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喝了酒,加之又處在陌生環境,宋歌幾個夜裡都未睡踏實,警惕性一直提得高高,這便導致今天急行的時候,五人都有些沒精打采。熊大和鄭衝還好說,畢竟從西北一路也是這麼過來的,但其餘三人便苦得多了。
小瑞瘦弱,體力跟不上,經常走着走着便踉蹌,一開始或許沒什麼,但久了難免遭旁人懷疑。他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盡力咬牙堅持着,生怕給宋歌拖後腿。
溫自惜雖是練家子,可也沒試過短時間內如此快速行路,腳底起了泡,一下一下蹭得疼。他比小瑞好些,至少這還能忍受。
最苦莫過於宋歌,女子本就比男子耐力弱些,而她身子骨又差,半上午走下來幾乎眼前快發黑。更要命的是,下腹處隱隱升起的悶痛令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很不好……
“全體都有,原地休息,一炷香後繼續行路。”有司空祁的親信一層一層命令下達過來,他們幾個屬於末等兵,和在最前頭的司空祁距離隔了老遠。
五個人遂就近靠着樹坐下,未到啃乾糧的時間,旁側那幾個帳子的人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雖未酷熱,到底一路走下來也出了不少汗,其他人都解開了帶着面罩的頭盔,只有宋歌幾個巋然不動。
“我說,你們哥幾個不熱啊?”有人瞧着溫自惜疑惑道,他們是另外一隊的兵,行路時就跟在後頭,“聽說昨夜跑進城喝酒去了?乖乖,牛!真牛!”
那人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眨眼間目光充滿了欽佩。他這話說完,身邊另外四人也圍了過來,悶着嗓子七嘴八舌,無非是覺得宋歌幾個膽子忒大,引了他們的好奇。
宋歌轉頭和溫自惜對視一眼,無聲笑了。市井小民在世家看來雖粗鄙,但性子單純老實,破酒忌這種逾矩的行爲在司空祁那些有身份的人看來該罰,但在市井百姓心中,這是敢於挑戰重權法度的勇氣,是他們永遠不敢做所以永遠羨慕欽佩的行爲。
“那可不是?爺爺我昨個兒喝了好幾壇呢!下回帶你們一起如何?”熊大哈哈一笑,眉間更顯得色。
那問話的幾人面面相覷,有些躍躍欲試又有些膽怯,只有一個興奮道:“好!敢問兄臺如何稱呼?咱們下次一起!”
熊大樂了,眼睛轉了轉頗爲豪氣道:“齊廣!”他說得歡,又逐一把宋歌幾個介紹了一遍,“兄弟幾個下回一起吃酒!”
宋歌不去睬聊到興頭上的熊大,他那性子其實是很適合在軍隊裡生活的,如果有可能,司空翊的鎮關大軍倒會是他一個好去處。
宋歌微出了神,也不知過了這麼久,司空翊可在邊境安全順利?聽說西北和邊境離得並不遠,等自己把這裡的情況弄清楚,便去找他!
暗下了決定,宋歌又擡頭遠眺,武城的輪廓還能看到一點模糊,不知城內是否人滿長街。她微酸了眼,盯着那方向瞧,半晌垂首,無聲道一句——珍重,走好。
歇了一炷香,大軍準備再次啓程,宋歌伸了個懶腰,拍拍後背剛想站起來,下腹忽然一陣悶熱。她一僵,腦袋“轟”的一下瞬間空白,來不及思考任何,耳邊只剩下一個聲音:完了完了……
宋歌這不上不下奇怪的姿勢尷尬保持着,沒等她找回神識,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這詭異的身姿。
溫自惜和熊大離宋歌最近,後者心眼粗沒反應過來,前者卻立刻發現宋歌的不自然。溫自惜本以爲宋歌身體不適,順着她姿態便往下看,這不看不要緊,一看直接把他的臉給燒成了炭爐!
