的心有了陽光。
因爲有了裳兒,許多應該死的人到現在還活着。
有了裳兒,他不願再殺人。
直到有一天,他把真相告訴了裳兒,那一年裳兒五歲,剛懂事。
他還沒有把自己的身世告訴裳兒,裳兒卻消失了。
裳兒是他的一切,這世上只有裳兒才能理解他。
他要找到裳兒,他就算死了,也要求得裳兒的原諒,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所求。
因爲,只有裳兒纔是最純潔的,最可信賴的人。
江湖第一殺手於是又開始殺人。
只要誰有裳兒的消息,他就可以爲誰殺人。
甚至有人謊稱知道裳兒的下落,他的刀也會毫不猶豫地飛出去,割斷了對手的咽喉。
他不知道對手的性命,也不知道他殺死的人跟謊稱知道裳兒的人有什麼仇恨。
他變得無情。
他的刀更無情。
他可以殺唐九劍,也可以殺其餘八劍。
他知道自己的刀任何時候都可以殺人,但絕不是任何人都殺得了。
他殺得了唐九劍,但其餘八劍他一點把握都沒有,因爲唐九劍是九劍中武功最差的一位。
爲了見到裳兒,他可以不惜一切,包括生命。
三年了,裳兒是不是長得更加可愛了?
裳兒,只要你原諒我,我一定讓你的每一天都充滿快樂。
這樣想着,想着,兩行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叔叔,這顆花生米給我吃,好不好?”
小乞丐的話把他從回憶中驚醒。
他連忙說:“好,好,拿去吃吧。”
這是一個小女孩,頭髮蓬亂,面孔發黃,雙眼深陷,像是很長時間沒吃過東西。
她把花生米放入口中,沒有嚼一下便吞進肚子裡去了。
他看着心裡酸酸的,也許是剛纔想到裳兒的緣故,不僅涌上一陣愛憐,對小女孩說:
“小妹妹,還想不想吃?”
小乞丐連連點頭,嘴裡輕輕說着“謝謝叔叔。”
於是,他要了一盤牛肉,一盤豆腐,一盤花生米,再要幾碗飯,對擠在門口那幾個小腦袋說:“你們都來一起吃吧。”
看着小乞丐們狼吞虎嚥的樣子,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
他的無敵快刀可以帶給他數不清的財富,但面對殺人之後的空虛與寂寞,有時候,他真希望自己一無所有,不會武功,也不是什麼江湖第一殺手。
他什麼也不想要,只要裳兒。
跟裳兒在一起,他纔會有快樂。
小乞丐們吃完了盤裡的菜碗裡的飯,一鬨走了。
只有那個小女孩沒走,望着他,說:“叔叔,你剛纔哭了。”
他真想把小女孩抱起來,對他說:
“叔叔正想一個三年沒見過的比你更小更可愛的小孩。”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他說出來小女孩也不懂。
小女孩走到他跟前,用手把他的亂髮理好,他對小女孩微微一笑。
這一笑,世界彷彿變得美好起來
。
下午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斜斜的,無數的塵土,飄在陽光裡。
因爲有了陽光,才讓人看見塵土。
儘管塵土是微不足道的,渺小的,甚至是骯髒的。但塵土卻很真實。
因爲有了微笑,才使人看到希望。
他從窗口望出去,遠處一座山峰聳入雲端,那種氣勢彷彿令他激動不已,他的渾身突然間充滿了力量,突然有了一種攀登與征服的慾望。
他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
這是一種自從失去裳兒之後很少有的衝動。
他俯身拉住小女孩的手,他不知道怎樣感激她。
他決定要爲小女孩做一件事。
求得第一殺手爲自己做一件事,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因爲,江湖第一殺手的刀可以使任何人的腦袋搬家,至少目前是這樣。
小女孩沒有仇人,當然不能爲她去殺人。
但小女孩是乞丐,她是不是渴望擁有一棟房子?
如果小女孩的父親生病了,是不是需要足夠的錢?
只要小女孩需要,他馬上就可以去完成。
可是,他的所有努力都失敗了。
小女孩什麼都不要,她沒有家,也沒有父母。
從小女孩的口中得知,她原來有一個很好的家,只是在五年前,一場大水,沖走了整個村莊,她的父母將她裝在家裡唯一的木桶裡。
她在木桶裡漂了兩天兩夜,最後被一個老乞丐救起。
一年前老乞丐也死了,留下一羣小乞丐,四處爲家。
他的心又開始低沉起來。
如此小的女孩,竟承受了如此多的不幸。
與面前這個女孩比,他是幸運的。
至少,他擁有一雙天下無敵的手,一把天下無敵的刀。
他的刀,可以使人傲視一切。
他的刀,可以讓他發泄心中的怨恨。
可是這個小女孩呢?
