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西北風越刮越烈,海浪從海平線上滾滾而來,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過一浪。綠眉毛號三帆齊張,便如一隻展翅翱翔的白頭海雕,飛馳如電地穿梭在驚濤駭浪之中,待到海盜艦隊掉轉頭來,卻已是追之不及了。
海盜艦隊的主艦舷身上,繪着一條長嘴短腮、尖利似槍的猙獰怪魚,令人望之生畏,故名青槍魚號。此時,青槍魚號上的司號兵正死命地吹奏着手中的犀牛號角,召喚艦隊裡的其他艦船及時靠攏主艦,重新調整艦隊陣形,靜候主艦下一回合的戰術安排。
青槍魚號艦樓上傲然立着一名身形健碩的中年大漢,正雙手持着千里鏡,一臉肅容地觀測着綠眉毛號的前進軌跡,心底不斷估算着彼此相隔的距離,卻是不無悲哀地忖道,以青槍魚號的行進船速,想要追上綠眉毛號,恐怕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不多時,艦樓舷梯上匆匆跑來一名瘦削漢子,高聲稟道:“蔡大當家,除刀魚號桅杆折斷,無力動彈外,其餘十五艘艦船均已重歸序列,但旗魚號、劍魚號與鰈魚號這三艘艦船受創甚重,恐怕也是難以爲繼。”
中年大漢愣了一愣,森然嘆道:“好一個汪煙客!好一條綠眉毛!虛晃幾槍,便已是施施然地逃之夭夭,居然還壞了我四條艦船!”那瘦削漢子一陣心悸,忙單膝跪下,大聲回道:“但憑蔡大當家定奪!”
中年大漢霍地一拍船舷,沉聲喝道:“傳令下去,虎魚號、蝠魚號隨我一道緊追不放,其餘艦船取道東麂,務必在午夜之前趕往北蟒水域攔截,違令者,斬!”
風起雲涌,濁浪滔天,綠眉毛號一路劈波斬浪,勇往直前。燕然尚是首次乘坐遠洋海船,哪料得這茫茫東海竟如那垂鬟少女的一顆芳心,毫無徵兆地說變就變。上一刻猶是晴空萬里,波瀾不驚,可下一刻卻是狂風怒號,推濤作浪。
綠眉毛號船身顛簸得很厲害,燕然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發飄,隱隱竟有了一絲煩悶欲嘔的感覺。但見謝愁飛悄然無息地走了過來,一臉鄙夷不屑的表情,哂道:“堂堂西涼燕五公子,單刀獨闖雁蕩山的張狂主兒,卻是耐不得東海南麂的些許風浪?”
燕然苦着臉衝他擺擺手,正待反言相譏,突然覺得腳下有異,那綠眉毛號竟如醉漢一般地劇烈搖晃起來。他慌忙抓住身邊的船舷,放眼望去,但見一排排巨浪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而巨浪掀起的浪濤足有一丈多高,連綿不絕地拍打在船舷上,發出了一聲聲天崩地裂般地怒吼。
他一時猝不及防,登時被那浪花劈頭蓋臉地澆了一身,只覺得海水冰寒徹骨,饒是他真元充沛,仍是止不住連打冷顫,再也不敢輕易將手鬆開。他回頭再看看謝愁飛,卻發現謝大公子已是落湯雞一般地緊靠在船舷邊,雙手也是緊緊抓住船舷,再也不復剛纔趾高氣揚的模樣。
綠眉毛號在重重海浪中竄高伏低,迂迴穿插,輕盈得仿似一隻凌波掠飛的海燕,時而勇攀高谷,時而順流而下,不管風吹浪打,不管雲詭波譎,始終平穩如初、迅疾如電地奮勇向前。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如此這般地航行一個多時辰後,綠眉毛號漸漸駛出了這片風暴團。
海風漸漸地溫和了很多,海浪也漸漸地平復了很多,蔚藍的海水倒映着天邊的斜陽,像是鋪上了一層金鱗,令人情不自禁地望洋興嘆。燕然與謝愁飛相視一笑,均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欣然之感。
汪煙客與列不四也走到船頭,只聽得列不四破鑼似地嚷嚷道:“燕小子,還在啊?老子還以爲你掉到海里餵魚去啦!”燕然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隨口回道:“你還別說,方纔本公子確實還往東海龍宮裡走了一遭,就是東海龍王那老兒忒地小氣,連杯水酒也沒奉上一杯,本公子心裡一惱,胡亂打個照面就回來了嘍!”
四人一起哈哈大笑,汪煙客接口說道:“記得那年,本將第一回登上海船,也是遇上了這般肆虐無忌的颶風暴,不怕諸位笑話,那時候本將可是驚駭得面無血色,魂不附體,下船後足足躺了三天三夜才慢慢恢復過來。哪像燕公子這般的神武,渾若無事人一般!”
燕然忽道:“汪將軍,其實此刻我只是強撐着自己,倘若你再不施以援手,恐怕我立時便會倒地不起!”汪煙客驚道:“燕公子莫非受了傷麼?”燕然正色道:“正是!此刻我與謝公子寒毒侵體,溼毒纏身,汪將軍再不奉上美酒三杯,恐怕我真得下海去尋那東海龍王了!”