“你……你……”剛纔那幾個和熊大胡天侃地的人,其中一個指着宋歌的褲子,訥訥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小瑞先是看到了溫自惜陡然變紅的臉,再才發現宋歌面色有些尷尬,他和熊大本已經起身,又折回來順着那人指的方向看,看完兩人面面相覷,恨不得把自己眼睛給戳瞎了。
鄭衝離得遠,不過看幾人神色也明白了個大概,他暗道不好,這僵持着待會兒前頭就該有更多的人過來了!
氣氛一時凝固,溫自惜瞠目結舌,竟愣到還把目光停在宋歌褲子上。軍褲雖爲深色,但染了血跡依舊可以看出不同,他忽覺刺眼,甚至刺得他臉一陣接着一陣發燙。
昨日那碗薑糖水,應該不是今天此事的罪魁禍首吧?
宋歌又惱又急,這溫自惜是故意的還是怎麼着!盯着自己瞧是什麼意思!自己也是不爭氣,偏偏這時候來了……葵水……
不過也好,至少自己擔心了許久的懷孕一事可以放一放了,宋歌心道,回過神來的她站直了腰,隨即佯裝鎮定轉身,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估計司空翊若知道宋歌在慶幸自己沒懷孕,八成得惱恨自己首戰失利了!
“看什麼看,我痔瘡犯了不行?”宋歌冷冷道,隨即邁步子,略有些狼狽地往前走。
“……”
“咳咳!”熊大連嗆了好幾聲,憋着笑看對面幾個人發黑的臉色,隨即心情很好地跟在宋歌屁股後頭也走了。
這女人……熊大搖頭,有趣,有趣!
鄭衝驚得腿一軟,前一刻還在擔憂情況危險,下一瞬差點被宋歌的話給嚇得咬到自己舌頭。
溫自惜怔,好不容易消化掉宋歌的藉口,只聞前頭那譚組長扯着嗓子喊“跟上”,他才收回神識,頗有些無奈地和小瑞往前跑去。
剩下五人恍然,也跟着跑,只其中一個咕噥道:“痔瘡不好治啊……”
大軍一路向北行,而他們身後幾十裡外,那城門卻忽開,有人羣嘩啦啦一陣急急往外跑,數量龐大,遠遠若瞧過去,便是黑壓壓一片望不清面容,只勉強能看到那些人提着厚重的行囊,神色急恐,只慌不擇路地逃。
城內,壽材鋪荒廢,兩個衙役只擡回了一樁青木黑棺,白燭當日已被宋歌所使用,除此之外倒找不出任何東西,連紙錢也沒有。
婦人慘笑一聲,斜斜靠着府門,風拂了她微亂髮髻,勾勒女子忽而變深的眼角細紋。長街蕭瑟,明明暖陽當空,她卻只覺渾身發冷,那寒意直達心底,再沒有陽光可以照入。
她擡眸,兩個衙役回了來,眉間只剩苦澀。
屍體放進棺材,蓋兒闔上,生生阻斷了婦人碎心目光。她落淚,淚溼了衣袖,當年爲她簪花的人,再不能起身拂她面上清淚,只能任由那淚水滑過,滑滿面狼藉,再淌心上血,刻一世刺骨傷疤。
“夫人……”衙役低低喚了聲,生怕自己揚高了音調便會驚擾到女子,畢竟……她受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衙役不忍,棺材就停在司縣府大門,他們幾個轉頭看空落落的大街,忽覺人心薄涼。
一刻鐘前,喪報在城內全部發放完畢,一刻鐘後,難民離城,空無一人。
真是……荒唐!可氣可恨!
大人短短四十載歲月,不說爲武城做了多大貢獻,可至少一生爲民。醒憂民,睡憂民,他把所有的時間給了這城內百姓,到頭來他逝去,竟連個送送他的人都沒有!
