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顧硯的奶孃沈嬤嬤進來請安,顧硯端了杯茶給沈嬤嬤,說了幾句話,沈嬤嬤起身要走,顧硯心裡微微一動,跟着站起來笑道:“我也要走了,正好送送嬤嬤,再說幾句話。”
沈嬤嬤和趙嬤嬤是他阿孃的陪嫁丫頭,兩大心腹,左膀右臂,他阿孃的事,大約沒有沈嬤嬤和趙嬤嬤不知道的。
沈嬤嬤是個人精兒,一聽顧硯這話,就知道這個一起走的重點在:再說幾句話。
兩人出了院門,顧硯斟酌着言辭,“阿孃和阿爹客客氣氣,好像說話的時候不多。”
沈嬤嬤瞄着顧硯,沒敢接話。
這個客客氣氣是好話兒,還是生分的意思?說話的時候不多是什麼意思?王爺那麼忙,人都見不着,能說什麼話兒?
“一直聽說阿孃擅長策論,我好像沒見阿孃寫過,也沒聽阿孃說過咱們府門之外的事兒,阿爹好像不跟阿孃說外頭的事兒?”顧硯把圈子繞小些。
沈嬤嬤有點兒明白了,可還不十分確定,試探笑道:“王爺多忙呢,王妃也是從早忙到晚。”
“那他們年輕的時候呢?也想現在這樣?”顧硯跟着問了句。
沈嬤嬤明白了大方向,但具體所指還有點兒模糊,只順着話兒說事兒。
“年輕那時候,老王爺老王妃都在呢,王爺也不像現在領那麼多差使,王爺和王妃常常說話兒,王爺常常和王妃說些外頭的事兒,王妃怕給王爺添煩惱,不怎麼和王爺說府裡的事兒。”
“那後來,爲什麼阿爹不和阿孃說外頭的事兒了?”顧硯立刻緊跟問道。
總算話趕話趕到這一句了。
“這個啊。”沈嬤嬤這回明明白白了,可這事兒她不好評論,“後頭王爺就忙起來了,王妃接手了咱們府裡的中饋,也忙起來了。”
顧硯站住,笑看着沈嬤嬤。
“世子爺,你看你這話問的。”沈嬤嬤乾笑。
“嬤嬤跟我還這樣那樣,我可是你養大的。”顧硯笑道。
“哥兒這話!那就是咱們瞎七搭八說閒話。你阿孃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爺說的事兒,你阿孃麼,她那脾氣,總要說幾句,哥兒也知道,你阿孃年輕的時候比王爺……策論寫得好。”
沈嬤嬤說的含含糊糊,顧硯聽的明明白白,他阿孃見識學問都比他阿爹好,聽他阿爹說起公務,肯定連指點帶批評,阿孃口舌又尖利,換了他也不想說了。
到岔路口,顧硯讓沈嬤嬤先走,自己往二門走着,思緒又回到沈嬤嬤的話上。
從前,自己和史氏好像也是這樣,哪怕她說得對,他也知道她說得對,可他極其厭煩她說的那些話,甚至看到她挺直後背要開口時,就厭煩的想轉身就走。
阿囡就不會這樣。
阿囡也會說他做的不對,她還挖苦他,甚至對着他說他蠢,可他從來沒覺得阿囡讓人厭惡,是因爲自己對阿囡懷着情誼嗎?
好像不全是。
顧硯一路想着,進了兵部。
他今天要過來覈對調往陝州駐軍的春夏軍服鞋子。
兵部份管這一塊的王侍郎和主管的堂官秦郎中迎進顧硯,秦郎中將冊子捧放到顧硯面前,垂手介紹:“世子爺也知道,去年山東蝗災,棉花幾乎沒有收成,請了樞密院示下,經戶部調度,原由山東東路承擔的這批軍資,調由湖南納交,現在這批軍資已經齊備了,可要趕在三月初送到陝州軍中,只怕來不及。”
秦郎中說完,提着心看着顧硯。
顧硯眉頭皺起,剛要說話,突然頓住。
要是他和阿囡說這樣的話,阿囡會怎麼說?
