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夏閒適地坐在漁舟裡,看搖櫓的漁女把輕舟搖向藕花深處,看藕花叢中驚飛而起的鷗鷺。
閒適?
是的,閒適。
昨天,父親派遣出來的人馬找到她,告訴她臨秋並未失蹤,安好地呆在丞相府裡的消息,並請她立即回京城。
臨秋並未失蹤!
沐夏在放下憂心長長鬆一口氣的同時,卻不想馬上回京城。回京城……不就是回趙家,回到趙雋的身邊麼?那個晉王世子趙雋——哼!她可沒興趣飛奔回去看他的臉色。
現在不過七月中旬,臨秋出嫁的好日子在八月初五,她耽擱個三五天再回去也不急。天地廣闊,山川秀麗,她難得才能走出丞相府、晉王府見識一番,怎能輕易錯過這麼好的遊覽機會?
蘇子瞻曾在《飲湖上初晴後雨》裡寫到: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詩裡,西湖的水光山色,在晴中佳,雨中亦佳,或晴或雨各有其情態韻味,本已美不勝收,令人嚮往不已,作者卻又突發奇想,以吳越時代越國美女西施來作喻,勾畫出西湖的天然風韻,可謂勾魂攝魄,餘韻繚繞。寫得多麼美!
可惜臨秋的婚期太近,沒有寬裕的時間,否則她定然直下蘇杭,到西子湖畔從容領略一番美景。到不了西湖,現在她只能在西洲這裡遙遙想象。幸而,西洲也不乏湖水,更不缺少蓮花,看着眼前“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倒也頗能慰藉一番不能親到西湖的遺憾。
就是因爲這樣一些原因,沐夏打發父親的人馬先回去覆命,一部分執意遵從丞相命令留下保護她的人也被打發到驛館裡候着,她自己則僱了一葉輕舟,放下一切,以閒適的心情到湖上游玩覽勝。
這艘漁船搖櫓的漁女恰好是昨天她站在湖邊遠眺風景時看見的那一個,她還認得這漁女,這漁女卻似乎認不出她來了。
或者是因爲她今天換了一套女兒裝束的原因吧?也或者,根本就是她認人的本領太好——
可不是,與晉王世子趙雋成親的那幾天,她不過瞥到幾眼他偶爾迴轉院落在她眼前一閃而過的影子,竟然也能記住他,還在分開近一年後認出他,不像他——哼!自己的夫人在眼前居然不認得!
成親那幾天他藉口忙於出征,忙於軍務,基本上對她視若無睹。她當時是無所謂的,不在意洞房花燭夜裡他的淡漠,甚至在他沒有像母親所說的做一些該做的事時暗裡大大地鬆了口氣。此後成親的第二、第三夜,他都在她入睡後纔回到“蘭薰院”,並自個兒去書房裡草草就寢——說是不便擾人清夢,也都恰好正合她的意!
基本上,他給她的感覺就是個陌生人。雖然表面上掛着一副丈夫的面具——但,面具就是面具,沒有真表情,自然也生髮不出真情感。所以,他出徵回京,不曾踏進家門就又出門南下,她也沒去計較。
他的所作所爲,她一直是無所謂的,沒有怨,沒有嗔。
但是,那天出乎意料在烏家村狹道相逢,驟然發現他原來從不記得她這個妻子,而且更以傲然凌駕於萬人之上的毀滅氣勢出手劈斷她的長鞭——輕而易舉擊敗她……
劍手總愛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她雖然持的是長鞭,傲氣一樣不少,兵器被毀,當然不可以等閒視之,雖然不必與鞭俱亡,登時卻油然而起一股無名之火以燎原之勢燒盡她所有的淡然和無所謂,助燃她無以倫比的自尊自傲。
江湖上習武之人不都喜歡說愛恨分明、恩怨分明麼?她不是江湖人,好歹也是習武者,這份骨氣也是有的。
他不認得她,也罷,他出手對付她——爲了一幫子所謂的豪俠,毫不留情地劈斷她的長鞭,彷彿她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敵人!這口氣,她無論如何不能嚥下!
趙雋,她不會輕易原諒他!
