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歌怔怔,步長安卻在偏頭間湊近她耳際,笑意在脣角翻爛。
“宋歌,好久不見——”她說,語調輕飄,帶着難以抑制的快感。
女子忽然渾身一震,還把着步長安胳膊的手指依舊停在原處,玉色下紅袖微卷,映襯那人一抹淡粉色胎記,像一隻翩然起舞的蝴蝶,振翅飛過那守宮硃砂。
還在東衡皇宮的時候,她每日都要侍奉安暢公主沐浴,雖然因爲不討喜只能做些搬浴桶的重活,可當侍女一年,總有機會貼身服侍安暢。仍記得有日她失手打翻了浴香,安暢大怒裹着浴巾就給了她狠狠一個巴掌,她看得清楚,公主的左胳膊肘彎處,有一塊似蝴蝶狀的胎記。
宋歌閉閉眼,往事有些模糊,但記憶從未出錯。
半晌,一縷輕笑滑出宋歌嘴角:“安暢公主?還是······步長安?”她嗓音低沉,連司空翎只見宋歌雙脣微動,卻聽不真切。
步長安微揚眉頭,對於宋歌的態度並不滿意,她淡淡抽回自己擱在宋歌腿上的手臂,整了整袖口才繼續波瀾不驚道:“數月不見,你倒愈發沉得住氣了,”眸間毫無讚美,反而盡露嘲諷,“聽說你在西庭混得是順風順水,一朝翻身成了枝頭鳳,可喜,可賀啊——”
最後幾字尾音拖得長,很明顯可以聽出其中的諷然之意。
宋歌擡頭,眼中依舊一片清明,她朝對面投來狐疑和擔憂目光的司空翎回以一個安慰的笑,這才轉眸深深盯着步長安,後者已經不避她的目光,大大方方和宋歌對視。
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可卻實實在在和當初有了不同。那時的安暢,眉眼還稍顯稚嫩,一雙眸子雖然透着桀驁和不可一世,但遠不會有現在的深邃和凌厲。輪廓雖依舊精緻,但卻有着本質的差別,不復少女柔和溫恬,只有那滿是煙火味兒的妖嬈嫵媚。曾經的安暢容顏不是最攝人心魂的,但勝在乾淨純真,哪怕身爲一個金貴的公主難免脾氣惹人嫌,但總不至於遭人橫眼。可現在,這個和自己貼身相坐的名叫步長安的女子,哪能配得上純淨一詞?如果不是那一粒守宮砂殷紅,宋歌都懷疑自己看着的,不過是個紅塵女子。
“誤揹人命,乃是順風。”宋歌沒有多少表情,只是淡淡開口。
“獄中數日,乃是順水。”她繼續道,眉眼冷冷,不知爲何看着步長安,竟沒來由地覺得牴觸。
因爲,步長安和她對視的眸子裡,有她太過震驚的東西。
仇恨!
一個人的情感,就算掩藏得再深,也會在某個疏忽的時刻從面部表情上反應出來,這就是爲什麼衆多犯罪心理學家可以憑藉微表情成功鎖定兇犯的原因。而現在,步長安似乎並不介意自己恨意的流露,她甚至目光如炬,直直燒着宋歌的眼眸。
宋歌不清楚作爲東衡公主的步長安爲何會在此時此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當然她也明白步長安絕不會告訴自己這其中的原因,不過既然來者不善,她警惕着便好,總不至於步長安要把她是替嫁的真相在大庭廣衆之下揭露吧?還是趁和親隊伍抵達的這一刻?
宋歌有些驚訝,但她還是寬慰自己,想來該是不會的。雖然這是最有效的辦法讓自己瞬間從高臺跌落下去,但那也同時把東衡跟西庭的友盟關係推到了刀刃上,暫不管步長安是何原因,她總不至於主動讓自己的國家陷入危機吧?
再退一萬步說,當初死不願和親甚至把她推出來替嫁的,不就是步長安自己嗎?如今再來把一切掀開,她是腦子有問題還是心理有問題?
