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兩人來到叢林深處一處開闊地帶。似是這玄冥與人早有約定一般,已經有一人在此等候。
此人也是個和尚,看面相要比玄冥年紀更大一些,長相端正威嚴,手中拄着一根黑漆漆的木杵,盤膝坐在一塊石頭上,默誦佛經。
看見玄冥到來,這和尚立起身來雙手合十,瞧瞧一邊的項彬,眉頭微蹙,說道:“師弟,此去陰煞窟危機重重,你怎得帶了一個小施主來?”
玄冥道:“師兄,這位項小施主與我佛有緣,只是如今他身入魔境而不自知,師弟不忍他墮入深淵,特將他帶來此。待此間事了之後,便隨我回韋陀寺,教這位小施主誦經唸佛,洗刷他一身戾氣。”
那和尚道:“就算如此,陰煞窟中危機重重,那血魔屠恨天更不知設下了多少陷阱禁制,若是這位小施主在其中有所差池,豈不平白害了他性命?我等出家人,怎可做此等事情?”
玄冥點頭合十道:“師兄,因緣際會既是如此,這是小施主的機緣,也是師弟的機緣。進了陰煞窟後,師弟自會全力護持這位小施主的安危,若真有危險,師弟就算犧牲自己,也會保全小施主的性命。”
那和尚面色大善,讚歎道:“師弟所言極是,深得我佛普渡衆生之妙,所謂割肉飼鷹,不外如是,師弟此次離寺出行,佛法顯是更有精進,善哉善哉。”
項彬聽的一頭霧水,但卻也知道了玄冥要帶着自己去的地方,叫做陰煞窟,好像還十分兇險。本來被玄冥牽着強行走了這些天,心裡已經是十分惱怒,此刻聽到二人對話,更是不爽。當即大聲道:“你們兩人真是可笑!快把我放了,不管你們去哪,關我什麼事?別說的道貌岸然堂堂正正的,你們要普渡衆生,還得問問衆生是不是願意!”
玄冥回頭看了項彬一眼,道:“阿彌陀佛,小施主此言差矣。佛法既可渡化,亦可降魔。若施主墮入魔道,貧僧縱使想要渡化,恐怕也爲時已晚。施主雖然現在對貧僧心存不滿,但他日必能明瞭貧僧一片苦心。”
項彬氣的苦笑不得,喝問道:“你口口聲聲說我入魔,請問我到底怎麼入魔了?能說清楚點嗎?”
玄冥怔了一下,略略沉吟,道:“小施主,貧僧請問你,當日你殺陳昱,殺風雷山護軍之時,心中是何感受?”
項彬想也不想便回答:“什麼感受?難道殺人就是魔了?依大師之言,我要是伸出脖子去被陳昱殺了,是不是就不算入魔了?”
“非也……”玄冥搖搖頭:“陳昱自種惡因,自取惡果,此乃因果報應。施主殺他不算入魔,貧僧之意乃是問施主本心,是因惡而殺,還是因殺而殺?武者修行雖然與佛家大不相同,但卻也有心魔心劫,施主修爲雖然尚未到應劫之境,但依貧僧來看,卻已有應劫之實,若是不謹守己心,放任自流,日後難免墮入魔障。”
這一番話把項彬說愣了,他本欲出言反駁,但細細一想,卻也覺得,玄冥話中,似有些道理。
因惡而殺?因殺而殺?當時自己殺陳昱的時候,似乎沒有半點猶豫,輕易的便出手,沒有考慮後果……當然,此人行事如此囂張,言語如此狠厲,不是好人,殺了便殺了,後果也沒什麼考慮的。但是想起來,自己當時的心境……
似乎有些暢快,有些莫名的興奮之感?好像這陳昱不過是一隻雞一隻狗……又或者說,自己動手時的心境,似乎與在陣法和天地玄黃陣界中一樣,也許根本沒有考慮過,陳昱會死吧?
而後殺風雷山護軍,殺陳峰,當時只覺一股熱血上涌,越殺越是暢快……甚至有些陶醉其中,難道說,這便是玄冥所說的入魔?
看着項彬若有所思的樣子,玄冥與其師兄並沒有打擾,二人相識一眼,神情之中,都有一絲安慰,還夾雜着一點點的驚異,顯是沒有想到項彬領悟竟然如此之快。
“小施主想明白什麼了嗎?”玄冥的師兄開口問道。
項彬沉吟了一會兒,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天地玄黃陣界是真,還是假?我的確是因殺而殺,但是殺的也是惡人,就此下去,難道便是入魔嗎?什麼又是魔?”