也許,等待她的是繼續流浪。
是飢餓。
小女孩要走了。
她的小夥伴們在外面叫她的名字。
他站起來,把盤子裡剩下的最後兩顆花生米,放在小女孩的手中。
在今後的日子,他的記憶裡將多了一個名字。
一個流浪的受傷的名字:
小紅。
這個名字,彷彿跟他有緣。
他與她只說過兩句話,但他相信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名字——這個小女孩。
哪怕在他殺人的時候。
小女孩走後不久,楊羽真的想殺人了。
因爲這時他不想殺人都不行,因爲有人想殺他。
想殺他的人,是扇公子。
扇公子並不帶扇,只是他身後的四位姑娘,每人手中都有一柄摺扇,每個人的摺扇都不一樣長。
扇公子的臉很白,很嫩,一副書生的模樣。
他的五官生得很標準,似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但就是這樣一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五官組成的一張臉,看上去也不見得分外漂亮,這正是一張男人的俊美的臉。
一張任何女人見了就會喜歡的臉。
楊羽的半斤黃酒到現在已經喝完。
他不想喝,也不能喝,再喝的話,他就要醉了。
醉了就要殺人。
可眼前這個人,他沒有殺死他的把握。
“如果是我,一定要把這一杯酒喝了。”
扇公子不僅長得俊美,連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慢吞吞,卻極富磁性。
“爲什麼?”楊羽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因爲喝酒最重要的是尋找一種感覺。”扇公子說:“一種醉了的感覺。”
“醉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纔好,人只有在失去感覺的時候纔是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
“好像你是經常喝醉酒的那種人。”
“不,我滴酒不喝。”扇公子依然不緊不慢:“我不是那種靠酒才能陶醉的人,我討厭喝酒,但我能找到醉的感覺。”
“哦,難道一個人除了喝酒,吃屎也能陶醉?”說完這句話,楊羽笑了。
他沒有想到自己大敵當前,也能說出這種話。
“對,世上肯定有吃屎才能陶醉的人,可我不是,在別人想吃屎的時候,我卻去殺人。”
“殺什麼人,好人?壞人?”
“好人壞人都一樣。”
“那麼,你殺人有什麼理由?”
“我殺人從不需要理由,也不去尋找理由。”
“那不成了殺雞?”
“不,沒有殺雞複雜。”扇公子淡淡地說:“殺雞是想吃雞翅膀,而我殺人,只是殺人。”
“你說得對,人與雞其實並無分別。”楊羽彷彿用另一種聲音在說話,“如果我是雞,你還殺不殺我?”
“我說過,我殺人從不問理由,就像我喜歡上一個女人,理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喜歡上了她。”
扇公子說着,回頭朝身後四位美女看了看,然後又說:
“她們只是我喜歡的人當中的幾個,今天我喜歡她們,也許明天就不會喜歡了。”
“不喜歡又怎樣?”
“扇公子不喜歡的東西,一定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說這話的是穿紅衣服的少女。
“扇公子不喜歡的東西,一定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聽了這句話,楊羽似乎身子微微一動,背後的破草帽也隨之動了動。說:“那我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不要。”
“你喜歡我?”
“不是的。”
“那麼,她說的話是假的?”
“是真的。”
“爲什麼?”
“因爲你不是東西,你是人。”望着愣住的楊羽,扇公子發出一陣歡笑。
楊羽也笑了:“不,我不是人。”
這下輪到扇公子愣了:居然還有承認自己不是人的人。
“殺手本來就不是人,而是殺人的東西。”楊羽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或許是一把刀,一柄劍,或許是一團敗草而已。”
扇公子的臉色起了一點任何人都不易察覺的變化。
可是楊羽卻察覺了。
這點變化,在別人眼裡不算什麼,可是,察覺變化的人不是別人,是江湖第一殺手。
楊羽心中釋然。
因爲他從扇公子的這點變化裡找到了對方周
身唯一的破綻。
只聽扇公子緩緩說道:“別說你是一隻雞,就算你是一頭豬,我也要把豬殺了。”
“雞殺了吃翅膀,豬殺了吃什麼?”
“豬殺了當然吃豬腸。”
扇公子從小害怕吃豬腸,所以,就算真的殺了豬,他也絕不會要吃豬腸,也絕不會說出這種話的。
所以,說這話的絕不是扇公子,而是別人。
這個人進來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
不是沒有注意,而是等到他們發現,他已經和另一個人坐在了另一張桌子上。
只聽另一個人又說:“如果殺了豬,最好把豬蹄給我吃。”
“誰不知道你留不住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找人家決鬥,結果人家在豬蹄裡做了手腳,你還猛吃。”
被稱爲留不住的那人說:“都幾十年前的事了,還提它,你是不是太缺德了。”
“我當然是缺德了,誰像你吃了豬蹄被人家綁着像一條死狗。”
“死狗又怎麼了。”留不住急了:“死狗不照樣把仇人一刀給宰了。”
“要不是我缺德多了個心眼,看你這條死狗死得瞑目不瞑目。”
“好了,別說了,你缺德的恩情我留不住一定會記住的。”留不住說:“就算我忘了老婆,也要記住你缺德。”
“你要不要臉,誰是你老婆?”缺德笑着說:“當初人家苦苦追求,你自命清高不理不睬,如今想娶她做老婆,那是休想了。”
“你……”留不住急得說不出話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缺德就是缺德,古話說‘成人之美,投人所好’,你怎麼連這點念頭都不讓人家動啊。”
扇公子雙眼注視着楊羽,嘴裡卻接上了這兩個人的說話。
見有人幫他說話,留不住馬上孩子似的開心起來,朝扇公子不經意的斜看了一眼,對缺德說:“我們打個賭,兩個年輕人決鬥誰贏誰輸。”
缺德看了看扇公子,又看了看坐着的楊羽,不作回答,卻小聲嘀咕着:
這就邪了,這是哪門子的招數,如此怪異,真的不可想象,哎,三十年不走江湖,看來是不中用了……
留不住嚷道:“什麼中用不中用,我問你到底誰厲害?”
