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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丁小公子限依來到煙水浮城時, 正值華燈初上煙雲彌散之際。
時至深秋,煙水浮城之中古木森茂卻並無秋意濃重之感,只是長風直起廣水泛寒, 淡月烏啼, 讓人心生蕭瑟。
主殿傷離爲白玉砌成, 隱於淡雲薄霧之中, 影影綽綽, 殿中孤燈明晦遙遙而遠,讓人更覺悽婉寂寥。
殿前一池廣水,水面之上略有云煙, 其狀繚繞。池畔迴廊環繞,一隊瘦腰仕女身着桃紅宮裝正迤邐而行, 廊內紅燈映暖香燭嫋嫋, 別有閒情。
哼, 這哪裡像是風雲際會主戰之城?
虧得隉陵帝君挖空心思愁腸百結,千方百計想方設法, 謀兵佈陣,不惜以身犯險。原來人家魔君根本沒有將他放在眼裡。
如此豈不是…豆丁公子扒扒臉上黑灰,想了個十分貼切的詞——犯賤!
不過這遼空魔君確是囂張狂妄,目中無人,與傳說之中一般無二。沿廊前行, 便是水畔觀景小亭, 豆丁公子未入其內, 扶了玉白廊柱擡眼一望, 便覺一股怒火熊熊而起, 禁不住冷哼一聲。
觀景小亭其實並不甚小,雕欄精緻浮紋纏枝, 檐角掛了純白色水晶風鈴,秋風迴旋其聲悅耳。此亭三面環水,景緻極佳,遙白與雲中君臨水憑欄徹夜共飲,常在此處。
豆丁公子限依來時,亭中正有美人舞劍,身着豔紅長裙,廣袖長裾動作輕盈,動若流雲身姿娉婷,遠遠望來倒像足不沾地拂風而舞。
亭中有長榻,長羽爲墊,雲中大人懶洋洋倚着,一手支了下頜,一手攬了烏髮白衣的俊秀少年,眯起鳳眼面色頗爲高深,難辨喜怒。
亭中並無人奏樂,豔衣女子便和了檐邊風鈴的清伶之音翩翩而舞,掌中一枚烏亮長針,異芒吞吐,紅袖直展如翼于飛。
觀望片刻,豆丁公子越發怒氣昂揚,心裡翻來覆去將自己那不爭氣的哥哥限新將軍罵了個半死。
——妄你爲他置生死於不顧,一腳將本公子踢下塔來,急急令我來此報信,唯恐這魔君中了隉陵君詭計奇謀。
可他左擁右抱,喝醇酒觀劍舞,哪曾損得一分一毫?反倒是你,落入隉陵蒼手中,必受重責,生死只在其一念之間!
果真薄情寡性世間少有!而且限新這傢伙也絕對是…小公子翻着白眼,又用肯定而鄭重的語氣重複了那個精煉的詞——犯賤!
豆丁公子哀兄不幸怒兄不爭,牙齒咬的咯咯響,轉移陣地盯住了魔君懷裡的白衣公子,皺皺鼻子,頭心怒火更炙。
——傳言魔君天姿過人世間無雙,我看不過而而,連個贗品都辨不出來!
豆丁公子只看到舞步翩然華光映庭,白衣少年靠在魔主懷中親密無間,卻不知這贗品亦不是那麼好做的。
繼源公子全身僵直,指骨稍動彷彿便能發出碎響,冷汗如瀑,白衣寬大卻也背後浸溼。
身後那人偏偏還來笑他,將手臂收的更緊,溫暖氣息拂來耳畔,聲音低沉微微沙啞“昨夜共飲,遙兒三杯即倒,今日觀劍,遙兒可不能再掃興了吧…”
說着長指伸來,輕輕搭在繼源公子頸邊動脈之上。指端微涼並不着力,繼源公子心頭卻是一顫。
這還不算,豔衣女子手中異芒連閃,輕盈錯步借勢緩腰,長袖連翻,烏亮針尖便擦了繼源公子頸畔頰邊掠過數次,火光電石一般。
這簡直是——落井下石!可憐兮兮的繼源公子雙目緊閉,被折磨的心力交瘁。
此時,天邊炸響驚雷,豆丁小公子限依橫空出世,聲音朗朗義憤填膺“雲中大人!此乃妖人假扮,速速將他拿往!”
豔衣舞女長針一頓,旋了身形站去一旁,粉面微紅但笑不語。
雲中大人姿勢不變,只略略擡了擡眼,依然一幅懶散閒適有手好閒的模樣,鎮定自若到充耳不聞的地步。
倒是當事人繼源公子出其不意的爆發了,扭着臉孔,表情十分複雜難以描摹,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了一句“這還用你說?你以爲本公子是自願坐在這的麼?!”
妖人心思果然難以揣測,正常人士絕對無法順利理解。
魔君大人一手抱了贗品美人,溫存之意軟若拂風,另一隻手卻寸步不離其周身要害之處,看似全不經意,實則蓄謀已久。
豆丁小公子看在眼裡梗在心頭,瞠目結舌,只覺此情此景交疊了情意與陰謀、玫瑰與鮮血、光明與陰暗等等矛盾而極端的強大情感,卻又能協調統一,妖異邪妄己至極處。
果真…名不虛傳…豆丁公子望向雲中大人的目光中滿是崇敬與敬仰。
當然,他並沒有忘記自己那身陷囹圄的苦命兄長。豆丁限依一向以火炮脾氣著稱,突然乖巧起來,自然相當驚悚。他昂頭問話,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綿軟“那我兄限新怎麼辦?”
