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歌皺皺眉,把白皙手掌放在司空翊眼前使勁晃了晃,直到他原本迷離的眸光漸漸恢復清明,才疑惑道:“怎麼了啊,出神得這麼厲害?”
司空翊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第一次避開宋歌詢問的目光,裝作漫不經心回答道:“如果照你說的,從瞭解柯容過去入手,那這一輩子翎兒都走不進去。”他一邊沉沉說道,一邊收回放在桌面上隨意敲擊的手。
可瞥到宋歌有些發愣的身姿以及司空翎在牀上失魂落魄的樣子,司空翊終歸有些不忍,想了想提示道:“不要探聽柯容發生過什麼事,那就是最好的接近,”他走過宋歌身旁,摸摸她的頭髮輕輕說了一句話,“最近邱山狩獵事宜皇上交給父親在準備,我去打打下手。”
這話明着在講給宋歌聽,實際上卻是在告訴司空翎,他只負責將她留在王府的事情保密,並不打算幫着她們攪和柯容這件事。
宋歌低低應了聲,等司空翊出門後,看一眼狀態和心緒都一落千丈的司空翎,強自掛起笑容道:“別失落,事情靠人做纔會成功。”
司空翎撇撇嘴有些委屈,但也只是須臾,永遠鬥志昂揚的成王府小郡主將宋歌屋子裡的衣櫃翻了個遍,挑了一件自認爲最好看最合適的深藍紗裙換上,又裹了厚厚的披風,和平時短裝長靴的精幹樣完全對不起來。
西屋在後院靠近西處的小徑後,原本柯容和陸蒙是共住一間屋子的,但陸蒙昨天剛安頓好樂明夏回來,柯容身上的傷又沒痊癒,陸蒙生怕自己吵到柯容休息,所以暫時歇在了老何屋裡。
司空翎抖着小肩膀凍得三個噴嚏連着打,偷偷摸摸跟在宋歌身後進了西屋。先前還沒下雪,腳剛跨進西屋的院門,鵝毛般的飛雪便毫無徵兆飄飄揚揚落了下來。
司空翎搓着手小臉凍得通紅,她穿不習慣嫂嫂的長裙,可爲了柯容便忍下了不自在。但是天氣那麼冷,她感覺身上薄布似的紗裙根本抵擋不住寒風的侵襲,要不是有披風遮着估計自己早僵硬了。
鼻子用力吸了吸,卻因爲吸進去大量冷風而刺得生疼。司空翎苦着臉低頭往前走,卻猛然發現宋歌腳跟停在身前滯留不動。她從宋歌后背處伸出腦袋張望,卻意外地發現,雪下得那麼大,有個只着素白內袍的男子蜷在涼亭臺階上,仰頭把手裡粗糙質地的酒罐舉得高高。
“呀——”司空翎低叫一聲,細長的小眉毛皺得緊緊,擡腿便要跑過去,卻因爲裙裾的不合身阻礙了步伐,只能急走兩步劈手奪了那還在雪中飲酒的男人手上的酒罐。
柯容淡淡擡眸,手上似乎也沒什麼勁兒,被司空翎重重一推酒罐就摔了個粉碎。“啪”的聲響驚動了西屋一干子人,只是在看到宋歌和司空翎的身影時,又默默闔門窩在屋子裡不出來了。
司空翎從側面繞到柯容跟前,撓撓頭想指責他傷還沒養好呢就在外頭吹風,還喝酒這樣傷身的東西,可嘴巴一張就說不出話來了。人都道成王府的小郡主伶牙俐齒風風火火,可在傾慕的男子面前,她臉皮也不過只是一張薄紙。
宋歌站在遠處瞧着,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柯容明顯心情不好,本就淡漠的臉上甚至起了些微戾氣。她注意到那被摔得粉碎的酒罐其實不是什麼好酒,就是廚房用來燒魚燒雞去腥的粗製黃酒,又辣又燒喉,喝得多了眼睛也會泛紅。
司空翎求助似地回頭看宋歌,眼睛下拉成倒月。宋歌想,柯容有意無意避開司空翎的最大原因,其一可能是對感情這方面真的缺根筋,其二嘛,到底還是顧忌兩人身份地位的不同。司空翎沒有真正和柯容表明過心跡,雖然這事換成女子來做格外得艱難,但司空翎不是普通女孩,剛纔鬥志昂揚意氣風發說要表達真心,現在臨陣又退縮了。
