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盛三十七年四月末,西北地境三分,東衡、黃沙各佔一城,卻遲遲沒有發動進攻,西北就在這麼詭異的情況下,平靜而深藏殺機地迎來酷暑。
邊城,司縣府。
有女子娉婷而來,親自端了一壺剛泡好的霜花釀,一步一停朝司空璟歇息的屋子去。
霜花釀雖是西北特產,但如今已入盛夏,這用染霜梅花浸進烈酒裡再泡入清茶的名釀,實在是得之不易,畢竟現在西北狼煙紛起,誰還有心有力去釀酒煮茶?
那女子端得小心翼翼,臨進門的時候壓低聲音輕輕詢問:“將軍,霜花釀來了。”
“嗯。”裡頭有人隨意應了一聲,卻沒有第一時間給出自己的態度,那女子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只靜靜候在門口,無聲等待。
半晌,那人似終於想起屋外還有他的霜花釀,這才淡淡道:“進來吧。”隨即是一聲卷軸置桌聲,清脆響亮。
推門入屋,樂明夏將杯盞小心放在司空璟面前的一方桌案上,這才收了托盤在自己胸前,沉默立在一旁。
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她基本已經摸清楚了司空璟的脾性。只要他不說,她便不做,總之就是一句話,像牲畜一般,指使指使,再動一動。
好在司空璟將她帶離軍奴營後並未爲難她,也同樣沒有將“將軍夫人”的承諾兌現,她現在的身份,就似他的貼身婢女。
軍中無女子,她算唯一一個,除了那些曾與她朝夕相處的姐妹。
司空璟晃了晃杯子裡的水,涼了之後味道差了許多,他隨意抿了兩口就放在一旁,擡頭見樂明夏怔怔的似在出神,眸子一彎笑問:“想什麼呢,說來聽聽?”
樂明夏肩膀一抖,脊背僵了僵。
司空璟毫不意外,這女子雖說已在他身邊呆了好幾日,但卻沒有那天軍奴營的硬氣了,日常舉止裡都能看出她對他的恐懼與抗拒。
也是,畢竟一開始便是他將她帶進軍奴營給毀了的,哪怕現在救世主也是他,她還是怕的。
樂明夏勉強擡起頭和司空璟對視,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勉強做到的勇氣。
“忽然便想到……軍奴營的姐妹了……”樂明夏低聲回答,她不會選擇欺騙司空璟,因爲深知就算要瞞也瞞不過他火眼金睛。
人最大的優點,便是貴有自知之明,並能在最恰當的時刻,選擇明哲保身。
“噢?”司空璟單手把着杯盞,聞言緩緩擡起頭,似想起了什麼一樣,眸中帶了一絲興奮,“你不說我倒差點忘了一件事,”他將杯子推開,手臂擱到桌面上來撐着自己下巴,眼睛盯着樂明夏,神情頗有些認真與無害。
“這幾日,你有沒有回去看過?”司空璟問,即便他心裡清楚答案,卻還是想聽聽樂明夏的回答,看看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樂明夏似沒料到司空璟會問如此問題,在原地足足愣了半炷香時間才反應過來,攥着自己身側的衣袍垂頭斷斷續續道:“沒有……不曾、不曾回去。”
或許在其他人看來,離開了那種地獄般存在的地方,就一輩子也不會再願意回去。那是噩夢的開始,是罪孽的深淵,是痛苦的回憶,也是人生的盡頭。
就好比贖身之後的青樓女子,得空也不會選擇回去那煙花柳巷看看昔日姐妹不是?
可在樂明夏心裡,卻是另一番理由。
她不是不願,或者更真實地說,她的不願佔據了極少的部分,最關鍵的原因,還是因爲她覺得自己……無顏。
其他人暫且不說,單就一個趙寧兒,她便不知如何面對。
軍奴營那些前前後後進來的姐妹們,要麼已經死去,要麼還活着受罪,只有她一人逃出生天。且那日離去之時,她已說了那麼一番類似於決裂的話,如今再惺惺作態地回去“探望”,又算什麼呢?
