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1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丑時八刻
雍州,京兆郡,長安附近,聯軍營地,賈匹的中軍大帳之內,燈火通明,白霧繚繞
一股股穢氣......
一絲絲腐臭......
一縷縷怪味......
交織在一起......
捂也捂不住......
壓也壓不下......
散也散不開......
那噁心勁道......
恰似臭雞蛋裡面流出了膿......
糞坑裡的屎尿翻騰起氣泡......
硬生生弄得......
一爐子香薰統統面目全非......
魏華存娥眉緊蹙地別過了頭,有些吃受不住地捂着瓊鼻,就連看着四周繚繞的香霧,都禁不住伸手去拍散了開來......
可躺在牀榻上的賈匹,卻像是渾然不覺似的,只是一個勁地流着冷汗,甚至不斷翕動着發紫乾裂的嘴脣......
“不!”
“不要!”
“香雲!”
“香雲不要怕!”
“爹爹來救你了!”
“爹爹一定會來救你的!”
“一定要等着爹爹啊!”
賈彥度突然大叫了起來,雙手也伸得直直的,整個人更是驚得坐直了身子,甚至怒目圓睜地瞪大了一對充斥着“猩紅”血絲的老眼......
“賈郎?!你怎麼了?!作什麼噩夢了?!香雲此刻正在陳倉與雍縣附近的榆眉,只要弋仲還在那裡,他就一定會護她周全的......”
賈彥度的眼角立即止不住地抽搐了起來,就連看向魏華存的眼神也透着股冰冷殺意......
魏華存的臉色立時變得有些蒼白,眼淚也在瞬間發紅的眼眶裡,水汪汪地打起了轉......
賈彥度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收斂了幾分外放的戾氣,卻還是把一對拳頭攥得死死的......
那十指上原本就都長着凍瘡......
哪經得住他這麼使勁去繃着?!
魏華存趕緊從懷裡掏出一方潔白的絹帕,小心翼翼地爲他擦拭起了流膿出血的十指......
“你看看你,堂堂的聯軍大帥,動不動就那麼大的氣性,看看你手上的這些凍傷,就算你自己不心疼自己,感情別人也不會心疼你了?!”
魏華存忍不住嗚嗚咽咽地抽泣了起來,眼淚更是滴落在了賈彥度的崩裂的十指上......
“哎,老夫也不是怪你,只不過有些事情,你還不知情罷了......”
賈彥度唉聲嘆氣地長吁了一口氣,鬆開了早就攥得有些發顫的雙拳......
“有細作來報......,從未在榆眉見到過香雲......,可姚弋仲給老夫的書信裡,卻只說她一直就在榆眉......”
魏華存驚詫地看着愁容滿面的賈彥度,立時原諒了他之前對自己的那些橫眉怒目......
“要不要跟葛洪和吉朗說一聲?!讓他們再派人去暗中查訪一下?!”
賈匹不由地搖了搖頭,默默地閉上了眼睛,然後有氣無力地斜靠在了魏華存的肩膀上......
“沒用了......,姚弋仲這個畜生既然敢舉族遷入榆眉,想必是拿她與裴苞做了什麼交換......”
“姚弋仲爲什麼要這麼做?!裴苞又想做什麼?!他們到底想幹什麼?!賈郎!如今裴苞生死不明,香雲會不會已經落在了張寔的手上?!”
賈匹的眉頭立即不自覺地擰在了一起......
“若是真的落在了張寔的手上......,反倒是不用太過擔心了......,畢竟賈摹是我從兄賈胤的嫡子,他又是他張寔的小舅子,就是張寔也是忠義寬厚之人......,咳咳咳......”
魏華存心疼地輕撫起了賈匹的後背,臉上卻是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狐疑之色......
“張寔擊潰裴苞,入駐隴縣,離雍城不過旦夕之距,關中諸族皆嚇得惶惶不可終日,如此作爲,賈郎竟然還稱他忠義?!”
“不然他爲何沒有直接拿下雍城?!”
魏華存立時有些語塞......
“難不成是怕得罪關中諸族太深?!”
賈彥度卻是笑着搖了搖頭......
“若是張軌和張寔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話,那關中的那些“土雞瓦狗”又有什麼好忌憚的?!”
“所以張軌真的只是派張寔來勤王的?!至於擊潰裴苞,奪其城池,也不過是爲了打通前往長安的道路?!而且如今張寔已經知道秦王無恙,自然也就沒有必要非要來長安了?!啊!不!他打裴苞,或許也是要強山震虎一下,總不能最後無功而返吧......”
賈彥度瞥了一眼滿臉不敢置信的魏華存,示意她可以繼續按照自己的想法說下去......