宋歌當作沒看見,身子微微往旁邊斜了斜,佯裝欣賞着風景。她還得和西屋一羣人打好招呼,生怕他們把司空翎在府的事情給說漏出去。
司空翎收不到宋歌的幫助有些孤立無援的感覺,她無奈轉頭再看向柯容,暗自握拳給自己加油。
柯容就在一開始酒罐被砸碎時才淡淡瞥了司空翎,甚至沒有和平常一樣禮貌而疏離地喚一聲“郡主”,他就保持着舉罐的姿勢一動不動,下巴微揚,神情淡漠又孤傲。
司空翎眼睛晃了晃,以前或見過或相處過的富家子弟,誰能比得上眼前的男子呢?他們紈絝浮誇、紙醉金迷,說着最虛假的話,幹着最粗俗的事,穿着最奢侈的服飾,活着最萎靡的人生。
可他不一樣,哥哥說他的過去自己不能輕易觸碰,甚至可能也無法觸碰。但她覺得自己就是不能控制會被吸引。常說“飛蛾撲火”,她就是那心甘情願的飛蛾,可她多希望他是火呀,至少能燃燒起來,而不是現在冷若冰霜的模樣。
小時候他和哥哥舞劍,侍婢總說哥哥好看,可她一直搖頭氣鼓鼓道:“明明柯容哥哥更好看!”侍婢都知道她和哥哥經常互相嗆嘴,也就沒多想,總認爲她在和哥哥對着幹而已。
可她當時是怎麼做的呢?她記得自己很生氣,生氣到一個人爬到樹上,對着下面驚懼不已的侍婢惡狠狠道:“說!說柯容哥哥更好看!說!不說我跳下來!”
侍婢被嚇壞了,一連聲的“柯容公子更好看”此起彼伏,她很滿意,小心翼翼扒着樹幹往下蹭,可惜一腳踩空跌了下來。
她當時很怨念,可卻不後悔。哥哥在一旁的笑聲都已經傳來了,自己怒得不行,想着摔下來後第一件事就是過去打兄長,可惜還沒跌到地上呢,就被他給接住了。
那是自己離他最近的一次,唯一一次。因爲那年她還小,他只當她是妹妹,而這些年她的大膽已經將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她已經不能扯着嗓子大叫“柯容哥哥”,而他,別說抱一抱了,兩人的衣角都沒擦到過一起。
在外頭,她總是一副大大咧咧風風火火的樣子,她進學院纔不是市井傳言的那好名聲,她只是一下子沒法接受柯容對於自己的態度。都說成王府小郡主天不怕地不怕,可在感情面前一樣做了落荒而逃的膽小鬼。
司空翎閉閉眼,雙拳緊握再度回頭望宋歌。宋歌嘆口氣,隔着老遠朝她笑。司空翎給自己打氣,然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坐在柯容旁邊的臺階上,臺階很涼又落了雪,幾乎瞬間就浸透了單薄的衣袍,刺骨嚴寒。
柯容的目光是空的,根本沒有聚焦在司空翎或者任何東西上,這讓女孩有些受挫。她猶猶豫豫,往柯容靠近些,卻還是留了一個人的位置,生怕自己親近多了他會反感。
“那個,柯容哥哥······”這個稱呼一出口,司空翎已經有些哽咽。多少年沒有叫過這幾個字了,她一頓,卻再也無法繼續。
柯容出神了許久,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又注意到已經被摔碎的酒罐。他看得認真,似乎透過滿地碎渣,在遙想一些陳年舊事。
“我喜歡你——”女孩低低的聲音傳來,帶着如飛雪般清涼透骨的令人驚醒的魔力,她說得極慢,生怕他聽不見或者聽不清。
柯容怔了怔,意識再度被拉遠。
我喜歡你。
這四個字好些年沒人對他說過了吧?不過似乎只有那一個人曾經對他說過,可惜那人現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哪還會說喜歡呢?
曾經那人窩在他懷裡,雖然只小自己兩歲可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稚嫩的童音伴隨着一個大大的擁抱,脆生生道:“哥哥,我真喜歡你呀!”