汪煙客愕然,突地伸手拍了一下自己腦袋,哈哈大笑道:“本將可真是糊塗到頂了,燕公子,謝公子,怠慢之處還望二位多多包涵,快請回艙,莫說美酒三杯,就是美酒三壇又何足道哉!”四人又是一起開懷大笑,轉身便往舵樓走去。
忽聽得海中有人也跟着桀桀怪笑,笑聲忽而向左,忽而轉右,飄渺不定,甚是刺耳。四人面面相覷,均是想到此時綠眉毛號周邊並無舟船經過,海里怎麼會突兀地傳來一陣詭異的怪笑聲?四人相顧茫然,忙爭着俯首船邊,向海中觀望。
但見到一個白鬚白髮的老兒在海面上東奔西突,迅急異常。再凝神看時,原來他竟是騎在一頭大白鯊的魚背上,不知怎地,便如陸地策馬一般地揮灑自如。列不四又驚又喜,大聲叫道:“畢老三,你還沒死啊?”那騎鯊的老兒聽得列不四呼叫,也是愕然擡頭,繼而大喜歡呼,隨手在大白鯊的右眼旁打了一拳,那鯊魚即向左轉,片刻間,便已是靠近船邊。
那騎鯊的老兒揚聲叫道:“列不四,你都還人模人樣地廝混着,老子怎麼捨得去死?不說啦,前邊有夥倭寇,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做什麼勾當,老子急着趕去瞅瞅究竟是何情況,再見吧。”列不四急聲道:“畢老三,你上不上來?莫說老子言之不預,這裡滿艙都是美酒,喝不死你啊!”
那騎鯊老兒咧嘴一笑,大聲回道:“有這等事?總算你還多了幾分良心!”他騰地在鯊背上立了起來,右手在綠眉毛號船舷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按,人已是怪鳥般地縱身躍起,倏地在空中一個迴旋,輕輕巧巧地落上甲板,回頭喝道:“鯊兄,你且去,過幾日再同你暢遊東海!”那條大白鯊似通人性,尾鰭探出海面撲騰了幾下後,便一頭扎入了深海,轉瞬便已是無影無蹤。
船上的四人哪一個不是見多識廣之人?但這個白鬚老兒如此奇詭萬狀地出現,卻令得人人都是錯愕異常,目瞪口呆。燕然撓撓頭髮,由衷地讚道:“前輩果然神通廣大,便是連這海里的鯊魚都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佩服!佩服!就是不知這驅鯊的法子易不易學?”
那老兒怪眼一翻,略帶一絲譏誚地說道:“小子莫非想學?”燕然大喜,忙急聲回道:“前輩倘若可以不吝賜教,小子自然是感激不盡。”那老兒點頭說道:“小子倒是一片誠摯,這驅鯊的法子倒也並不難學。首先你得混入鯊羣,擇其一條鯊魚後,與它朝夕相處數日,待到摸清它的脾氣習性,自然也能騎着它遨遊滄海了。”
燕然訝道:“就這麼簡單?”那老兒嘿嘿笑道:“簡單?哼,你瞧過那鯊魚的牙齒麼?便如是一把把鋒利的尖刀,沒那金剛鑽,你可千萬別攬這瓷器活!”燕然興致盎然,正打算還多問幾句,卻見那列不四橫地攔在身前,怒聲喝道:“還有完沒完?天大地大不如喝酒事大,你愛耍鯊魚,直管下海去玩便是,莫誤了老子與畢老三把酒言歡!”
燕然只得收了心思,悻悻地問道:“不四道長,這位前輩究竟是誰?”列不四早已是拉着那老兒走向了舵樓,頭也不回地說道:“他便是出梅三觀的二師兄,畢不三!”
一行人興高采烈地走進了舵樓內,列不四大呼小叫道:“汪大將軍,你的酒呢?快快拿將上來!”汪煙客早已吩咐幾名水手到膳房裡取了些涼菜上來,又有幾名水手各捧了一罈美酒,魚貫步入舵樓。
汪煙客笑道:“船行海上,萬事從簡,所幸美酒還是備得不少。各位敬請慢用,請恕本將職責在身,不便與各位一醉方休了。”列不四忙揮揮手,不耐煩地回道:“好說,好說,你且去忙,不必招呼。”汪煙客笑着同燕然等人點點頭後,便自去了。
畢不三撫去壇上封印的酒泥,先是眯眼嗅了一下,沒口子地大聲讚道:“好酒!好酒!應是樑溪府上的五瓊漿液,屈指算來,已有數載未能痛飲此酒了。”列不四捧起桌上酒罈,隨手丟給燕然一罈,又瞅了瞅謝愁飛,也向他丟了一罈。
列不四捧起一罈酒,晃了晃,伸手抹去壇口的封泥,直愣愣地盯着畢不三,問道:“咱哥倆許久未見,一人先喝一罈再說?”畢不三喝道:“嘰嘰歪歪,囉哩囉嗦,整那麼多廢話作甚?老子先乾爲敬了!”
他也不拿腔作勢,驟然一提真氣,在那壇口撮嘴一吸,便如那長鯨吸水一般,但見那酒水如一條白練飛虹,直入他闊嘴之中,頃刻間,便將那一斤裝的酒罈吸得是涓滴不剩,這才長吁出一口氣,再讚一聲,“好酒!”
他舉目四顧,見列不四仍在咕嚕咕嚕地喝個不停,不由得皺了皺眉。又見那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竟是將酒倒入杯中,一口一口地慢慢回味,更是搖了搖頭。猛一回頭,卻見得方纔那個問詢驅鯊之法的年輕人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手中酒罈已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