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歌擡頭,司空翊正意氣風發看着自己,眉眼裡滿是明輝勝玉。
宋歌眸子亮了亮,這樣的司空翊是她從未見過的。如果說平常的他總是一副慵懶散淡的狀態,看似對什麼都毫不在乎又云淡風輕。而現在,他一襲正裝,羣青色盔甲穩重卻不顯老成,將他的身姿襯托得愈發挺拔。
黑色駿馬呼哧呼哧噴着熱氣,微微揚起的頭顱上鬃毛隨風飛舞,馬肚子側還有裝着羽箭的箭筒,姿態頗似它倨傲的主人。而司空翊右腰間一柄佩劍,更顯得整個人硬朗英挺,嘴角輕扯,他彎出一抹溫熱弧度。
“夫人?”他笑,語氣曖昧。
宋歌怔了怔,似乎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夫人?其實這樣真的挺好的,不管之前他怎麼叫她安頌、宋安,甚至一聲小歌,總令她覺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
夫人,很好聽。
宋歌挑眉,回以一個明朗的笑容:“今日的裝扮不錯,多了幾分男子氣概。”她說完心情愉悅地往帳子裡走,因爲皇帝和皇后已在主帳就座,各家女眷的帳子也已經打開,邱山之宴在這時,算是正式開始了。
司空翊第一時間沒明白宋歌的意思,還以爲她是在誇自己呢,當下笑得跟花兒一樣。不過片刻後,他總算反應過來宋歌這句似褒似貶的點評了。
敢情妮子覺得自己以前沒有男子氣概嗎?以前難道太娘們?!
司空翊不能忍,眼見宋歌施施然在帳子裡眼角含笑盯着他,瞬間沒了脾氣。他提胯上馬,在皇帝帳前兩排皇家子弟的隊伍裡,找到自己身份對應的位置,昂首等待。
宋歌和他隔得遠,因爲帳子是專門爲女眷準備的,而參加邱山狩獵的男子,除非還是孩童,其他的都是在皇帝主帳前一溜排擺開長案,青天白日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頗有江湖俠士的風味。
然後等酒宴完畢,纔算是男人們在各家千金小姐前展露風采和大顯身手的時候。
這變相的相親會,在宋歌看來有兩個致命的壞處。
第一,對女子而言,哪怕再餓也得裝成胃口極小吃一點就飽的樣子。宋歌甚至偷偷打量了旁邊的太子妃蘇子卿,她喝酒釀用抿的,幾乎沒把自己嘴脣給沾溼。
第二,對男子而言,哪怕再不善狩獵也得端着一副英勇無畏的模樣,否則怎麼在各家千金面前樹立形象好博得滿堂喝彩呢?宋歌不禁暗自揣測,司空翊該不會也打着這樣的心思然後爲自己尋個妾室吧?
摩拳擦掌的宋歌,很直接地將刀鋒般銳利的眼神掃到司空翊後背。
要是真這麼幹,世子妃她也不當了,反正自己沒什麼損失!
司空翊摸摸後頸,平白無故覺得有些冷。
一場食宴索然無味地結束,至少在宋歌看來是這樣。皇帝和皇后的盈盈笑語從不遠處傳來,宋歌瞥見一直悶悶不樂的和朔,她似乎和兩個妃子的關係也不太好,一個人在帳子裡默不作聲拿手指戳着剛擺上來的水果。
宋歌看到和朔,纔想起跟她有過邱山比試的成王府小郡主司空翎,宋歌轉頭問瓏錦:“郡主今日不來嗎?”她記得司空翊說過,司空翎會直接從學院趕來的,眼下宴會都要進行到狩獵項目了,卻還沒看到那個丫頭。
瓏錦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晉宵在外頭候着,就怕郡主萬一來了又闖什麼禍呢。”她說完立即捂住嘴,在宋歌跟前素來是沒有規矩的,所以對於司空翎與和朔的邱山舊事照說不諱。
宋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想着或許司空翎這幾日心裡難受,怕是不願來了。宋歌蹙眉,吩咐周嬤嬤道:“嬤嬤,勞煩您打包幾個糕點給晉宵帶去吧,那樣一直守着估計餓壞了。”
其實這只是一個藉口罷了,因爲宋歌注意到,周嬤嬤的目光,從和朔駕臨之後,一直有意無意往她的帳子瞥!
