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趙雋在尹丞相家——呃,他的岳家坐了一陣子,領了岳父母專爲招待女婿設下的豐盛午宴,沒有見到正在出水痘的尹家大小姐——他的晉王世子夫人,一個人告辭出了丞相府。

“世子,澹臺先生有口信給您。”

趙雋才走出丞相府大門,牽着馬候在門外的侍劍就趕緊稟明。

“說。”

“澹臺先生說他在‘西郊別業’竹林裡邀朋友詩酒論人生,請世子得空過去。”

詩酒論人生!

趙雋聞言輕搖其頭。這澹臺拓,明明出身武林世家,偏愛打扮成儒生模樣,舞文弄墨不成氣候,倒是頗能以李太白陶淵明爲效,時時揮灑“斗酒詩百篇”和“狂歌五柳前”的豪氣,尤其信奉“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至理。今天在“西郊別業”的竹林裡邀人詩酒論人生,酒千杯是有的,詩倒未必成章,至於人生嘛,當然是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世子不得空罷,屬下這就去回了澹臺先生——”侍劍看主子沉吟,察言觀色,說道。

“不必!去西郊,走。”趙雋跨上馬,率先向“西郊別業”馳去。

侍劍在後面耷拉了會腦袋,直到主子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視線裡了才急急上馬跟着。有時候,他以爲自己能夠準確地猜中主子的心思,事實證明,他不夠聰明;或者也可以這麼說:主子的心思比較難測。他從十歲開始跟從主子,到現在也有十年了,是王府裡公認的最伶俐的侍從,可是……唉!一個被公認伶俐的跟在主子身邊達十年之久的侍從,猜錯主子的心思,不論是出於對前者的否定還是對後者的肯定,都難免讓人鬱悶。

駿馬風馳電騁,不消一個時辰,趙雋策馬到達“西郊別業”,踏過清溪,進入翠屏山下的竹林。

這竹林裡,零星築了一些四面臨風的竹寮,供喜愛山林野趣的客人在此遊玩,休憩,甚至野宴。

這不,離清溪不到兩丈遠的一座竹寮裡,就有一小羣人在觀雲、聽風、飲酒、談笑。

“趙世子,閣下姍姍來遲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哈哈!你來遲了,罰詩三首,罰酒三杯,三杯——”

澹臺拓坐在四面敞開的竹寮裡,斜倚欄干,遠遠望見趙雋騎馬而來即高歌長笑,唸的詩句顛倒混亂,似乎略有醉意。

趙雋踏進竹寮,竹寮裡設一桌酒席,美酒佳餚頗爲豐盛,他環視座上的人,除澹臺拓外另有四人,三個相識,一個未曾見過,不及細細打量,座上一個紫衣女子已經盈盈起立,向他福身一拜,用珠落玉盤般的聲音說道:

“紫蝶見過小王爺。”

紫蝶,京城最大的勾欄院——“仙樂坊”的首席花魁,不僅長得貌若芙蓉,身若楊柳,琴棋書畫也無所不通,是風塵中一色藝雙絕的才女,因此頗有些孤高自許,普通人散盡千金也難以成爲她的入幕之儐。紫蝶姑娘在前年識得澹臺拓和趙雋,澹臺拓對紫蝶姑娘一見傾心,驚爲天人,戀慕不已,數番想爲她贖身,卻頻遭婉拒。旁人大爲不解,紫蝶姑娘卻別有他想,比如現在,她答應陪同澹臺拓到“西郊別業”來飲酒作樂,可真正想見的人卻不是他。

“姑娘不必客氣,坐罷。”趙雋看着紫蝶姑娘點了下頭,目光沒有停留,繼續掠過其餘的人,在對上一個陌生的俊美少年的目光時卻微微停留了一下。

這少年,有一雙亮若晨星的眼睛,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一種奇怪的估量和探索……

“趙雋,這位兄弟你沒見過罷?他——叫季允,金陵有名的才子,我兩年前曾在金陵與季兄弟有一面之緣,季兄弟風度瀟灑,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趙世子俊美勇猛堪比北齊蘭陵王,你們一文一武,也是一時瑜亮。季兄弟,來,來,來,見過晉王世子趙雋,他武功蓋世,腹內墨水也不算太少,你們切蹉切蹉——”

澹臺拓笑嘻嘻地爲彼此作介紹,神志看來還像清醒。

“原來是季先生,久仰。”趙雋依例客套,末了,收回停留在季允身上的目光,望向澹臺拓,嘴邊泛起揶揄,“我似乎來得太遲,未及趕上詩酒論人生的盛況,我不會做詩,只是喝酒罷。”

