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有三樣東西難以翦除,名、利、欲;對於世俗上層人士來說有兩樣東西:權力與力量;但對於道者來說卻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力量以及對追求力量時的慾望之心。
當道者跨越境界的顛峰,接觸到力量的更高層次時,道者往往無法把持,漸漸內心迷芒,並在不知不覺中膨脹扭曲,背道而馳而不自知,等得醒悟時,卻已是百年修行一朝成空,只添作輪迴一新料而已;
即使是方向無有偏差,一顆道心也很可能在那冥濛大道中,漸漸同化泯滅,再不留一絲真性真我。
即使是李玄本人,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發生着變化。
在證悟天道的這條道路上,幾乎所有人的起點都是一致的,然而路漫漫其休遠,在這條求索之路上,不斷地有人因爲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偏離自己的初衷,誤入歧途,幾經輪迴,最終到達終點的寥寥無幾,這是物競天擇,還是人心不古?
或者,這只不過是人們對這種力量和慾望無法掌控的一個縮影而已。
慾望太多,反成了累贅,還有什麼比擁有淡泊的心胸更讓人充實呢?
甩甩頭,李玄收回思緒,又復將目光投向遠處。既爲道,便爲道!好高騖遠不是道者所爲;他知道,有些東西還不是他現在所要考慮的。
此時正遇月色橫空,碧天如洗;置身窗前,看素魄蟾光照映的湖水中,如萬道金蛇來回盪漾;又見游魚戲躍于波中,宿鳥驚啼於樹上,清風拂面,襟袖生涼;面對如此勝景,一時間,李玄只覺得萬念俱虛,靈臺清明,如步空凌虛之樂,體內金丹元陽於此時竟緩慢轉動起來,絲絲平和的紫色真元在他身體周圍進進出出、來回纏繞。
下一秒,就見月色如畫的夜空中,忽然大放光明,幾朵浮雲薄霧剎那間消融無蹤,然後這天宇如同被捅了個洞似的,悄無聲息地降下一縷光線,轉眼就變成了碗口般粗細,透過樓牌,直往李玄身上而來,轉眼沒入頭頂天靈。
在那光柱進入李玄頭頂的瞬間,不經意地,他面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剎那間,他知道,自己夢寐以求的那一刻終於就要到來,當下也不管其他,便席地而坐,心如明月,守拙抱朴,就那麼冥冥然地入定而去。
茫茫天道,變化難尋,那一絲瞬間的靈光更是稍縱即逝,他又如何能不好好把握呢?
恍惚中,他彷彿進入到了一個玄玄濛濛的奇異世界,這裡無邊無際,到處充滿了神秘不平凡的清瑞祥光,遠處,彩霞滾滾,瑞氣騰騰,一深紫色的光團緩緩轉動,散發出一種神秘而恆古的氣息;蒙朧中,李玄回憶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無名山洞內的種種奇遇……
在那道光柱沒入李玄頭頂的同時,以他所在的樓牌爲中心,整個‘南赤’洞天內,濃郁得不像話的元靈之氣緩慢轉動起來,隱約間,竟似暗合那個奇異世界裡紫色氣團的旋轉軌跡,而那些充斥在洞天內的遊離能量也紛紛朝着樓牌這邊匯聚,一時間,原本世外桃源一樣的洞天福地內,輕風四起,不消片刻,已是枝搖獸鳴,平湖起淘。
對於如此反常的天氣變化,洞天內,最先察覺的自然是石青延……
他立身大殿前的廣場上,安撫了一干師弟後,這才遙望李玄所在的樓牌,臉上現出一絲瞭然,略帶感慨的聲音喃喃道:“修煉‘元神’,顯化‘嬰兒’,想不到竟然也有如此強烈的元氣波動,看來這修道界又將誕生一位‘人仙’了!”石青延遙望着遠處的樓牌,突然間,他臉上又現出一絲疑惑,四面看了看,自語道:“奇怪,那來的真陽元靈!”於此時,石青延敏銳的靈覺察覺到了這四面虛空中,奔涌的天地元氣內,竟然夾雜着絲絲精純的真陽元靈,自古以來,這種現象在化神成嬰階段是絕無僅有的!
且不說石青延,再說李玄“身”處這個奇異空間,他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似乎自己與這裡便是同一天誕生,或許也會在下一秒同時消逝!在這個世界裡,李玄知道,一直有着一個自己無法探究的存在,她彷彿一個智者,無聲無息地在那思考,演化着這奇異世界裡的生靈消長,推算造物奧妙。恍惚間,又似乎在向李玄傳達一種超脫、曠達的心境——一種對生命的了悟!