既然心中有異,乾脆給她一個合適的理由出去找和朔吧。想知道這條伺機而動的毒蛇到底想做什麼,只有“引蛇出洞”這一招,最直接。
周嬤嬤好像有些發怔,聽到宋歌的話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了片刻才低低答:“老奴這就去。”她轉身開始動作,宋歌湊巧瞥見她蒼白臉頰上嘴脣青黑,嚇了一跳問道:“周嬤嬤,你······沒事吧?”
不是宋歌多事,實在是周嬤嬤的氣色也太差了些吧,還是突然的。
周嬤嬤似乎沒什麼不適,只是瞳孔沒有怎麼聚焦,看宋歌的眼神有些飄:“多謝世子妃關心,老奴一切安好。”她說完,趁着外頭世家子弟引發起來的火熱的射箭比試,轉身往偏僻的道路走。
宋歌蹙眉看着她離開,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外面頗爲熱鬧,皇帝正撫掌大笑。定睛一看,原來遠處立了一個靶子,有擅長射箭的年輕男子正一個個躍躍欲試。其實這對於他們來說沒什麼難度,畢竟從小的訓練哪怕是閉着眼,估計也是可以百步穿楊的,所以唯一的挑戰,不過是靶子不停移動位置加長距離而已。
宋歌沒有看到司空翊上去,或者說包括司空璟和司空祁,他們都是不屑玩這些小花樣的。她又看看和朔的帳子,正好瞥見兩個宮女將帳子放下。宋歌詫異,現在還不到狩獵見血的時候,和朔這是要遮些什麼?
復又想到周嬤嬤剛出去,宋歌恍然,大抵要掩人耳目吧。這樣一想,宋歌吩咐瓏錦道:“把咱的帳子也放下。”瓏錦奇怪地“啊”了一聲,其實自己對外頭的射箭很感興趣,因爲平常都看不到這樣的場面的,但宋歌的話又不能不聽,只好依依不捨地將一切阻隔在外。
帳子剛放下,宋歌又道:“脫衣服。”
這下瓏錦不幹了,揪着衣領委屈道:“世子妃啊您要幹什麼呀——”然後對上宋歌瞪大的眼,頗有種誓死抗爭到底的感覺。
宋歌抿脣有些尷尬,但還是保持她一貫的面無表情鎮定道:“和我換衣服,快。”
她想很快速地完成換裝,好立刻跟上週嬤嬤去探查一下她與和朔到底有什麼事在計劃,結果一炷香後,瓏錦才呆愣着直挺挺坐在她剛纔坐着的位置上,穿着她一套精緻華貴的衣服,兩手甚至無措地放在大腿上不知道該動還是不動。
宋歌套着瓏錦一襲翠綠裙裾,將銀簪扯下塞進衣袖,隨即轉頭交待瓏錦:“我去去就回,帳子外的人沒有允許是不會進來的,而且我跟其他小姐不熟甚至都沒打過招呼,你不必擔心她們找來,”一口氣說到這裡宋歌喘了喘,然後接道,“至於司空翊你更不用擔心了,他們折騰完了馬上就去狩獵,沒工夫往我這裡趕。”
“瓏錦你好好的,我保證立馬就回來。”這算是宋歌最後的囑咐了,然後傻傻的還沒回過神來的瓏錦,看見一身丫鬟打扮的世子妃貓腰掀起帳子後方的帷幕,在兩根固定的架子中間,生生擠了出去。
司空翊纔剛回頭,就看到不知何時已經落幕的帳子。他不免挑眉奇怪,宋歌怎麼有股“退避三舍”的感覺呢?要不是暫時走不開,他還真想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剛出神一會兒,司空璟卻忽然走到了他身邊,甚至帶着淡淡笑意道:“怎麼,堂弟在擔心世子妃嗎?”
