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涼風習習,燕然酒勁上涌,只覺得方纔心念一動,似乎抓住了些什麼,可是回神細思,心底卻又是空空如也。
他踉踉蹌蹌地在屋頂上來回踱步,口中唸唸有詞。那少女不厭其煩,又怕他失足掉落下去,只得開口斥道:“小酒鬼,你煩不煩?夜半三更你不睡覺,跑到屋頂上反反覆覆就拽這兩句破詩,煩咧!”
燕然打了個酒嗝,賊笑兮兮,憨態可掬,衝那少女東倒西歪地鞠了一躬,連連擺手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的錯……”
話未說完,腳底一滑,整個人嗖地向下滑去。那少女一聲驚呼,卻又見燕然伸出一手,緊緊抱住了屋脊前的飛檐,懸掛在了當空。皎潔月光灑在燕然臉上,也似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輝,只可惜他似醉非醉,滿面潮紅,倒是惹人好氣又好笑罷了。
那少女終是小女孩家,瞧得有趣終究還是“撲哧”笑了起來,“就這麼掛着嗎?小酒鬼,哼,看你怎麼上來?”
燕然擺擺另一隻手,示意無妨,爾後長吸一口氣,霍地一個鷂子翻身,人已是穩穩當當重新落在屋頂之上。只是力道不純,落腳時還是踩破了幾片筒瓦,他不免有些尷尬,苦着臉望着那少女,訕訕得不知道怎麼說纔好。
那少女含着笑,白了他一眼,慢慢說道:“做錯了事需道歉,弄壞了東西要賠償,明兒個結賬時候我可是會一併算上。”
燕然鬆了一口氣,連連回道:“應該的,應該的,姑娘直管記上,千萬別跟我客氣。另外,鑑於我品行不端,舉止不良,夜半三更仍是四處遊蕩,竟是遊啊遊啊就游到了這屋頂之上,擾了姑娘清夢,壞了姑娘心情,這筆賬也請一併記上。”
那少女笑得前仰後翻,雙腳在空中一蕩一蕩,穿着一雙蔥綠色綢緞軟鞋,旁邊繡有幾朵小小的黃花,儼然就是小姑娘的裝扮。燕然遠遠瞥見,心底更是可疑,他是富家子弟,自然清楚一雙綢緞軟鞋價值幾何,一個鄉野小店的小姑娘,卻是斷斷不可能穿上這麼一雙綢緞軟鞋的。
那少女容貌雖醜,可是聲如黃鶯,體態娉婷,卻也並不惹人生厭,尤其那一雙眸子靈動至極,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嬌憨可人的動人神采。燕然於是放開心事,尋了處乾淨地兒,悄然坐了下來,默默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醉人不過花共酒,花是美人酒是愁。此處有桃花,有美酒,自然也有愁。燕然也在發愁,卻是無關這花與酒。
甘老太爺七十壽辰止有數日光景,而他卻誤闖桃花林與那大魔頭全無敵糾纏不清,如何才得脫身,趕赴金陵爲外公賀壽?此是愁一。
虞思思雖死,卻也給燕然留下一個大大的困局,現如今遍天下的江湖人均認爲虞思思臨死前將道門聖寶青龍印交給了他,至少將青龍印的下落告訴了他。倘若不是全無敵殺神一般的霸氣,相信在候旨殿時便已經讓那些瘋狗似的江湖人生吞活剝了個乾淨!如何才能置身事外,逃離這重重追殺?此是愁二。
一念至此,意興闌珊,雖然此刻風清雲淡月正明,可是燕然的心底卻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寧。
那少女突然好奇地問道:“小酒鬼,剛纔你神神叨叨的在念什麼啊?”,燕然兀自望着明月出神,很是蕭索地回道:“姑娘,如果非要強調我好酒的話,能不能不要叫我小酒鬼?酒神,酒聖,酒仙,這些名號多響亮,我又不會介意。另外我姓燕,你也可以叫我燕然,或者燕公子。”
那少女笑得更是歡暢,“可是你就是一隻小酒鬼,哼,眼睛還賊兮兮的,小心哪天讓人給挖了去!”
燕然無語,只得扯開話題,“嗯,方纔我念的是兩句古詩,寫的便是這座二十四橋,意境可是美得緊!”
那少女回道:“二十四橋原本就是江都一景,當初開這店兒就是想着離二十四橋近些……”,她忽然覺得又有些失言,忙改口道:“哪兩句詩?”
燕然似是一無所知,自顧自地吟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那少女頗不以爲然,不屑地哂道:“陳腔陳調老掉牙,這兩句已是氾濫成災了,似乎來趟江都,不把這兩句掛掛嘴邊,你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提起你來過江都啊?”