可十數年朝夕相伴,瞬間傾塌。
隨着那一句“哥哥,我死也不要吃”,兄弟情誼發生巨大變化。當時自己哭着求弟弟快吃,他多怕弟弟生生餓死,可素來聽他話的弟弟,那次卻執拗得很,他甚至死死咬住嘴脣,哪怕把嘴脣咬爛也沒讓自己能夠掰開把人肉塞進去。
他放棄了,一把丟開好不容易從別人手裡搶來的肉,頓時就有餓得發昏的人從旁邊奪走,護得緊緊躲在角落裡啃食。他一陣疲倦,剛想如往日那樣抱着弟弟入睡,可弟弟卻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然後自己抱着胳膊蜷縮在一側,抵抗他的接觸。
那是怎麼的一種眼神啊。
交織着驚懼、恐慌、反感、牴觸、不解、悲傷。甚至,鄙夷和噁心。
哪怕時隔多年再想起,依舊像把刀一樣剜着他的心,生疼,生疼。
洞裡的人越來越少,除了小部分凍死或在爭執過程受傷發炎感染,其餘的大部分都是精神崩潰選擇了自殺。底下的空氣愈發渾濁,橫豎只有這一個空間,死人在腐爛,活人的排泄物遍地都是,空氣裡交雜的腐臭一天比一天濃烈,他甚至還親眼看着一具屍體從骨瘦如柴到發生巨人觀。
發黑發臭已經沒什麼恐怖的了,渾身大大小小的屍斑也不見得多嚇人,綠色黃色的汁水流得到處都是他照樣可以貼在一旁睡覺。他從一個和普通人無異的男孩,或哭或笑隨心而成的男孩,長成了面容淡漠波瀾不驚的少年,他幾乎可以做到自動屏蔽那噁心可怕的場面,那常人看一眼便會噩夢不休大汗淋漓的人間地獄,他早已雲淡風輕處變不驚。
唯一令人難受的,就是弟弟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疏離的態度。
他很想改變這種狀態,可是自從那次弟弟看到自己吃人肉甚至逼迫他也吃,他再也不理自己了。
總得做些什麼,可什麼也做不了。時間似乎已經遺忘了這裡,日子過得緩慢,甚至緩慢到他都不想計算自己到底被囚禁在這個地方多少天了。那些人爲什麼這麼做的原因早已不願深究,包括活着出去的念頭,也快被磨滅得消失殆盡了。
但上天就是這麼捉弄人,在寥寥沒有幾個人的地洞裡,那天迎來了一道恐怖又充滿希望的聲音。
還是那個一日出現三次的男人,他說:“午時放一個人出去,誰要走?”那話帶着詭異的笑音,本該令人振奮的消息,那時竟沒有一人歡呼,大抵都被那男人的語氣給嚇到了。
都關了那麼久折磨那麼久了,怎麼會無緣無故放一個人走呢?幾乎可以肯定根本不是放人,只怕出去的那個,會被折磨得更慘吧。
果不其然,那男人接下來解釋了原因。
原來,深冬將近狩獵場里根本沒有野獸出沒,又恰逢皇帝帶着貴族子弟出遊,御軍趕了好一陣才引出幾隻野兔子而已。他們一思量,要引出野獸還是得靠血腥氣,這地洞下面的人個個帶着濃重的血味,還是人的血味,算是最好的誘餌了。
這話一出口誰敢出去?這不是把自己往老虎獅子嘴巴里送嗎?洞裡的人一個個悶成烏龜,他也不敢,這一出去雖說有希望逃出魔窟,但更大的可能是喪命,而且是死狀極慘的喪命。
最重要的是,弟弟還在洞裡,就算眼前是條活路他也不會走。
上頭的男人見無人應答有些不耐煩,他踢下一些碎石兇狠道:“乾脆些!誰來?”
還是一片寂靜無聲,他轉頭看弟弟,弟弟睡得深沉,因爲他是洞裡唯一一個餓到現在什麼也沒吃過的,能活着已經是上天的開恩。如今一天到晚的昏睡,大概也到了極限。
“那小子,我在問話還睡得安穩?拖上來!”男人不知爲何注意到了弟弟,或許是因爲自己轉頭的動作有些大。他暗道不好,幾乎立刻就去抓弟弟,可他的動作沒有其他人來得快。他們見上頭的男人看中了一個倒黴鬼,當然巴不得趕快定下來纔好,幫忙着去拖睡迷糊的弟弟,弟弟大抵是餓昏了,一點反應也沒有。
“大人不要——”那是他進洞以來說的第一句話,如果沒記錯的話。長時間的黑暗與壓抑令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說話的能力,甚至爹孃還在的那時候,他們也只是動作上的互相安慰。
男人突然笑了,眼睛在上頭似乎發出亮亮的精光:“什麼要不要,你求爺爺就得應?不忍心那小子上,那你自己來啊。”這話說得挑釁,似乎篤定了他不會膽大到自己代替了去做這不啻於送死的差事。
他以爲自己會考慮,但出乎自己預料,他只是淡淡地看了眼已經被架到洞口、而上頭的人已經準備用繩子吊上去的弟弟,吐出一個字。
“好。”
男人無疑是驚訝的,甚至還帶着讚賞笑着拍了一下掌:“你小子有義氣!如果能活着回來,爺請你帳中吃酒!”
