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這一夜月華正盛翠葉拂風, 隉陵君靖帝卻頗有些焦頭爛額。
此次夜襲中覆山秋彌城,他派了五族前去,己是拿出了手中半數兵力。
巨熊黑犀擅攻城, 火蛇藍蜂擅奇襲, 金獸一族則長於追擊。以五族之衆去滅那遼空兩族, 理應十拿九穩。
此二族一滅, 雲中氏就彷彿失了左膀右臂, 縱是他奇才天縱功似神魔,難道還能以一敵萬,擋住千萬大軍?
隉陵君自居中堂紙上談兵, 如意算盤打的叮噹響,以爲妙計天成全無遺漏。
只可惜,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公不作美, 縱是思慮過度吐血三升,也有人力所不及之處。
觥玄率右軍於陣前倒戈, 非但沒有按計行事,反而放巨鐮過境,使鋼翼巨鳥直接對上了伏於林中的朱弦藍蜂。
此支伏兵驚現於明處,與巨鐮一族正面衝突,彷彿以己之短攻人之長, 高下立分, 剛一照面便損失慘重。
這還不算, 觥玄甚至當下變陣, 向山側莽林之中殺去。
松濤陣陣刀身結霜, 八千寒域將士毫無預兆撲入深林,只見冑甲分明, 鬱林起伏,卻不聞人聲。軍容之整治軍之嚴,世所罕見。
五人爲一組,兩人遠攻兩人近戰一人施術,配合默契宛如一人。
當下潛伏於林中最擅追擊的金獸一族卻搖身一變,成了被追擊的對象。八千寒域將士將一萬利爪金獸追的四散逃逸,幾乎潰不成軍。
隉陵君坐陣日深山,並未親見山中陣式,聽得戰報,只覺匪夷所思。
沒想到,觥玄手下那八千將士獵戶一般的山野蠻人,戰力卻強悍若此!倒是本君一時大意,走了眼。
事己至此,再想挽回己不可能。隉陵君站起身來,頗有些焦灼的往來踱步,親自取地圖攤於桌上,反覆思量安慰自己:無妨無妨,雖然戰事慘死代價慘重,但勝亦可得。
可惜,現實總沒有想像的美好,計劃永遠也趕不上變化。
隉陵蒼強自鎮定,重新開始心理建設,咬牙切齒準備接受慘勝的結局。但是,如今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豈是他能把握?
片刻之後,又有人來報,慌慌張張奔進殿來,衣甲散亂伏身於地,急聲道“帝君,戰事不妙!還請大力增援!那巨鐮飛鳥背上竟然攜了漫音族人,實乃狡詐至極!!”
什麼?隉陵君亦大驚。
這漫音一族乃是雲中氏七大主戰氏族中人口最少的一族,體質柔弱容貌極醜,狀如侏儒,但卻是天生的咒術師。
個性殘忍偏激,一但爲戰,必與戰力強勁的氏族搭配,所施咒術陰狠無比,不死不休,委實難纏至極。
漫音一族居地爲滄海浮島,距中覆山有萬里之遙,怎麼會突然現身作戰?
這難道只是巧合?隉陵君靖帝面色陰沉,目光閃動,疑心痛又犯。
認定了自己夜襲中覆山的計劃己被對手盡數得知,並且將計就計,伏內奸設圈套,準備將千山將士一網打盡。
越想越深越想越驚,隉陵君冷汗涔涔,將自己直接幻想成了慘遭奸人迫害的純良羔羊。
這世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片刻之後,隉陵君又收到了更爲糟糕的消息。
寒域極西之地有數人入侵,八重封陣被人一一攻破,山體搖晃冰川幾碎,地動山搖之中,那魔弓彷彿頃刻便能破封而出!