“你說呢?”缺德還是沒有回答。
“當然是白面書生贏。”留不住說:“你別看他柔弱的樣子,光憑他身後四柄摺扇,我看當今天下已少有敵手。”
“四柄摺扇,長短不一,殺機四伏,再加上她們隱藏的無數變化,確實無懈可擊。”
缺德一臉的凝重,接下去說:“對手從任何部位衝擊,都會陷入摺扇佈置的劍陣之中,照理,這是世上少有的殺着。可是……”
“可是什麼?”
“你看他的筷子,只要他左邊的筷子出擊,扇陣立刻遭到破壞。”
缺德雙手抱胸,離開桌子在楊羽背後走了半圈,嘴裡連連稱奇。
他的神情就像棋手在一盤旗鼓相當的對棄中突然找到了破解之法。
留不住和缺德一問一答,彷彿當他們倆人是棋子,渾然不知一場決鬥正悄然醞釀。
楊羽坐着一動不動,雙眼平淡地望着桌上的那雙筷子。
好像酒客在耐心地等待夥計上菜。
扇公子看來也耐性不小,缺德的話他不是沒聽見。
他總是不相信,自己苦練多年且在江湖上所向無敵的扇形劍陣會輸在一根筷子上。
在江湖上,也許他扇公子早已算是成名人物,不管黑道白道,扇公子三個字足令對手敬畏三分。
可是,哪怕扇公子殺了一百個一流高手,卻不及江湖第一殺手殺一個流氓強盜,這讓扇公子難以平靜,三年前,扇公子就一直在尋找,尋找一次與楊羽決鬥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扇公子是絕不肯輕易放過的。
他決定試一試!
殺氣一瞬間瀰漫開來,小小的酒肆,從未有過如此窒息的感覺。
剛纔還嬉笑的老漢,屏息斂氣。
他們也被這兩個年輕人身上所發現的巨大的內力所震動。
他們內心均想:“想不到江湖上出了如此厲害的青年高手。”
扇公子微微向左轉了十五度,雙目緊緊盯着桌上他對手的筷子。
他身後的四位少女隨即活動起來,四柄摺扇這時打開,一股寒流自扇陣傾瀉而出,涌向目光平淡的楊羽。
扇公子的身形輕動,驅使四美女手中的摺扇不斷變幻着形狀,上下翻飛,時開時合,直教人頭暈目眩。
彷彿萬千箭尖,在無形中衝突和絞殺。
看不見。
更危險。
只聽“喀嚓”一聲,桌子的四條腿一齊折斷。
桌腿是被四美女的無形扇刀砍斷的。
就在桌腿斷裂的一剎那,一根筷子,以一種說不出的速度,從一個想不到的角度,直飛出去。
看上去決鬥纔剛剛開始,其實,已經結束。
簡單。
意外。
誰也沒有料到。
又彷彿在意料之中。
筷子飛出去,勝負已定。
扇公子像一頭鬥敗的公雞,神情沮喪,喃喃說道:
“江湖第一殺手果然名不虛傳,我輸了。”
他是輸了,他的扇形劍陣被楊羽的筷子擊敗了。
更令他沮喪的是,他分明覺得他正把四柄摺扇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時候被對手擊敗,這樣的失敗應該說是心服口服。
而心服口服的失敗纔是最絕望的失敗,最徹底的失敗。
扇公子終於明白,在江湖上,他的名聲爲什麼不如第一殺手響亮。
他一轉身,出了這家酒肆,速度之快,簡直匪夷所思,根本不像才鬥敗的人。
或許,突然間他悟到了什麼,又找到了信心?
四位少女從地上拾起扇子,同樣以無法描述的速度出了這家酒肆。
楊羽贏了。
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甚至可以說,他的心比扇公子還要絕望。
他聽見了身後暗器破空的凌厲聲。
他知道,他的生命將在這座小鎮結束,他的人生旅程將到此爲止。
因爲,在與扇公子傾盡功力的一搏之後,他無論如何經受不住另外兩大高手的攻擊。
在暗器離肌膚還不到三寸的時候,楊羽心裡想:“裳兒,你究竟在哪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