宋歌這麼想,而步長安的確是這麼做了。
外殿酒過三巡,日頭也開始西偏,本是宴請和親使節,卻被出征將士給佔盡了風頭。司空翊坐在皇帝下首第二位,在他前面的是司空震。他今日有些神思不屬,常常盯着某處發呆,有時候皇帝問話還得司空震吹鬍子瞪眼地提醒,着實奇怪。
因爲蠱苗未清理乾淨,司空翊眼下總有淡淡的一片青黑,看起來就像睡眠不足的模樣。皇帝還以爲近日操兵過來,好生體恤了一番。
卻聞外頭有太監報時,未時剛過,乃既定的將士啓程時辰。過宮道出北門,再經帝京長街,一路行軍至城口,恰好需要一個時辰。深冬漸去,初春尚早,申時抵達帝京城口,正巧是日落之刻,白日與黑夜交替的過渡階段。
司空翊看向阻隔內殿外殿的屏風,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
外頭一陣整齊而快速的起身聲音,宋歌在裡頭聽得清楚,她想了想,側身準備從步長安邊上走開,回到自己座位和司空翎還有泠蘭王妃一道兒去送行。
卻不妨步長安突然抓住她的胳膊,聲音未起,眉眼處的笑意卻愈漸變濃。
“聽聞外殿除了我西庭出征將士,還有遠道而來的東衡和親使節。”此時內外殿正當安靜之際,步長安嗓音微啞,聲調不高卻足夠所有人聽得清楚。
宋歌聞言站住,眉頭微揚居高臨下看着步長安,後者卻不急,眉眼帶笑,一張妖懶的臉上毫無懼色。
其他人卻怔了,半晌溪妃才反應過來,蹙着柳眉不悅道:“步姑娘,仔細着身份。”她還算說得委婉,其實步長安當衆高聲說話按理犯了大忌,還是在如今這重大的場合下,況且她開口之時並未得皇帝允許,判罪理所應當。
可是正也是今日場面非同一般的原因,出征在即要是判她罪,很有觸黴頭的感覺,所以外殿的皇帝眉眼一沉,忍着沒有發火。
司空震和司空翊對視一眼,兩人剛轉身,見皇帝沒有任何命令下來,一時不知該走還是該留。其實出征的時辰輕易改變不得,西庭不過也是一個封建王朝,對於出征時的一切難免也迷信,司空震深諳這其中的道理,所以他腳下微頓,須臾便繼續前行。
他是鎮關將軍,他不停,沒人敢停。
司空翊皺眉,那女子聲音他不熟悉,但絕非宋歌,而那話來得突然又奇怪,他下意識頓住了腳步。
步長安其實說的不過是廢話,今日筵席所爲何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又何必明知故問呢?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她要從這個話題開啓,然後才能進行接下去的問話!
司空震目光凌厲掃來,司空翊抿脣,擡眼朝柯容和陸蒙坐着的方向使了個眼色,見柯容輕輕點頭,他才稍稍放下心,腳步緩緩跟上了司空震的步伐。
他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自己設想的那一步,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司空翊頭一次出現了茫然的神識,他嘆口氣閉閉眼,提劍收腹,隨着司空震出殿去整隊,只待聖駕親啓後,出宮門!
外殿幾個東衡的侍衛統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滿殿氣氛詭異,卻聞女子聲音再起:“既然跋山涉水而來,怎麼不參拜一下和親公主呢?”
這話問得奇怪,本來女子就不該拋頭露面,故國來訪的也只是侍衛而已,又非皇親國戚,拜不拜有什麼關係?