他?…魔主眼也不擡,一臉風淡雲輕波瀾不興 “他?與我何干?”
啊? …豆丁公子抓抓頭,有些困惑,但很快便釋然了——他自己犯賤,與旁人何干?倒也是~~~~
豆丁限依對自己己然妖魔化的思維方式全無覺察,認爲合情合理理所當然。
此時,新晉偶像魔君大人向他招招手,請他同入傷離殿內,面上笑意高深莫測“公子來的正巧,欲救你兄限新將軍,還需從長計議吶…”
此時夜己漸深,傷離殿中紅燭燃起,玉壁搖光,其上雕紋微光流轉,彷彿有靈之物。主殿之內厚錦軟墊處處皆是,魔王居處竟然格外溫馨。
豆丁公子限依一頭霧水,隨雲中魔君入得門來,剛一擡眼,便愣在當場。
殿內屏風之後,有一蘇木矮几,桌旁兩位貴婦對面而坐。
一位正襟危坐,黑袍長袖邊繡金紋,重衣之下更顯得身形瘦小。容顏肅整肩背筆直,鬢髮之中己有銀絲,卻仍然絲毫不亂;
另一位圓臉秀目面含淡笑,初看一團和氣,實則目含火光,身着金錦重衣,衣上花枝層累,繡紋極爲繁複,發間滿是金釵步搖,華貴非凡。
——竟然是深寒之域的容夫人和自家主母瑞夫人!她們怎會現身於魔君殿內?還一副和樂融融賓主盡歡的模樣?
限依公子心下駭然,不禁倒退一步,側了頭卻見贗品遙白躲在暗處。
繼源公子仍然頂着遙白那張臉,可憐巴巴一臉怨懟,縮了肩站在遠處牆角,力求低調行事,恨不得乾脆魂飛魄散,將自己消滅於無形,好徹底逃離這羣魔亂舞的世間。
他手裡哆哆嗦嗦捧了個畫軸,彷彿捧了塊千斤巨石,臂骨好似不能承受其重,馬上便會折斷。
豆丁公子凝目望去,只見畫軸半開,其上繪一公子銀髮華衣,面容深俊眉心微折,身後春山碧色一望無際,卻抵不過他周身淡漠寂寥之意。
這不是,這不是…伊尹公子?!
唔…這魔君大人到底是意欲何爲?
今日所觀所聞過於勁爆,豆丁公子終覺難以承受,白眼一翻仰面栽倒,果然身法出衆分外利落,不愧爲將門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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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不利,隉陵君靖帝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焦頭爛額。情況日甚一日複雜難解,代價慘重,好像正被一步步拖入無底深淵,全不能回頭。
明知前路荊棘遍佈,死澤叢生,稍有差池便會粉身碎骨,亦不能回頭。
由此可見,惡人難做,風險極高。一路走來殫精竭慮,事到盡頭恐怕還會落得個雞飛蛋打人財兩空,實在不是個明智選擇。
可憐那隉陵帝君如今卻連個自怨自艾的時間都沒有了。
前日他開啓海眼陣法,哪知逆天之陣早己悄無聲息內生異變,雙魂化一非但沒有成功,反而煉化出了絕世妖物!
隉陵君大驚失色,啓滅陣機關,將妖物輕藍公子困在了海眼之中,暫時逃過一劫。
哪知他剛回居殿,喘息未定,頭上冷汗仍末消去,便覺腳下劇烈震盪,整座日深山搖搖晃晃,霽天塔高聳于山頂峰巔,更是岌岌可危。
這下族人震驚,人心浮動惶惶不安。
這妖物果真想要出世作亂?!那可如何是好…隉陵君又氣又惱,氣急敗壞火上眉心,又返回了天鏡海眼。
此時溶洞之中碎石崩落山體開裂,四下一片狼藉,只有那林林叢叢的咒紋柱石仍然兀自挺立,並未受損。
隉陵君微鬆口氣,低頌咒語,將海眼表層固結的水面鏡化,水底事物便清晰可見。
他本爲水下妖物必然兇相畢露,正自狂性大發,卻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小公子輕藍一張溫潤笑顏,眼如新月笑若拂風,讓他禁不住怔了一怔。
水底一片碎石狼籍,星陣祭臺都被掀翻在地,原本嵌於星陣之中代表日月星辰的璀璨寶石被一顆不落的挖了出來。
八臂海吒八隻長鬚觸手卷了寶石拋來接去,忙的不亦樂乎。
它翻着眼望望隉陵君,橄欖形豎瞳赤紅如血明透如鏡,竟然彷彿帶了幾分戲謔與得意,直將攪得日深山萬民難安山體欲傾的壯舉看作遊戲一般。
小公子輕藍仍然盤坐在海吒背上,緋紅長髮隨波而蕩宛如戲水遊絲。面上笑意溫軟,意味深長。
隉陵君看在眼中,只覺強盛邪氣似要破水而出,那春花笑顏更與惡鬼凶神無異。
小公子駕了八臂異獸自海眼底部飄然上浮,無聲無息水波不興,眨眼己至近前。他將一物捏於掌中,在隉陵君眼前晃晃,又晃了晃。
盯着帝君猛然瞠大,完全難以置信的眼,小公子笑意越深,蔚藍雙眼眯起來,難遮其中明滅華光。
——那是一片破碎的月白色衣襟,料質輕軟銀錦滾邊,邊角處略有斑斑血跡。
他…這是何意?
這場地動山搖難道竟是在威脅本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