洞裡的其他人也是震驚的,似乎覺得自己平常都小看了他,舉着手裡昏睡的少年託也不是放也不是,就尷尬站在一旁面面相覷。
他記得當時自己是笑了的,不過笑得很苦、很澀,他甚至佯裝着淡定倨傲道:“如果能活着,我還會選擇回來嗎?”他只是在頂那個男人的話,用他最後的尊嚴和骨氣。可他也是沒有自尊的,因爲他就算能活,就算能找到出去的路,也一定會回來。
因爲,弟弟還在這裡啊。
男人沒有如想象中一樣雷霆大怒,他沉默了片刻,語氣帶着隱隱流露的趣味,就像看着獵物一般的好奇:“小子我爺欣賞你,既然你拼了自己的命也要保下這個半拉子弟弟,爺就許他活得長久些,至少活到你回來。”
“如果我不回來呢?”他笑,問得認真。
“除非你死,那這少年活着也沒意義了,”男人說得自然無比,“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命大,死不了。”
男人的直覺果然準,他真的命大,命大到竟然從那裡出來,還多活了七八年。
離開地洞的時候沒有任何欣喜,他有些期待弟弟醒來,至少能說幾句離別的話。雖然弟弟可能不願聽,但或許這會是自己的遺言也不一定,可惜弟弟一直昏睡,他又不想吵醒他,忍住不捨與擔憂,他探頭而出。
多久了?不知道。他曾經夢寐以求後來卻漸漸感覺遙不可及再也不敢奢望的新鮮空氣,大力呼吸之後真真切切進入了自己的鼻腔。雖然沒有猛烈的陽光,甚至天灰濛濛的隱約要下雪,他依舊覺得眼眶微溼。風大得刺骨,明明很冷,可他的心卻有些熱。
只有真正失去過,纔會知道珍惜。
他失去過天空陽光、風霜雨露、霧霾空氣,他現在萬分珍惜。
第一時間他享受了這些,可不過須臾,他轉頭去找那個男人,那個可以算作直接害死爹孃毀他全部的男人,那個他發誓第一個恨的也是必須要報仇的男人。
男人早已消失,留下的人不過是他的下屬,統一穿着黑色冬袍戴着絨帽。他們什麼東西也沒有給他,直接推搡了自己一把,任憑他一件破敗單衣赤腳踩在冰凍如利刃的地上。
他咬牙,轉身走了。
身上的血不是他的,有爹的有孃的也有那具他唯一撕扯過的無名屍體的,血腥氣挺重,他自己也微微皺起了鼻頭。天氣是真的冷,沒走多遠人就有些發昏,畢竟肚子裡沒一點東西熱量供不上來,他只覺眼前陣陣發黑,一個踉蹌就要倒地。
然而瞬間,一聲似低吟又似呼嘯的詭異叫聲從遠處傳來,這讓他有些迷離的神識立刻清晰。如果沒有聽錯,該是自己這一聲血污引來的大傢伙吧?
這突然的事件來得太快,他幾乎想也沒想就順着來路相反的方向跑。剛纔那裡似乎有傳來嘈雜聲,如果真的有皇家御軍,只要把野獸帶到,自己應該可以脫險吧?
當然想象總是美好的,幾乎才跑了沒幾步,他就感覺一陣大風好像從身後強勢刮來。那是帶着腐臭與血腥氣的風,是出於一張血盆大口的風。
他不敢回頭看,所以也不知道後面到底是多麼龐大的動物,他只來得及往旁邊一滾,就聽到“咔吱”一聲,剛纔自己身前不足一步的地方,那棵兩人合抱還圈不過來的樹,已經開始歪斜。
他大駭,摸着因倒地而撞得生疼的大腿,齜着牙倒吸着涼氣往旁邊移動。因爲他看清那是什麼東西了,說是野豬吧體形還要大些,可頭上卻詭異地長着兩隻犄角,看上去又像牛,似乎隨便頂一頂就能把他撞上天。
根本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那似豬似牛的傢伙就調轉腦袋往他這邊跑過來,嘴裡還發出類似咀嚼的可怕聲響。他咬牙就勢往旁側滾了一圈,可到底動作慢兼之又因爲恐懼猶豫了一會兒,那犄角幾乎是瞬間,就戳進了他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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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拉肚子拉得蹲在衛生間都快出不來了~什麼叫哭暈在廁所現在終於明白了~浪費了一個小時嚶嚶嚶~
最近實在是一句話形容,屋漏偏逢連夜雨~
希望今天的章節不至於讓妞兒們太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