喪報剛發,城內便起了騷動,存放帝京隊伍留下糧草的食庫瞬間被踏平,百姓急着衝進去搶食物,好裹了行囊就出城繼續逃難,他們衙役人少,拼命攔也攔不下,後來夫人來了,看了許久淡淡道:“莫攔,隨他們去。”
他們雖怔,但還是聽了夫人的話,百姓猶疑,不多時便繼續搶奪,場面亂成一堆,鬧哄哄的只覺嘲諷。
婦人只看卻不說話,待百姓又一窩蜂朝城門跑,鳥散狀畢現,她開口說了最後一句話。
“司縣大人已亡,即刻出殯。”她道,眉眼冷淡,無求無訴,只靜靜陳述。
百姓步子齊齊一頓,但也沒耽擱多久,須臾便繼續朝外頭跑,一邊跑一邊將懷裡塞滿了乾糧的包裹收得緊緊,生怕掉了去。
“呵……”婦人忽笑,裹了天地蒼涼。
都說人情寡涼在這亂年裡更看得清,她曾不信,今日終得見。一城司縣,幾十載爲民,嘔心瀝血不說,但求一個無愧天地。可現實呢?百姓逃,只因他染病而亡,怕那瘟疫已爆發,無端傳染到自己。逃不夠,還奪了城內全數糧草,當初司縣府每日三餐供着這羣難民,供到她的幼子餓得哇哇大哭,也沒扁了外頭百姓的肚子。這也便算了,最令人心寒的是,沒有一個人因爲喪報停滯了腳步,哪怕只是看一眼他久不瞑目的屍身呢?
婦人面色蒼白靠着門沿,嘴脣被自己咬出了血。
他們就覺得彷彿看一眼,便會感染瘟疫一樣。多麼可笑,多麼心寒。
夫君,你可看得仔細了?這便是你護了一生的家,你的城,你的百姓!
婦人再笑,笑卻似摻了血,苦澀而淒涼。半晌,她回身寞寞道:“不出殯了,就在院內支起木架,火葬。”
衙役一愣,這事聞所未聞,夫人莫不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無人送葬,又何談出殯?”婦人淡淡道,扶着自己手背便折身往裡走,走過青木黑棺,她垂眸,眸中一閃而過柔和,“這是我最後交待你們辦的事兒了,幫我這一次吧。”
衙役慌忙搖手,“夫人你這說的什麼話!哪有幫不幫的道理!您吩咐咱便去做!”這麼一急急解釋,幾人心眼粗,也就沒發現婦人話裡的奇怪之處。
火架片刻便堆了起來,司縣府後院早因司縣大人忙於爲民而荒廢,中間留着好大一塊地。木架堆起,其上一塊板子,青木黑棺停在旁邊,滿庭蕭瑟。
不知誰先落了淚,漸漸院子裡便起了低低哽咽聲,起先還能勉強剋制,待有衙役將那慘不忍睹的屍身毫不嫌棄從棺內擡出時,那哭音便有些大了。
男人躺在板子上,面目全非,一身官袍也遮不掉血色肌膚。
“點火。”婦人語音涼清,話出口卻在抖。
舉着火把的衙役紅了眼,死死憋着不哭出聲音,那淚無聲淌,混着鼻涕流了滿面,卻無人覺得他狼狽,因爲每個人,都這樣狼狽。
“點火。”婦人重複道,雙手不知何時緊緊捏成了拳,待看那衙役將火把輕輕放在火架下,她長出一口氣,忽有些……快要解放的感覺。
沒有紙錢,沒有白蠟,沒有花圈,沒有壽衣。無人爲他披麻戴孝,也無人爲他頌經領路,短短几十年,最後不過化成板上骨灰,風吹散煙塵。
“城內已無糧草,理了行李便走吧,往帝京去尋個好出路,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婦人盯着那火苗看,那光熱了她的眼,刺得她一陣一陣落淚,“記着,你們大人血訓在前,萬不要再當這吃力不討好的職,什麼官都可做,就是別做……好官!清官!爲民之官!”