說完,果然拿起竹几上卙好的酒,連飲三杯。

趙雋放下酒杯落了座,坐在澹臺拓旁邊的紫蝶姑娘便端起一杯酒,剪水雙瞳凝注趙雋,說道:“小王爺總是這般豪邁、果決,紫蝶不勝欽佩,願陪飲一盞。小王爺,請了——”

紫蝶姑娘以袖掩口,舉杯一飲而盡。

不等趙雋說話,那邊,季允已經站起來,端着酒杯對趙雋說道:“季某入京不過數月,世子大名如雷貫耳,子建曰,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李賀亦曾慨嘆,男兒何不帶吳鉤,今日一見世子,果然將軍氣概,氣吞萬里如虎。咳!誠如古人之言,寧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一杯敬世子,請——”

季允嘴裡說着恭維的話,神態卻淡得一眼就能看出在說客套話,說完了仰起脖頸,猛然將酒倒進嘴裡,動作豪放得不像個文質彬彬的書生。

“請!”趙雋凝視着季允的舉動,舉起手中杯,也一飲而盡。

然後,其餘人也紛紛舉杯向趙雋敬酒,趙雋並不推辭,一一領了,一番杯來觥往,依然面不改色。

“好!好!有美酒,有朋友,可惜沒有絲竹聲——紫蝶,紫蝶,你藝冠京城,琴聲如仙樂飄飄,聽之忘俗,煩你彈一曲琵琶,可好?”澹臺拓又是讚歎,又是遺憾,目光凝聚在紫蝶姑娘臉上,殷殷切問。

“各位爺想聽,紫蝶獻醜了。”紫蝶姑娘眼波如脈脈流水,淌過席上每一張面孔,在趙雋那兒迴旋一會兒,才垂下眼皮,抱着琵琶,轉軸撥絃,已是“未有曲調先有情”,輕攏慢捻之後,樂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果然令人“如聽仙樂耳暫明”。

“好!”一曲彈畢,澹臺拓情不自禁出聲喝彩,忍不住請求,“紫蝶,再彈一曲吧?”

“澹臺爺想聽什麼曲兒?”紫蝶姑娘淡淡地問。

“我平生最喜歡李太白這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何等灑脫,何等豪邁,何等義氣!奏一曲《將進酒》如何?”

“小王爺呢?”紫蝶姑娘眼波轉到趙雋身上,深深看着他。

趙雋平淡地說,“隨澹臺的意思吧。”

“季公子呢?”紫蝶頓了一下,轉向季允。

“我……隨便——”季允自趙雋來後,連連喝了許多酒,似乎有些醉意,靠在竹寮欄干邊,眯着眼睛瞧大家,雙眸在長睫毛後閃爍,不穩定的目光也不知道在瞧誰。

紫蝶姑娘輕撥幾下琴絃,突然說道,“隨便——那紫蝶就念首詩吧。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她念的是白居易一首極普通常見的《賦得古草原送別》,普通得平常小兒大多能吟誦。

因此,澹臺拓以怔愕的目光瞅了紫蝶姑娘一會兒,突然笑問,“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紫蝶,我們這席上有人要告別吧?”

“身子沒有告別,心卻未必在此。”紫蝶姑娘斂眉輕輕應道。

季允一旁說話了,“《楚辭》裡說,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留。由春到秋盼人歸,說的是相思的話。還是王摩詰說的好: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春天過了,美景還在,比如秋天,還有……夏天,不都有各自的美,各自的韻味麼?”

“要說送王孫,我想起一首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要我說,那是假豪情,真悲涼!世子,你馳騁沙場,凱旋歸來,其實可喜可賀,最好不要再‘又送王孫去’了罷!現在跟好朋友們在一起喝酒暢談,纔是人生一大快事!”澹言拓縱情高喊。

“要說賦別,莫過於江淹,一紙《別賦》,賦盡富貴者、俠客、從軍者、夫妻戀人種種生死離別,別情之苦非言語所能形容。可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季允長嘆一聲,似乎被感染,面上隱隱有“黯然銷魂”悵惘之色。

“季先生飽讀詩文,出口即成章,不愧爲一方纔子。澹臺,你以後再詩酒論人生,不必慨嘆恨無知音賞了,這位朋友交的好!”趙雋看向澹臺拓,閒閒地說。

身爲皇族王孫,如果沒有成爲九五至尊的野心,人生的最高點也就莫過於此了。上戰場,對他人而言,是成功名立偉業的機會,在他而言,是家族的責任,所以,他不會有所謂的悲歌慷慨,當然,也不會有所謂的別情悽悽。

那些對他而言——太過於矯情,或者說,根本就是無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