屋漏偏逢連夜雨,隉陵君越發感到大事不妙,進退兩難。
瑞夫人雄糾糾氣昂昂進得殿中,揚袖將几案之上諸多器物盡數拂至地下,破口大罵,神情極度不屑“隉陵蒼!我告訴你!你休想將手中餘兵盡數調去極西之地!那魔弓跟本不能爲你所用,你守它有何意義?”
“而中覆山上流血損命浴血而戰的均是我千山之域的大好兒女,你若棄他們於不顧,實在腆爲人君!天理不容!”
此番豪言擲地有聲,隉陵君卻毫無反映,皺緊眉頭死死盯着手中地圖,目光明明滅滅,似乎正在反覆推敲,難以決策。
時不我待,戰機轉瞬即逝,隉陵君此人心思縝密有餘,而決斷不足,實非千山之福。
還好,我們還有小公子伊尹。
此事在他看來,倒是再簡單明晰不過。
他端坐軟椅之上,面寒似水髮結如冰,並不說破只閒閒問道“中覆山上戰事正酣,羽族起初便傷亡慘重,如今亦在苦戰。那雲中大人號稱羽族主君,爲何此種生死存亡之際,仍不現身?”
“那,在他心中,一場戰事與破天魔弓相比,倒是孰輕孰重?”
聞言一驚,隉陵君猛然擡頭,目光如電。
他如此反應,伊尹卻是看不到的。
小公子緊閉雙目神色愈淡“此物再妙若不能爲我所用,亦是廢物一件。當放手時且放手,不然縱虎歸山悔之晚矣。”
“至於中覆山,兩相僵持,勝負一時難分,儘可不去管他。當逢亂世,便要有會捨身伺虎的覺悟!”
言之有理!確是不可放虎歸山!
隉陵君微微頷首,脣角揚起個幾不可見的微小弧度,心中己有計較。調兵遣將集結至極西冰川,心裡己有了魚死網破的念頭。
可冰山之內八重陣中,正堅苦卓絕努力奮鬥的強人們,卻並沒有意識到大難臨頭。
琳夫人在迷宮般的八重陣中一路潛行,眼見己至陣眼出口。出陣之後便是一座巨大山洞,四周冰岩山壁極其光滑,彷彿銀鏡一般。
以知誤珠爲引,破雕龍三壁,那引來無數人垂涎的魔器影弓便在其中。
此時冰川山體搖晃,碎石紛落如雨,搖搖欲墜似乎山傾地陷就在眼前。
琳夫人心知如此異動必定早己驚動四方君主,此次若不得影弓,恐怕絕難身退。當下將心一橫,啓法咒,化做一線淺紅香氣向藏弓冰洞之中飄身而去。
誰也沒有想到,八重陣之後雕龍壁之前,隉陵君還設有禁制機關。
輕藍與太湖君攻至於石壁之前,知誤珠嵌入龍眼,只見壁下紅芒陡升,結成光壁,直通洞頂,映得上週冰岩均做霞色。
現身於陣中的,竟然是隻八臂海吒!
此妖物靈力甚高,己能半化人形,只是面上覆了數層纏曲海紋,色作暗青,襯的通紅雙目越顯猙獰。
見到太湖君與輕藍公子二位入侵者,卻不攻擊,只睜大雙目左顧右盼,似在心中暗自思量。
而後長身暴起,八隻手臂端生烏勾,卻是直奔輕藍而去,對太湖君大人視若無睹了。
此一類高端妖魔靈力甚高戰力不俗,與其他妖獸不同,化得半邊人形之後竟也有相當智力,最是難纏。
這一隻八臂海吒竟然能夠審時度勢,在兩人之中選了靈力較低身有舊傷的輕藍公子,對太湖君大人擺出了一副請君自便的大方姿態。
欺軟怕硬明哲保身,不但有足夠智力而且很世故!再修煉下去,只怕不日便要成精。
輕藍無奈,只好橫刃而擊,與其戰在一處。
兩力相激烈風陡生,輕藍舉刃旋身,白袖成弧,在海吒藤蔓般瘋長的八隻手臂中提身縱躍,一時之間險象環生,難以脫身,只怕久戰不敵。
太湖君卻也不出手,目光一沉,甩袖而去,急步奔入了藏弓冰洞之中。
藏弓冰洞甚是寬大,殿內光線沉暗,只有正中一座三重圓臺泛着幽幽藍光,倒像是某種祭臺。
殿頂本爲冰岩,顏色卻沉黑如夜幕,一些深藍色冰核散亂分佈其上,幽藍光澤與殿內圓臺遙相呼應,讓人彷彿佇立於廣袤蒼穹之下。
頭頂星河橫流,足下水映星影。
琳夫人隱去身形進得洞來,遙遙望見洞中幽光浮動宛如無數寶石,心中狂喜疾身向前。
只道是,那魔弓如今就在數步之遙,將它煉化爲自身靈力,必然能夠功力大進一雪前仇!