“小姐,這日頭已高,陽光毒辣,我們鄉下姑娘曬慣了,也覺着皮膚生疼,我看小姐像是大戶人家的千金,細皮嫩肉的,曬久了怕是要曬傷的,不如先回岸邊停泊避暑,午後天氣溫和些再來遊湖,可好?”搖櫓的漁女突然開口說道。
看漁女的樣子,雖是頭戴竹笠,也曬得一臉發紅,熱汗更是如雨而下,的確熱得不輕的樣子。
“哦——”
沐夏驀地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走神許久。
她坐在船艙裡,雖然船上不曾有篷,她頭上卻也戴着一頂大大的竹笠,根本不懼怕陽光,何況湖風挾帶水氣撲面而來,清爽怡人,更是半分暑氣也不曾侵擾到她。而且,她有一個秘密是除了母親和妹妹之外再沒人得知的:她從小身具異稟,不論春夏秋冬,常年遍體清涼。自然,也從不懼怕暑熱。
不過,她雖然不怕熱,不怕曬,漁女卻不行。
貧家女兒自小疾苦,她這樣一個悠悠閒閒、錦衣玉食的女子又怎好再加重人家的辛勞?
“既是如此,回去吧——”沐夏輕輕應道。
“小姐真是個好心人!”漁女感嘆。
這客人以五兩銀子僱她一天的船,出手闊綽,她本應侍候到底纔是,現在貿然先提靠岸,心下很是擔憂客人心生不悅,不曾想客人卻好說話。
漁女想到此,不由感激地悄眼覷客人。客人一身寬鬆舒適的雪白羅衣,白得像天上的白雲;一頭水滑的青絲隨意束在腦後,髮絲不時隨風飛揚;肌膚堪與衣色媲美,乾乾淨淨不曾沾染脂粉的臉龐上眉眼如畫;整個人看起來清澈、明淨,加上湖風不時吹動衣袂,又潔白又飄逸,宛若傳說中飄然翩躚欲凌波起舞的仙子,令同爲女子的她也幾乎看入了迷。
漁女一邊悄眼瞧艙裡的客人,一邊搖櫓,忘了暑熱,不知不覺中,輕舟已靠向湖岸。
沐夏從漁舟上立起身,輕輕一躍,雙足落到岸上,看的漁舟上的漁女又是一陣目炫。
“小姐,你真美,跟蓮花仙子似的——”漁女情不自禁出聲讚歎。
這漁家女兒真是純樸,想到了就直說。
沐夏回首微微一笑,“謝謝!船家,我想到別處走走,下午不用船了。”
說完,舉步輕快地走開。
“小姐……小姐等一下!那銀子我該找一半給回小姐。”回過神來的漁女想到收了一天的船錢,急忙也跳下漁舟,跟在沐夏後面邊跑邊叫。
“不用了,也許明天我還坐你的船呢!”沐夏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對漁女說。
“那小姐明天再來,我不收你的船錢。”漁女也停下腳步,站在五步外對沐夏笑。
“嗯!”沐夏應一聲,想要轉身走開。
那漁女揮揮手向她道別,在她轉身之前卻突然把視線移了開去,像是看着她身後某一處,同時眉梢揚起,嘴角彎彎地笑問:“公子爺,你又來尋人了,你昨天問的人找到了麼?還不曾找到麼?我今天沒看到人,看到的話一定轉告——還有,公子爺那張畫像裡的人,我似乎見到過,讓我再看一次——”
漁女那邊笑語盈盈,沐夏這裡卻暗暗吃驚。
她身後有人?什麼人?爲什麼她感覺不到身後有人?聽不到任何聲息?
這人——絕對是一個高手!
沐夏心內訝然的同時,摸不準來人的意圖,不動聲色地往側前方斜行幾步才倏然旋過身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
她的身後——不,現在是她的面前,挺拔地站着一個人。
一個不應該陌生但其實完全可以算做陌路的男人——嘿!她尹沐夏的夫婿——晉王世子趙雋是也。
他差點嚇了她一跳,幸好她向來是個冷靜的人,內心的波瀾極少牽動表情泛起漣漪,所以此刻面容依然平靜如常。
他怎麼出現在這裡?
他貿貿然出現在她的眼前,是出門遊山玩水?還是——想起她就是他的世子夫人,特意前來找尋她啦?
心思急轉中,沐夏仍然不動聲色地看着趙雋,像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更不說話,看他怎麼反應再說——後發制人嘛!
趙雋沒有注意那個漁女的問話,他要找的人此刻就在眼前,雖然她仍像在烏家村相逢時一樣明淨出塵,卻少了許多冷冰冰的氣息,也許,是因爲她恢復了一身柔美的女兒衣裳的緣故吧?