司空翊霍然轉眸,果然看到司空璟微揚着脖子朝宋歌的帳子看去,似有若無的微笑透着危險的氣息。他冷哼一聲,板着面孔將手中的弓箭毫不客氣扔到司空璟懷裡,淡淡道:“素聞太子殿下騎射精湛,不如在皇上面前展露一手吧。”
這話雖不大聲,但底氣很足,竟連主帳之上的皇帝也聽得清清楚楚。兩旁的皇室子弟面面相覷,有幾個高聲附和道:“是啊太子殿下,您給露兩手看看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瞬間便有人呼應着,連主帳裡那個小小的少年皇子,也舞着雙手樂道:“太子哥哥射箭——”皇帝含笑頷首,擡手示意司空璟上場。
司空璟倒也沒拒絕,朝皇帝行了一禮,又微偏首對着司空翊低低道:“想把我推出來好讓你自己有機會去找世子妃親熱一番嗎,”他笑得溫朗,壓根不在意司空翊漸漸發黑的面孔,“不如讓兒臣和世子殿下比試比試,父皇以爲如何?”
司空翊握拳,眉頭皺得可以擠死螞蟻。
“不錯,”皇帝大笑,朝下座第一位的司空震點頭道,“咱們看看小輩們都有些什麼本事啊。”司空震很贊同地頷首,遠遠朝司空翊丟來一個眼神,帶着“你不許給我丟臉但也不能拂了皇上的面子,至於是贏還是輸你自己掂量着”這樣複雜的意味。
司空翊鬱悶極了,再度看一眼宋歌的帳子,把自己的弓箭從司空璟懷裡又抽回。
“靶子怎麼難得倒太子殿下呢,面積大又是靜物,”司空翊還沒上場呢就是一陣嗤之以鼻,眼看剛纔一箭中靶心的幾個男子臉上有些尷尬,繼續飄飄然道,“晉宵,從本世子案上取果盤來。”
這話一說完纔想起晉宵不在自己身邊,本想端着一副倨傲的姿態,結果在這個小細節上把形象給毀了。不過他依舊淡定,伸手示意最近的宮女把果盤給端了過來。
皇帝沒明白似的,和皇后低語幾句,頗爲好奇地打量着司空翊。
衆人看着他從一堆水果裡捏起一個小小的桂圓,然後舉到自己跟前仔細瞅了半晌,纔對着一直溫和淡笑的司空璟道:“拿根繩子拴起來,掛到半里開外,風吹着搖個不停,可好?”
這話一出滿座譁然,都認爲這太難了。甚至連司空璟都淺笑着搖頭道:“換個方式如何,我把它放在人腦袋上,豈不刺激?”他不是覺得頗具挑戰,反而認爲司空翊的提議太乏味。
司空璟語音剛落,又是一陣譁然。皇帝有些皺起眉頭,敲着桌面沉沉道:“阿璟,別玩太過了。”
司空璟卻不這麼認爲,他朝皇帝鞠了一躬自信道:“父皇放心,兒臣只有篤定的事纔會去做。兒臣的騎射是父皇親自教的,您還信不過嗎?”
這話說得無疑好聽,司空翊果然看到皇帝眉目舒展。他蹙眉:既然司空璟要玩這麼大的,那自己必須在他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才能扳回一城不是?
司空璟要把桂圓放在人的腦袋上,這比起頭頂蘋果更難了許多,那自己要怎麼做?叫個人把桂圓含在嘴裡?天,想想還真有些緊張呢。
司空璟從他的目光裡似乎看到了他的打算,直接開門見山問道:“不知堂弟準備怎麼做呢?”