阿囡會先替自己抱怨。
“這批軍資從山東調由湖南承擔時,已經比往常晚了差不多一個月,對湖南來說,這又是額外的承擔,這會兒就能備齊了,秦郎中和湖南地方都很不容易,秦郎中辛苦了。”顧硯斟酌道。
秦郎中意外之極的直瞪着顧硯,王侍郎也極其意外,他比秦郎中反應快,忙陪笑道:“秦郎中的幹練在兵部有口皆碑。”
“輜重調運中間極其煩難,可不管多少煩難,要是不能按期將軍需送到軍中,哪怕晚一天,對大軍來說都是滅頂之災。咱們調度輜重,早一天是大功,晚一天就是失期大罪,大功大罪只是一天的分別。”顧硯翻看着冊子。
“咱們再仔細排一排?再安排安排?”王侍郎看着秦郎中。
“需要我往哪兒疏通協調,你就去找我,這是你們的差使,也是我的差使,咱們上下齊心,這麼點軍服鞋襪還能送不到了?你們說是不是?”顧硯站起來。
“是是是。”王侍郎忙陪笑點頭。
“要是及時送到了,這件事要給秦郎中記上一筆。”顧硯交代王侍郎。
“那當然,這得算件功勞了。”王侍郎忙欠身笑道。
兩人送走顧硯,秦郎中還沒怎麼回過味兒來,王侍郎嘖了一聲,“世子爺可是越來越讓人如沐春風了。”
秦郎中沒接話,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春風不春風他沒什麼感覺,可世子爺能知道這批軍資備齊不容易,知道這中間的煩難。
他們這樣具辦實務的小官,最希望上官明察秋毫,至於是不是春風拂面,至少他不怎麼在乎。
……………………
尉王妃帶着李小囡,不早不晚到了王相府上。
王相夫人劉氏只生了一子一女,大約是因爲過於操勞,之後再無所出,王相和夫人鶼鰈情深,雖然劉夫人勸過幾回,王相也從沒納過小星。
王相大女兒出嫁隔年,難產而死。
兒子自小聰慧,二十出頭就考出了進士出身,選了福建中等縣的縣令,到任不到半年,染疫而亡,留下新婚的妻子和一歲多的兒子。
如今府裡就是王相夫妻,兒媳婦陸氏和十六歲的孫子四人。
王相府上主人不多,僕人更是不多,宅子也就很緊湊,也就是一座略大一點的四進合院而已。和睿親王府比起來,也就是比尉王妃那座正院略大而已。這樣的宅院當然不可能請很多人,這天過去賞花的,也就是幾家和王相家常來常往的人家,以及尉王妃的嫂子尉家當家夫人駱氏帶着女兒尉五娘子,史家潘二太太帶着潘九娘子,明顯是請來陪着尉王妃婆媳兩個的。
王相兒媳婦陸太太迎在門口,客氣的讓尉王妃先行,落後一步,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正打量陸太太,迎上陸太太的目光,急忙屈膝。
“我家韞哥兒看了世子妃在江南貢院講課的講義,對世子妃敬仰的很。”陸太太說話語調輕緩,如同清澈而緩的水流過。
尉王妃回頭看向兩人。
李小囡赧然笑着再次屈膝。
“陸太太是華亭陸家姑娘。”尉王妃看着李小囡交代了句,看向陸太太笑道:“要是敬仰,阿囡對陸家纔是敬仰的不得了。在她眼裡,憑你什麼尉家符家,都比不上她們平江府華亭陸家。”
“王妃過獎了。”陸太太微笑。
李小囡對尉王妃這份說話的藝術十分敬仰。
可這個話吧,對華亭陸家來說,真算不上奉承,她們當地人都是知道的,在華亭陸家眼裡,確實是憑你什麼尉家符家,都比不上華亭陸家,華亭陸家是從上古周代就有了氏族,傳承近千年的書香鼎食之家,尉家符家這種傳承不過一兩百年、兩三百年的家族,和陸家怎麼相提並論呢。