玄冥低頌一聲佛號,道:“小施主果然悟性驚人,難怪如此年輕便有此等修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
如來……紅塵百態,是真亦是假,天地玄黃,視真則爲真,視假則爲假。何爲魔?心境妄想,邪欲放縱,諸種惡行,皆可稱魔。但施主之心魔卻非此魔,心隨欲行,可稱心魔。”
項彬眉頭皺的更緊了:“大師能說明白點嗎?我聽不懂。”
“施主想殺便殺了,不因所殺之人是惡是善,只因殺戮之暢快,便殺之。今日殺的是惡人,若他日心被殺念佔據,無論善人惡人,皆欲殺之,又該如何?貧僧言施主有成魔之虞,並非說施主已經成魔,且天道造化,無論武修,文修,煉氣之修,皆需遵循自然之道。施主修行如此之快,精進如此迅猛,難免心境不穩,是以有此心魔孽障。若是從此刻起洗滌戾心,辨清本心,以心控欲,方可保無恙,若是放任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善哉,善哉。”
項彬終於明白,這玄冥並非是打的什麼歪主意,而是真真切切看到了自己的問題,想要幫幫自己。一念及此,他心中頓時有些感激。但還是很奇怪的問道:“請問大師,這心魔是人人皆有的嗎?”
玄冥正要說話,卻聽半空中忽然傳來一個溫柔無比的女子聲音:“玄空師兄,玄冥師兄,梵青蓮來遲,還請兩位師兄恕罪。”
項彬擡頭一看,頓時身軀一顫,怔住了。
半空中一朵青色的蓮花懸浮,散發着淡淡光華,在青蓮之上,端坐着一名女子。這女子着一件素色長衫,長髮烏黑亮麗,雙眼靈動,面容姣好,神情嫵媚。周身散發着淡淡華光,猶如天女下凡,美豔不可方物。
此女胸前帶着一串銀環項墜,各嵌金珠,淡淡金光閃爍,猶如金色星海。
項彬腦海中一副畫面迅速重疊,當場便認出了此女子。
正是他幼年在大梁山之時,曾與一個老和尚前去收徒,帶走了鐵蛋的那名女修。當時曾經聽到和尚喚她“青蓮”,今日才知道,原來此女名梵青蓮。
玄冥與其師兄同時起身,梵青蓮駕馭蓮花輕輕落地,三人見禮。項彬這才注意到,在梵青蓮身後,竟然還有一人。
看見此人,項彬神情有些不敢置信,顫抖着驚喜的道:“鐵……鐵蛋?”
一個小和尚從梵青蓮身後站出,胖墩墩的身子,肥嘟嘟的臉,憨頭憨腦。圓溜溜的腦袋上點着九個香疤,穿着一件橙黃色的僧袍,顯得有些寬大,不是十分合身。手中拿着一隻銅色的蓮燈,胸前掛着串珠,每顆串珠上都刻着一些奇異的文字。
他的個頭不高,比起項彬來,顯得幼稚了許多,完完全全就是八九歲孩子的樣子。
小和尚聽到項彬喊叫,先是一愣,眨着眼睛琢磨半天,彷彿纔想起來一般,看着項彬疑惑的問道:“這位施主……你怎麼知道小僧俗家名姓的?”
“哈哈!真是你!”項彬心中大樂,指着自己的臉說道:“你忘了?認不出來了?我是錘頭,你錘頭哥啊。”
小和尚又眨巴了半天眼睛,神情漸漸恍然,終於露出喜色,裂開嘴笑道:“錘頭哥!原來是你!我佛慈悲,阿彌陀佛,善哉!”
倆人大笑一聲,齊齊朝前奔去,只是鐵蛋跑了兩步,卻不小心踩住了衣角,一個趔趄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項彬急忙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倆人抱着胳膊歡歡跳跳,十分高興。
梵青蓮和玄冥師兄弟神情愕然,目瞪口呆的看着兩人,半晌後,玄冥頌一聲佛號說道:“阿彌陀佛,因緣際會,果然玄奇。”
他師兄玄空則看着鐵蛋說道:“這位師弟天性純真澄淨,有若琉璃聖火,實乃修習佛法的良材美玉。伽藍寺竟能覓得如此弟子,真是令人羨豔。”
梵青蓮微笑道:“悟能師弟初聞佛法不過數年,便已初成舍利果,實乃天生慧根。但佛法深厚,有資質還需勤修苦行,還要玄空師兄多多指點。”
項彬正抱着鐵蛋樂呵,一聽到梵青蓮的話,頓時怔住,神情漸漸變的有些古怪,瞧瞧鐵蛋,又看看梵青蓮,有些懷疑的道:“這位……姐姐,你方纔說鐵蛋他的法號叫……什麼?”
鐵蛋雙手合十,對着項彬正色道:“錘頭哥,小僧法號悟能。”
“悟能?”項彬臉色一陣古怪,嘴脣微微張開,想笑又憋住,哼哧了半天,如是幾次後,才長長呼了一口氣點頭道:“好!悟能好,悟能好啊……”
梵青蓮三人面面相覷,皆不明白項彬爲何如此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