司空翊皮笑肉不笑,將剛纔心中所想道了個明白。在場的人幾乎沒合上過張大的嘴巴,有坐得近的開着帳子的小姐夫人,甚至“呀”的驚呼都能聽得清楚。
一個頭頂桂圓,一個口含桂圓,兩相比較,無疑後者更危險更刺激更駭人些。
“好,”司空璟對司空翊這想法上的更勝一籌似乎並不在意,甚至頻頻點頭表示好奇,眼中精光微閃淡笑道,“那就請人吧。”
這就是打算找倒黴的有可能喪命的宮女或奴才了吧······衆人心中一陣嘆息,本來吧,貴族子弟間的遊戲,哪怕流血,流得也是低賤卑微之人的血。
贏了,滿堂喝彩給上位者。
輸了,屍體拖走,上位者繼續笙歌鶯舞。
這就是現實的殘酷,所以當司空璟這句話出口,所有的宮女太監都齊齊打了個寒顫。
司空翊轉頭,瞥見司空璟身後的襲城冷眼相對,他聳肩,想必司空璟不會挑襲城的,就像自己不會去找晉宵來一樣,他已經打算好隨便挑個看起來比較鎮定不會臨陣亂了方寸影響他發揮的太監,其實只要不出意外,他還是對自己很有信心的。
雖然說對於司空璟的“遊戲”有些牴觸,但他也是習慣血腥殘暴的人,對於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流血事件,其實不怎麼在意。
他剛擡起手指,指尖還未對準那個屬於爲數不多幾個裡頭不會縮着肩膀瑟瑟發抖的小少年,一身清淡裝扮站在司空祁身後。司空翊沒看清他的臉,不過想必是司空祁帶來的人,看着有些膽小但還算鎮定。
選他無外乎兩個原因。
其一,他比那羣太監心態好很多,沒有那滿臉的恐懼與退縮。
其二,比較重要,他是司空祁的人,就算誤傷了自己也不會有太多自責內疚,反而會心情舒暢好多吧。
這樣一思量,一句“就是他了”還未出口,司空璟卻猛然止住了他的話頭,在司空翊不滿又詫異的眼光下溫潤詢問:“不介意我先挑人吧?”
難道還能說介意?司空翊翻了個白眼,無可無不可地挑了下眉頭。
然後下一刻,他看到司空璟突然放大的微笑,甚至帶着一絲得意與······幸災樂禍?司空翊瞬間心跳快了一拍,也不知是直覺還是其他,總覺得不該讓他先說。
直覺有時候是極準的,所以司空翊剛冒出這個念頭,下一瞬立刻就要阻止司空璟說話。
可已經晚了。
司空璟回頭,束起的長髮正好隨風飛卷,他眉眼淡淡,話鋒卻極其凌厲。
“幽然,請太子妃。”
“啊——”連皇帝都是一聲驚駭的高呼,如果沒有因爲年齡漸長而耳背的話,他是不是聽到司空璟對着蘇子卿的貼身侍婢,說了剛纔那句話?
請太子妃?司空璟要讓自己的太子妃來頂着一粒小小的桂圓?!幸好作爲太醫院院使的蘇丙山沒有參加狩獵,否則估計當場便要昏厥!
驚呼之後是長久的寂靜,直到一個女子細弱飄渺但堅定不移的嗓音:“幽然,起帳。”
司空翊眉頭突突的跳,不爲司空璟的大膽,不爲蘇子卿的配合,只是因爲司空璟這樣做,就是要把自己逼到絕路!
既然剛纔的比試內容自己更勝了一籌,那麼請人這個環節稍遜些許就不大好了。
而太子殿下請太子妃,自己如果要做到比他更好,是不是意味着,身爲世子的他,要請世子妃來含着那小桂圓,然後自己搭箭拉弦,往她喉管射?
司空翊望着宋歌那頂遮得嚴嚴實實的帳子,拳心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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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寫完~呼哧呼哧~對自己的時速也是醉了~
歌兒去找奇奇怪怪的周嬤嬤了,世子表示壓力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