司空翊聽到這話,腳步再次頓住,他還尚且停在殿口,距離臺階不過一步,而司空震已下兩級,回頭半是催促半是疑惑地瞪着他。
衆人都沒明白那隔帳之音的意思,皇帝卻怒了。
“長安姑娘,朕是看在老大的份上纔對你耐下了心,皇殿之上,豈容你造次!”皇帝沉着臉,可見深深慍怒。兩側御軍忽起肅殺之意,似乎只要皇帝一聲令下,步長安直接就會鐺鋃入獄。
可她卻並不懼怕,反而在皇帝怒斥之下一聲輕笑。溪妃驚異,眼見她紅衣飄然款款起立,保持着和宋歌對視的姿態,眉宇間滿是諷刺。而衆人聽她提到世子妃,自然而然目光也就在兩人間轉來轉去了。
司空翎趁着這間隙跑到泠蘭王妃身邊,搖着她胳膊擔憂問道:“孃親,怎麼感覺那女人對嫂嫂很是討厭的樣子?”
泠蘭王妃倒沒見過步長安,只是剛纔和人聊起的時候才知道那是屬於司空祁的人,所以也便推斷認爲她是因爲司空祁針對司空翊,所以轉而針對她成王府的世子妃了。
“別急,看看再說,”泠蘭王妃沉思片刻,拍拍司空翎手背道,“現在還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不過今日場合重大,皇上絕不會允許有人鬧場的”
說雖這樣說,泠蘭王妃其實心裡也沒底,她活了幾十年,看人的目光一向準,那步長安眼中分明閃着勢在必得的亮光,如果不是有什麼陰謀,怎麼也說不過去。更關鍵的是,她分明就是挑着司空震和司空翊要出征的時辰纔打開了話題,很明顯要讓宋歌勢單力薄無法應對,也搬不得救兵。
泠蘭王妃眉眼微沉,忽然又湊在司空翎耳邊低低囑咐:“翎兒,如果到時候場面有變,你趁亂去城口,要是真發生什麼我們沒法子應對,還得把翊兒給我叫回來。”
司空翎點點頭,順道兒攥緊了拳頭。
步長安依舊在笑,只是淡了許多,“不參拜公主,怎知如今這佔着座上尊位的世子妃,到底是不是你們的公主呢。”明明看似問句,聽到最後卻無半分疑問,反而是紮紮實實的篤定。
宋歌眉頭一跳,好像沒預料到步長安會把關注點引到這方面來!或者換個意思講,她是沒料到步長安真敢如此。
她竟敢?
她不怕這一牽扯出來亂的不僅是她宋歌一人,也會影響到自己嗎?她不怕西庭皇帝震怒,從而導致友盟關係破裂,山河從此傾覆嗎?
她到底在想什麼!
衆人皆是一愣,然後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神色,包括皇帝。而唯一和宋歌一樣挑起眉頭心一陣亂跳的,卻是那個和親侍衛統領,爲首的他乃東衡御軍指揮使,因爲當初曾在安暢的安樂殿當差過,所以對於和親替嫁一事,他是除宋歌和步長安以外,最後一個之情的。
當聽到步長安如此一說,忽然覺得心悸!
皇帝被攪得眉心疼,他煩躁地扶了扶額,一擡頭纔看到司空翊竟還站在殿口不曾離去,當下火氣更甚了:“出征時辰容不得耽擱,司空震!”
“臣在!”司空震瞬間應答。
“即刻出發!”皇帝聲音沉沉,然後轉頭吩咐一側的御軍道,“傳朕口諭,備駕,啓程宮門。”
司空翊眉頭沉了下來,拳心微溼,心下忽然一鬆,一時分不清是失望,還是別的情緒。他想,總算當時安排老何留在府裡,原來自己的猜測,並非多疑······
這是要無視步長安的話了?衆人心下了然,雖好奇那女子爲何有此一說,但到底皇命大於天,一時也就不再多想。
卻不妨步長安並不罷休,她似膽子頗大,竟有種要和皇帝抗爭的勇氣。
“皇上,您就不怕東衡千里迢迢而來的和親公主,是個假的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步長安這話說得太過明白,在場衆人幾乎人人色變!唯男子一身肅殺下了殿,腳步沉沉踩在石階上,那一下一下的沉悶,似乎真真實實踏在宋歌心上,沒來由地覺得憋屈。
而隔着屏風,宋歌微轉頭,卻見他一身硬朗,頭也不回出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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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我考試好運,八門考試輪番來襲,我快哭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