了卻這多年焚心腐骨的恨意,而後便真能前塵盡去,再世爲人了。
急行幾步,她又猛然頓身,發現洞中央藍芒流轉的圓臺邊緣赫然有道人影!
重衣廣袖,襟邊飾以純黑色水紋,重衣之下身形瘦削,衣袖曼垂手持鐵扇,其上妖異渚蘭正自妖豔。
果然還是沒有躲過他呢…
孤身進洞,丟下自己徒兒輕藍獨自面對那異種妖物,倒也真是太湖君大人的一貫作風。
琳夫人扯了嘴角,無聲冷笑。擡手自袖中取了只小巧勁弩,其上一隻粹毒鎏金的□□蓄勢待發。
一手持弩一手扣弦,琳夫人將其對準前方那個人不勝衣似乎毫無防備的廣水之君,心中默聲念道“死吧,亦是解脫。”
或許,死亡真是某種意義上的解脫,只是太湖君遍嘗苦楚,此時仍然大限未到,亦有心願未了。
聽聞身後破空之聲,瞬間己至背心,避無可避,太湖君返身望來,卻是躲也不躲。
長袖聚揚仿如暗雲,鐵扇旋轉如輪,渚蘭妖花枝蔓橫生,破扇而出,竟在眨眼之前後發而先至,捲住琳夫人腰身。
□□直沒入肩骨,太湖君卻恍若未覺,傾身逼至琳夫人身前,赤着雙目擡手掐住琳夫人脖頸,用力甚大,喉骨登時碎裂。
這下琳夫人即是有心求饒,亦是有心無力。
她擡手撲打奮力掙扎,卻覺那人手中力氣越發大了,指間毫無溫度,彷彿妖邪一般。直掐的她眼前發黑,胸間窒悶,生死只在一息之間。
太湖穎死死盯着手中奄奄一息的女人,見她面目青紫瞳仁擴大,仍不放手。
他湊到琳夫人耳邊,緩緩獰笑,赤紅雙目彷彿地獄惡鬼前來索命,言間卻做曼聲“是你搞的鬼吧?就你這百代家奴之身,還妄想竊了主人神兵化爲己用?你配麼?!閒話休說,你且告訴我,影弓現在何處?”
影弓?影弓?!
琳夫人瀕死掙扎迴光返照,拼力聚目向圓臺之上望去,卻只見藍光明滅,弓型凹槽空空如也,其中所封神兵早己不知去向。
影弓!影弓…
喉骨盡碎呼吸己斷,琳夫人滿口血沫閉起眼來,只覺自己正墜向無邊深淵,其中沉暗深不可測,寂寂無聲。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費盡心力卻爲他人做了嫁衣。
只是前路己至盡頭,琳夫人亦再無所謂悲喜。
她輕輕閉起眼來,最後想起的卻是煙水浮城的漠漠春日。那個時候,春發上林煙雲如織,金簪紅衣翩身於雲。
那是即使死亡也回不去的重光迭影。至此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