“但現在,自己是否能對那與神國牽連的神秘氣團探究一二呢!”李玄如此想着,他“來”到那團兩尺見方的紫氣邊緣,試探性地把“手”緩緩伸出,當“手”與氣團接觸的剎那,紫色氣團突地一震,生出無限吸力,彷彿像要將他吞沒一般,頓時無數的圖像、信息恍如決堤之水,洶涌着蔓入李玄的識海深處,漸漸地,他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快要被撐炸了,一種前所未有劇痛侵襲着他周身每一個細胞,然而那有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的信息卻沒有絲毫減退的趨勢,值此千鈞一髮之際,那奔涌而來的信息毫無徵兆地噶然而止,而李玄的“手”也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那道紫色光團;他愣愣地望着那比之先前略顯稀薄的光團,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縈繞在他腦海。
“剛纔的那些圖像與信息呢?”立身這個奇異世界,李玄不禁感到陣陣迷惑,腦海裡反覆搜索,卻是再無半點痕跡。正當他疑惑之際,眼前景物突然一變,奇異世界消失,眼前赫然又是另外一個虛空天地,在這個天地的中央,一顆散發着綿綿紫金光芒的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李玄知道,自己的神識已是到了‘金丹’孕育之地——黃庭神室。
值此時,就見虛空中,無數道紫光過後,一片青冥的世界中,突然蕩起了一個個漣漪,無數的波紋剎那間交叉融合,聚攏起來,以金丹爲中心,漸漸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紫色‘繭團’。
環環相扣間,以‘繭團’爲中心,一個強烈的波動漸漸形成,終於,“轟”地一聲響,強勁的波動一下子從中心激發出來,如同火山爆發一般,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之後,所有聚攏到一起的紫氣全被震散,那個‘繭團’的外層迷霧此時也漸漸散開,由實至虛,再由虛到實,幾經輾轉後,一個有着淡淡紫色繭殼的金丹,旋轉着,慢慢地浮現出來,並不斷有各種顏色的光點注入其中,其上方懸浮着三團淡紫色的火焰。
丹道中煉化元神,簡而言之就是待一顆無形無質的金丹煉成以後,用粉碎虛空的方法脫離黃庭丹室,化做一顆瑩瑩靈珠,上衝泥丸神宮,尋本性而練化元神,謂之“明心”。待陽神煉化純圓,飛騰而上於腦中“見性”。尋着離宮陰神,聚結合體在泥丸宮裡,霞光滿室,遍體生白。一戰將息,而又迴歸於腹內黃庭神室,合化爲真陽命胎。疊起蓮臺,虛養命胎,進而胎化元神,默默溫養,直待紫氣虛來時節,元嬰養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門,旋而又回,如此嬰兒顯現,方纔得證人仙。
閒言慢提,話說李玄靜靜地注視着眼前發生的一切,靈臺明淨,守拙抱朴,綿綿若存,彷彿置身事外,又好似掌控全局,在氣機牽引下,只是一瞬間,他便明白了碎丹化嬰的兇險之處。與凝鍊金丹不同,此化神階段,若無相應心性,一旦有所動搖,必致前功盡棄,況且碎丹的時機也不是道者本身所能控制的,全憑機緣二字。
慢慢的,李玄神光內明,在一念不生之境間,突然有大片的光明出現,光明之中,隱隱有仙府玉女聲音,李玄視如無睹,任憑它出現,但是一旦靠近李玄的泥丸神宮(此處乃孕育神念之所),立刻便有紫火雷霆擊殺,將它變成虛無。
這幻景連有幾次,無論它變成什麼,如果單純在神念外緣浮現,那團神秘紫氣便不加理會,而如果一旦靠近,不但擊殺之,而且那團懸浮於泥丸內的神秘氣團還會自動把其幻景的能量同化掉。
這一切基本上都是自動完成的,李玄雖然內明而照,但是一念不生,並無思維流轉,也無有任何縫隙給外來幻景可機可趁,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泥丸神宮內,居然還有着這麼一位六親不認的傢伙。
其實以李玄的秉性道心來講,其神念心性也是相當堅固的,就算沒有那神秘氣團的幫助,他也是可以完全度過這心神魔劫。
魔劫者,來去渺無痕跡,隨念而至。來無蹤影,去無痕跡,相隨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倪,隨機變幻,如電感應。心靈稍一失了自制,魔頭就會立刻乘虛侵入。
一般道者的七情六慾,全部是修道的攔路虎,因爲這七情六慾,好色好殺好財慾望的心念,並不完全屬於自己,而是受到了外來的天心神識或者周圍環境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纔會顛倒迷醉,甚至本來聰明絕頂的人,在關鍵時刻,也會倒行逆施,自取滅亡,這其中玄機實非語言文字所能表達得清的。
隨着魔障的慢慢消失,李玄的神念也不由自主地漫過小島湖泊、洞天禁制,向着廣闊無垠的天地間鋪散開去。而此時,那原本平靜的虛空突然動盪起來,絲絲赤紅線條出現在虛空,隨着紅線的增多,動盪的頻率也逐漸加快,不過這些都和李玄沒有關係了。不是真的沒關係,而是他的心神此時已被抽離到肉身之外!心之所往,神之所至,他如今更關心的卻是那些冥冥外、蒼穹之上的東西,一時間,他只覺自己已與天地同體,充塞六合八荒;只是這種感覺,他的神識剛剛觸及,就立即被彈飛,讓李玄隱隱生一種無法言寓的憋悶感。
神識不斷地延伸,不斷壯大;漸漸地,漫過了一座座高山,在那廣袤無垠的大地上拉出一道弧線。須臾間,無數的信息紛至沓來,在他腦中一一浮現,可是他卻無有顧及,神思外弛下,本身只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澹然地掃過。
這一刻,自懂事起的無數悲歡糾葛又一幕幕出現,及至修道之後對於探尋天道時的種種執念,一一顯現出來;於此時,進出於種種變故之後,他的心靈深處也終於向他發出了一種難以言寓的信號!那是一種陰暗的、極其隱晦的暗示!又或是一種提醒的警鐘!總是無法說清,卻又真實地響徹在他意識深處!