衙役齊齊震驚,還未從婦人話中反應過來,下一瞬眼前人影忽晃,那羅裙翩搖,如撲火飛蛾,直直衝那火架奔去!
“夫人——”一聲驚呼,裂了司縣府上方晴天當空,那日頭忽被遠雲遮了,投下的陰影不知沉了誰的眼,蒙了誰的心。
女子裙襬飛搖,一起一落間就被那火舌吞了大半,空氣中已有濃厚屍體焦灼味兒,如今夾雜着那衣服和秀髮被燃燒後一陣驚心動魄的噼啪聲,只震得人心魂都丟了!
有衙役反應過來,看婦人已滾進火堆,若他沒有瞧錯,她的手該是緊緊抱着大人的……衙役呼吸窒了窒,一個箭步便衝過去要拉人,忽有道聲音依舊清晰響起。
“誰拉我,我便化厲鬼來找他!”婦人嗓音已被火薰啞,咳了一下顯得有氣無力,“我兒……”
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三個孩子,可那又怎樣,她心已死,再暖不起來。
女子在火裡翻滾,卻始終沒有發出一聲痛呼,幾步開外的人眼眶再紅,一句“什麼官都可做,就是別做好官、清官、爲民之官”幾乎紮了所有人的神經。
漸漸的,那氣息消沉,那火苗緩小,映了衆人半天的光源越來越弱,最後只餘一聲“噗嗤”,火滅,人去,魂消散。
……
是夜,趁月色微沉,宋歌偷偷摸摸提了衣服去河邊,她白日尷尬行軍一路未停,要命的是遲了近三個月的葵水這次夠折騰,若不是溫自惜給她拿衣服遮着,估計她這嚴重的“痔瘡”都要引來司空祁一番慰問了!
好不容易清洗了褲子上髒污的那部分,宋歌隨便晃盪了兩下又穿了上去,軍中只一套衣服沒的替換,她湊合湊合就得了。所幸月事帶她一直有帶着,不然真不知這一路下去該怎麼辦!
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宋歌轉身捂着肚子往回走,該死的,可疼了……
回了帳子,其他四個人都未睡,宋歌面無表情,其實內心是尷尬的,但她又不知如何緩解,只好繃着臉坐到自己那草鋪上,和衣躺倒面朝裡便睡了下來。
溫自惜盯着宋歌后背瞧,末了關切道:“你……沒事吧?”話出口便有些懊惱,這無關痛癢的話沒有任何意義!
果然宋歌接得快,只悶悶回了一個字:“嗯。”
熊大跟鄭衝坐在一起,眼睛在溫自惜和宋歌身上來回轉。
半晌,無人說話,熊大卻突然開口:“你們……還沒洞房啊?”宋歌還在來葵水,難道溫自惜和她未成親?
“……”死一般的寂靜後,宋歌忽然翻身坐起,狠狠將自己的包袱砸過去!
“你誤會了,他們不是夫妻,”宋歌用行動在解釋,而溫自惜只笑不說話,反而是小瑞急急忙忙擺手道,“不是夫妻哪會洞房呢?”
“噢,”熊大顯然有些疑惑,看看溫自惜又看看宋歌,“其實——”剩下的話沒說完,被宋歌狠狠打斷。
“閉嘴!”她怒,轉頭忿忿瞪着熊大。
溫自惜忽想起了什麼,伸手阻止了熊大再欲調侃的念頭,看着宋歌有些嚴肅道:“倒是想起來了,今兒過村落,我收到了帝京的消息,”他一頓,宋歌霍然揚眉,“下午你……呃,出了那個事……一時給忘記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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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渡章節~把歌兒三個月沒來的葵水給解決掉!不然以後不容易懷孩子呢~
世子爺怒摔!我的主角光環呢!爲啥別的小說男主一下就能中,他媳婦兒肚子就沒反應!說好的親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