“真的?你見過畫像裡的人?”
一個聲音驚喜地響起,然後一個侍從打扮的年輕人從趙雋身後奔到漁女面前,動作靈巧地展開手裡拿的一卷畫軸,讓漁女看。
這個侍從當然就是趙雋的貼身侍從侍劍。
“好像見過……是什麼時候?想不起來了……我再想想?”漁女認真看着侍劍手裡的畫,一邊琢磨。
沐夏也側眼看向那幅畫。
她退離趙雋迴轉身後恰好稍稍落在漁女身體斜後方,距離不過二三步,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很方便地就能看清畫裡畫些什麼。
這是一張人像畫,畫上畫着一個看不出是誰的女子。
趙雋出來找人,找這個女子?
沐夏心裡暗忖,一股異樣之氣在暗暗地冒:晉王世子身爲她的夫婿,拿着一張女子的畫像遍天下找人,而不是找她這個也算“離家出走”的妻子!
什麼意思嘛?
真是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懶得看他了!
沐夏冷冷地瞥了眼一直在看她的趙雋,猜不透他那是什麼眼神,也懶得去猜,甩了甩寬寬的衣袖,迴轉身就走。
“等等——請留步!”趙雋出聲喚道,提步跟了上來,走在她身側。
“請問這位爺,您有何要事?”沐夏停下腳步,轉頭看着趙雋,語氣客氣至極,客氣得就像——有禮地對待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看到她這副表情,趙雋神色裡閃過一絲疑惑,然後遲疑地說:“我們在烏家村見過——”
哈!他果然還是不記得她,只把她當作烏家村茶店外偶爾相逢的陌生女子,一點也不記得她是他的妻子!
那好!她也不用費神去演和他夫妻久別重逢的戲碼,大家就來個陌生對陌生,看將來假面拆穿之後他會怎樣?
吃驚愕然?尷尬難堪?火冒三丈?
嗯嗯!如果說他們的婚姻生活太平板無趣的話,這也算是個補充了吧?
“是嗎?我不太記得了!”沐夏歪歪頭,擺出凝神回憶的樣子,然後搖搖頭。
“這——是你的長鞭吧?”趙雋頓了頓,抽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緩緩伸到沐夏的面前。
沐夏看向趙雋的手,才發現他手上託着一條烏黑的長鞭,像是……她的那一條。
不會吧?她的長鞭不是被她丟棄在烏家村了嗎?
他撿了她的長鞭?而且,看樣子像是接回斷口,完好如初了!他——爲什麼這麼做?這麼用心……
難道……
一個可怕的猜想驀地涌上沐夏心頭,不由臉色一沉,在客氣的語調里加入迷惑和冷漠,“你找錯人了,這不是我的東西。”
“不是你的?”趙雋的神情看起來也有些迷惑,“這上面不是刻了字麼?不是你刻的?”
“這個呀……”沐夏微微斜他一眼,“是長鞭之前的主人刻的,我曾經和她交過手,見兵器順手,就拿來用咯。”
“那長鞭之前的主人呢?”趙雋微微眯起眼,讓人沒法看清他睫毛後面的目光,“她在哪兒?”
“不知道!交完手就各走各的,我不知道她在哪兒?這東西,你要喜歡就留着吧,我要趕路,不奉陪了。”沐夏淡淡說完,轉身就走。
決定了,她今天就回京城,一個人回京城!至於趙雋趙世子,他愛找誰找誰去!
“等等——”趙雋這回縱身掠到她身前,攔住她的去路。
“還有什麼事嗎?”沐夏些微不耐煩地看着眼前人。
他不認得她這個妻子,卻保留並修好她以陌生女子身份拋棄的物品,雖然……那也是她,但,他在意的卻是他妻子之外身份的她,這跟出軌有什麼區別?
他們雖然不相愛,但畢竟在一個婚姻裡,如果她也去思慕丈夫之外的男子,他會怎麼想?可見,女子會自覺忠於婚姻,男子卻不會,即使有了妻子,還是會對妻子之外的女子動心。
這——就是男人?
“你——到底是誰?”趙雋目光凝注着她,凝重地問。
“我是誰?”沐夏輕笑,目光楚楚,嘴角彎彎,笑得好不知世故又好賴皮的樣子,“你又是誰?我必須告訴你嗎?”
“我是趙雋。”趙雋鄭重宣佈。
“哦——幸會!”
沐夏斂起笑容,冷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