對於這心靈深處的隱晦暗示,李玄並不擔心,反到覺得這將是他心性磨礪的又一道法門!
隻身行走於道途之中,神識深處卻思索者那玄冥外的東西。這種心性上着力點的變化,使得他原本無有欲求的道心激盪起來,值此時,他那顆道心的陰暗面也終於這種變化下,在他識神的最深層顯現了出來!
若不是他當初經歷了一番生死離別的考驗,心性堅固,無有慾望,道心也因此而磨礪得如鋼似鐵,否則,只在剛纔的那番魔相入體的激盪中,他要麼道心受損,道行大退;要麼神識崩潰,散落於玄冥八荒之外,那時候,他這具軀體,這一身道行,只怕將會被那“道心的陰暗面”提前掌控,從此行屍走肉,唯大道永恆,或像一具冰冷的機器,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道即魔,魔即道,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兩者此消彼長,無有停歇之日!
到了那一刻,就算是道心與天地同體,亦不過是被那千古以來,永恆不怠的大道同化而已,再大的神通,再深的道行,終究是一具沒有自我的傀儡!又或於那昏昏沉中,被天外魔相侵蝕,從此永墜沉淪,再無翻身之日!
大道一途,當真是錯一步悔恨終生,偏一毫,失卻千里!道亦好,魔亦好!無不是那天道輪轉,天心冥視之下,無有逆轉的強大意志;大凡懂得在那逆順之間尋找恰如點者,便是真正的道者;他們懂得什麼是心靈合一,能知道與天地實實在在地同體、怎樣順和規律,知道什麼叫做合道。因此,終有一天,他們便可證悟那生命的窮極奧意,逍遙無際,行大自在。但這類人終究不過是鳳毛麟角,萬年以來,又有幾人?
時間慢慢推移,隨着神識的不斷延伸,李玄的意識深處終於感覺到了一絲疲憊,只是這一個念頭的剎那間,外放的神識猛地收了回來,盤旋於泥丸神宮,漸漸蟄伏下來,歸於寂靜。
自從修煉以來,到了這一刻,李玄才真正領悟到這一點奧妙,而那些在涉世理變中慢慢堆積起來的不良信息也在這一刻慢慢消於無形。恍然間,他發現,在那無慾無求、自然而然中,本身性滅心生,照見虛空圓活境界,天心一竅洞然於身,恍然發現天心即本心,杳冥無際之宇宙精神奔涌而來,一氣落先天,本神自收於中靈黃庭。
“大道至簡,全在凝神處!原來這重境界的真正涵義竟然是這樣!”而他以前的修行,所謂吞吐元氣,孕育元神,培養道心,只不過是‘煉精化炁’的產物而已,等到現在修爲精進,照見虛空圓活境界,本身精氣神三者合一,嬰兒待顯,方纔在那隱約間,進窺到了那一點玄玄‘虛’境。
而這個過程中,若是所有偏頗,到了這個時候,他必將面對一場巨大的災劫:在他窺探相當一部分天心,明瞭部分‘道’後,他必將遭受來自天心意志的猛烈衝擊,那是得失之間,天威之下,平衡宇宙法則的自然之道。換句話說,他將面對被這亙古以來就永恆不休的大道同化的可能,有一得必有一失,取捨之間,任誰也脫不開這個遊戲規則。
這種結果,任他如何抵抗,都是無有生機的。大道至簡,寓於取捨之道;聖人所言,果然不虛!
隨着神識的歸位,天地元氣也在有條不紊地進入李玄的身體,融入黃庭金丹;然而,李玄卻無奈地發現,黃庭神室內,那有着紫色繭殼的金丹,依舊不緊不慢地旋轉着,卻是沒有絲毫碎丹化嬰的跡象;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在這天人一線的當口,要麼順利顯化,要麼丹碎道毀,自古道者,十有八九便跨不過這一道關口而抱憾終生。
“大道不拘於有形無形,物物皆含道性,有即無,無即有,此玄古之道,自然之章。”值此緊要時節,李玄反倒平靜下來,心神一體,綿綿若存,如雞抱卵,如龍養珠,抱元守一,以不變應萬變,一任那紫繭金丹施爲,我自巍然不動。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那原本平和的天地元氣突然輕微地動盪起來,彷彿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須臾間,樓牌之外,南方天際,毫無徵兆地涌起一片赤霞,其中一點赤晶,徑投李玄而來,在到達李玄上方時,整個南赤洞天內,溫度急劇上升,幸得那赤晶沒有多作停留,隨即使沒入李玄的身體,不然還不知會惹出多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