魏華存也是緊蹙着細長的娥眉,謹慎地推敲着所有的線索......
“所以裴苞纔會去主動阻擋張寔,如此說來他早就和關中各大豪門聯合在了一起?!那他和姚弋仲的交易......,啊!不!賈郎!他們真正要對付的人不是香雲,而是你呀!”
魏華存禁不住地渾身打了一個冷顫,越發心寒地看向了臉色蒼白的賈彥度......
“賈郎......”
“嘿嘿,安兒,不要那麼擔心,他們想弄死老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如今老夫不還是好好地在這裡?!而且你知不知道這幾天下雪,最開心的人又是誰?!”
“總不會是你吧?!哼!雪下那麼大,長安什麼時候能拿下來?!”
“哈哈,安兒是在怪罪老夫不思進取啊?!哈哈!老夫自然能算一個!但你就沒有想過張寔?!他都發兵殺到了隴縣,正愁沒法跟宋配那個狂夫交代爲何躊躇不前呢,老天爺就立刻伸手幫了那小子一把!哈哈哈!咳咳咳!”
“好了好了,別笑了,都咳得那麼厲害了......”
魏華存趕緊又拍了拍賈彥度的後背......
“咳咳咳......,張寔來得巧啊......,只要涼州這支人馬在,關中這些豪門就會對老夫投鼠忌器一些,咱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拿下長安了......”
“你是不是想說連裴苞逃跑這事,都早在你的預料之中了?!”
賈匹蒼白的老臉上忽地泛起了一抹得意的姿態,就連笑容也隨着嘴角擡起的弧度多了幾分揶揄......
“嘿嘿,各取所需,各生歡喜罷了......,咳咳咳,咳咳咳......”
魏華存趕緊用力拍了拍賈彥度的後背,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他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你呀你呀,什麼話都讓你一個人說得那麼滿,就好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似的?!”
賈匹卻是不經意地伸出了右手,然後一把握住了魏華存滑嫩的小手......
魏華存既沒有抗拒也沒有躲閃,就由着他溫柔地愛撫着自己的小手......
賈匹的臉上現出了一絲滿足,就連看着魏華存的眼神裡,也透着那麼一股子拳拳愛意......
“老夫已經讓竺恢返回新平郡了,所以就算上郡那邊還有什麼突發狀況,咱們這邊也可以及時應對......”
賈匹的臉上忽然一暗,眉頭也擰在了一起,竟是莫名地想起了那個跟隨北羌王盆句除父子一同離開的張禹......
“賈郎?!”
賈匹苦笑着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無什麼大礙......
“安兒......,老夫心裡總覺得有些隱隱不安,卻又不知道從何而起,看來還得派人去霸城和下邽兩地巡查一下,以防萬一......”
“賈郎放寬心,有徐仲和魯克二人在,駐守臨晉的匈奴人也不可能輕易突破......,倒是月兒那邊......,如今梁州一片混戰,你怎麼就狠得下心讓她去什麼漢中郡,還非要平什麼叛?!”
賈彥度忽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身子也從魏華存的肩膀上,直接“滑”到了她的大腿上......
魏華存的臉上立時泛起一片嫣紅,雙手趕緊推了推賈彥度沉重的身子,卻又有些不忍心看他傷心難過,一時竟是都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
賈彥度的嘴角卻擡起了一抹“奸計得逞”的壞笑......
“嘿嘿,公主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她若是決定了,誰也勸不了的......,如今梁州十一郡,梓潼,巴郡,巴西,巴東,廣漢,這五郡已經落入了李雄的手上,而魏興,涪陵,順陽,上庸,新城,這五郡也落在了亂賊的手上,整個梁州,也只剩下漢中一郡還在張光的手上......”
“張光竟然如此無能?!”(順陽就是原南鄉郡,西晉太康10年改的名,《譚其驤地圖》西晉篇關於荊州,益州,梁州的劃分是錯的,請諸君注意。還好猗頓指出這個錯誤。)
“原也不能完全怪他......,哎,不說這些了......”
賈彥度忽然看向了大帳的頂部,卻是並沒有看到任何的異樣......
“放心吧,這幾夜下的雪,都不算很大,鞠允也已經命人在各個軍帳內日夜清理帳篷上的積雪,營寨裡的巡邏也加強了不少......”
賈彥度不由地點了點頭,然後不無感慨地說道:“現在就希望公主殿下那邊,也可以平安無事......”
“賈郎......,那個阿郎真的靠得住嗎?!你就沒有其他後手再幫一把月兒?!”
賈彥度苦笑着看了眼滿臉淚痕的魏華存,目光卻是漸漸轉向了不遠處的州郡地圖,尤其是在始平郡的位置上停留了許久......
“老夫也想看看,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