李小囡跟着尉王妃進到一個小小的園子裡。
院子一邊是座寬敞的軒堂,另一邊抄手遊廊中間往後凹進去,是一處小小的廳堂,兩處都非常適合欣賞小園子。
園子雖然小,卻獨具匠心,一尺寬一道溪水曲折蜿蜒,從進園子的月洞門下流出,一路水流急促,流進園角水池。一棵虯然蒼勁的老梅樹樹枝橫伸過來,豔紅的梅花映襯在粉白的牆上,如同一幅名家寒梅圖。
這樹紅梅就是今天要賞的花了。
尉王妃帶着李小囡進了軒堂,看着李小囡給劉夫人見了禮,又和駱夫人、潘二太太等人見了禮,就笑道:“你去跟五姐兒她們一處說話吧。”
李小囡笑應,退出兩步,往抄手遊廊中間過去。
尉王妃和劉夫人笑道:“她年紀小,又是最小的,還是個孩子呢,平時跟着我身邊,看着我跟人說話兒,都是一副要打哈欠的模樣。”
“可不是,九姐兒也是這樣。”潘二太太接了句,接着岔開話題,“你看看這樹梅花,我就沒見過比這個再好看的了。”
衆人忙對着梅樹誇起來。
李小囡身後跟着晚晴,進了抄手遊廊中間的廳堂。
從李小囡跟着尉王妃進來,廳堂裡的尉五娘子、潘九娘子和其他幾位小娘子就一直關注着軒堂,確切的說,關注着李小囡的動靜。
李小囡往她們這邊過來,剛退步過來她們就看到了。
這會兒李小囡進了廳堂,潘九娘子端起一碟子綠豆糕,李小囡從這邊進,她從那邊出,坐在遊廊的鵝頸椅上拿着綠豆糕往水裡找魚。
尉五娘子跟着尉四娘子見過李小囡,起身和李小囡見禮。其他兩位小娘子是頭一回見李小囡,跟着尉五娘子見禮。
“五姐姐,快過來看魚!”潘九娘子招手叫尉五娘子,尉五娘子衝李小囡微笑欠身,過去和潘九娘子一起看魚。
其餘兩位小娘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和李小囡屈膝笑道:“世子妃要去看魚嗎?”
李小囡微笑搖頭。
兩個小娘子拉着手過去看魚,李小囡坐下,喝茶看梅花。
晚晴彎腰想和李小囡說話,卻被李小囡止住。
這個園子太小了,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吧。
好在王相府上着賞花會時間不長,李小囡跟着尉王妃出來,上了車,晚晴貼着車門縫,看着出了王相府門口那條巷子,縮身回來,關緊車門,惱怒道:“五娘子怎麼也這樣!”
“哪樣啦?五娘子跟九娘子親近,還是跟咱們親近?她當然要先顧九娘子了。”李小囡坐舒服了,看着晚晴。
“你現在是世子妃了,她們還敢這麼給你沒臉?”晚晴忿忿。
“爲什麼不敢,我能怎麼她們?從前,你一直不把石榴放眼裡,石榴就算在王妃身邊,也不能怎麼樣你是吧?現在你是一等,石榴還是三等,可石榴也跟你從前一樣,不把你放眼裡,你也就能跟雨亭發發牢騷是吧?”
“你跟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都一樣。”李小囡拍拍晚晴,“我早就想到了,不用理會,我不能怎麼她們,她們也一樣不能怎麼着我。”
“我就是瞧着挺難受的。”晚晴聲音低落。
“你不是說我是一步登天嗎?登上天是有代價的,已經很好了。下次再有這樣的賞花賞草,你記着帶幾支炭筆,帶些竹影紙。”李小囡笑道。
“你要幹嘛?”晚晴警惕起來。
“畫梅花。”
“有用炭筆畫梅花的?”
“有啊,我!”李小囡指着自己。
晚晴白眼望車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