燕然撓撓頭髮,無言以對,憋了許久才輕聲說道:“那倒不至於,只是這兩句是我一個,嗯,一個朋友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的佳句,此情此景,我也就隨口唸了一念罷了。”
那少女手託着下頜,望着遠處那一座玉橋,“想必你那朋友在那裡有過刻骨銘心的往事,我想他念念不忘的並不是那兩句詩,而是發生在那裡的那段往事……”
燕然隨口應道:“一座橋,一輪月,許仙白娘子斷橋相會,梁山伯祝英臺草橋結拜,好像才子佳人的故事裡總有一座橋呢。”
花前月下,哪個少女不懷春?清冷的月色,悽美的愛情,通往心房的那一座溫柔的橋……那少女也似醉了,小聲呢喃道:“是呀,總有一座橋!”,復又咯咯地笑道:“二十四橋還多一個亭,可是比那斷橋、草橋強得多啦!”
燕然依舊懵懵懂懂,“一個亭?”
那少女歡快地應道:“是呀,一個亭,相傳月明之夜,會有九天之上的仙女在那亭裡賞月吹簫,那亭兒名字?嗯,好像就叫何處亭!”
燕然突地一個激靈,心裡一道靈光閃過,忙問道:“那裡還有一個亭?姑娘,你可知道那亭在哪裡?”
那少女驕傲地仰起了嘴角,“知道啊,不遠,可是我偏不告訴你!”
燕然只得軟語相求,言之鑿鑿,情之切切,悲壯地許下明日以五倍銀子結算酒錢後,那少女才心滿意足地答應道:“看在你逝去朋友的面上,姑娘便帶你去就是了,不過你得先幫我把那小舟兒推過來。”
燕然依言跳下屋頂,在屋後一株婀娜多姿的柳樹下,找到了那少女所說的那艘小舟。燕然解開系在樹根上的纜繩,將那小舟緩緩推往湖水中。
小舟在湖水中漸漸飄遠,燕然卻是苦着臉站在岸邊發愁。那少女見燕然久久沒來,便也跟了過來,見小舟飄遠,忙拉纜繩將小舟又拉回岸邊。
回頭看到燕然仍是一副呆頭鵝的模樣,撲哧笑道:“幹嘛?小酒鬼,不去啦?怎麼還不上舟呢?”,燕然撓撓頭髮,老老實實回道:“不會!我是北方人,從未遊過水,更沒坐過舟……”
那少女更是笑得花枝亂顫,隨口奚落了燕然幾句,便也拉着燕然上了那艘小舟。燕然是頭一次登上這類江南水鄉獨有的採蓮小舟,驚異之餘雙足重心不穩,那小舟隨即左搖右晃仿似隨時會傾覆,他更是慌張,忙狼狽不堪地坐在當中船板上,猶自暗自驚心。
那少女咯咯輕笑,搖動船槳,那小舟便破開碧藍的湖水,朝着二十四橋緩緩滑去。
舟行湖邊,幾個轉折,便轉入了寬闊大湖之中。燕然極目望去,但見煙波浩渺,遠水接天,一輪彎月倒映在湖面之上,竟是分不清孰真孰假。此時正是夜深人靜,四下萬籟無聲,唯有那少女划動船槳時,隱隱傳來的划水聲。
只聽那少女輕聲唱道:“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燕然聽她歌聲唱到柔曼之處,不由得蕩氣迴腸,“這句沉醉不知歸路必定是笑話我了,可是我若終生僻處塞北,又如何得能聆此妙音?”,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能江南一遊。
小舟輕快,不多時已是穿過了二十四橋。燕然坐得久了,也便漸漸習慣,隨手掬些湖水,胡亂撥弄爲樂。那少女操舟之時,時而露出手腕,燕然見那少女一雙纖手皓膚如玉,映着綠波,便如透明一般,一時竟是癡了。
那少女一陣羞澀,嬌嗔道:“小酒鬼,你看什麼看!就快到那亭子啦!”
燕然回過神來,略微有些尷尬,撓撓頭髮,勉強笑道:“姑娘的曲兒唱得真好,可是如夢令曲不?對了,還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少女淡淡回道:“小丫頭一個,什麼尊姓大名的,你就叫我雙兒便是了。”
說說笑笑中,那舟兒往南一折,遙遙望見遠處綠柳叢中,露出了一角飛檐。雙兒笑道:“到啦,小酒鬼,那亭兒便是何處亭!”
燕然立起身來,順着她的手指轉頭望去,但見楊柳岸,曉風殘月,有亭何處,宛若那閨閣女子,隱然柳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