雖低着頭,司空璟卻還是將樂明夏臉上百轉千回的表情盡收眼底。他微沉眸,這女子心腸還不夠硬,依舊存了愧疚之心,而他所需之人,除了殺伐果斷,不需要任何其他情緒。
樂明夏會是一把很好的利刃,剖開陸蒙,再變相剖開司空翊。而剖開了司空翊,也就等同於剖開這西庭江山。可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這把利刃,如果沒有打磨透徹,便會是柄雙刃劍,極有可能傷到他。
所以,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告訴我,對於趙寧兒,你如何看待?”司空璟再問,卻同時向外頭招了招手,立時便有親兵進了屋。
樂明夏看了他一眼,眸中複雜,“情同姐妹,”她說,可復又苦笑一聲,“不過那只是以前了,如今我已丟開她,她必恨我入骨。”樂明夏捏了捏拳頭,有些無奈。
司空璟朝那親兵做了個手勢,後者愣了愣,旋身看了樂明夏一眼,隨即大步便又出了去。
樂明夏正說得苦澀,也沒在意那奇怪的眼神,倒是司空璟接了話頭慢悠悠道:“行了,你先去襲城那裡幫我帶份卷軸來,這份,”他頓了頓,揚起下巴示意樂明夏過來,“你順道兒去帶給他。”
樂明夏“嗯”了一聲,伸手接過。
待她轉身出屋,司空璟脣邊笑容漸深,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着桌面,語調幽幽。
“好戲,該開場了……”
入夜,軍奴營。
軍奴是沒有替換衣物和枕被的,冬天還好說,眼下入了酷暑,沒有換洗的東西,帳內充斥着一股子酸酸的味道,聞着都有些令人作嘔。
那混雜着汗味和某些東西的氣息,會好到哪裡去?
黃沙人這兩日因爲氣味難聞倒來得少了,女孩們如釋重負,原本還嫌棄自己身上酸臭,如今反而覺得這是一樁好事。
難得一個清閒的夜晚,女孩們湊在一起低低說着悄悄話,有些偷偷在抹淚,有些低聲在嘆氣,總之情緒都不高。唯有趙寧兒一人獨自坐在角落,雙手抱膝,眼睛直勾勾盯着某處看,似出了神。
自打樂明夏走的那天起,她在軍奴營就被孤立了,以前樂明夏跟她最要好,現在前者背叛了衆人獨自離開,她便像犯了“連坐”罪名一樣,承受樂明夏走後遺留下來的痛苦。
這種孤立最直接的體現在,當有一個黃沙兵來的時候,她們總將趙寧兒一個人獨自推出去,看她無聲落淚咬牙承受痛苦,卻只在旁邊冷眼冷笑看着。
每當這時,趙寧兒便會想到,以前碰到這種情況,有人將她往身後拉。而現在,那人不在了,有人將她往前推。
她趴到自己膝蓋上,將臉深深埋進圈起的一方空間內,這才稍稍覺得有了些安全感。
深呼吸一口氣,趙寧兒皺皺眉,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給弄難受了。她頓了片刻,忽然起身朝帳口走去。
其他女孩聽到動靜都轉頭看她,見趙寧兒腳步不停,掀開簾帳的時候外頭守衛一杆長槍已經快要戳到她面門。
“做什麼?”守衛皺眉,語氣不善。
趙寧兒微微牽起脣角解釋道:“大人,天太熱了,想去打點水擦洗一下身子。”
“哈——”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鼻間一聲輕嗤,“咱們巴不得越臭越髒,這樣纔沒人願意動我們,有人倒好,洗乾淨了身子等黃沙兵過來是吧?”
立時就有人附和着笑了起來,趙寧兒站在門口,小臉兒漲得通紅。
“一副狐媚勁兒,跟那搖頭擺尾求着做將軍夫人的賤蹄子一個德性,要我說這軍奴還真適合你們兩個!”有人又惡言相向,話重得趙寧兒倒退一步,原本漲紅的臉色瞬間變蒼白。
人心隔肚皮,一朝翻臉,言語穿腸。
趙寧兒一聲不吭,反倒是那守衛聽不下去了,看看跟前少女弱不禁風的模樣,生出一絲憐憫來。
都是可憐女子,唉……
“那你便去吧,不過我得派人跟着,你打完水拎回來,只能在這帳內清洗,萬一跑了,這罪我可擔不起,”守衛想了想道,“可行?”
趙寧兒回望那些坐在一堆處的女子,嘆口氣回答:“行,多謝大人了。”在這帳內洗,水剛拎進來不被踢翻就不錯了。
軍奴營內有鐵痛,趙寧兒拿的時候有個女子一直瞪着她,卻是剛纔首先開口輕嗤鄙夷她的那個。
趙寧兒一向是個軟柿子,誰都可以捏上幾把,可不知爲何,就在此時此刻,她胸間忽然爆發一股子無名怒火,似乎不發泄出來便憋得難受。
於是她便淡淡道:“反正不管洗不洗乾淨,迎接黃沙兵的都是我,你閉上嘴吧,以前也沒少被別人折騰啊。”她說完也不想去理會身後女子的表情,只乾脆利落轉身,一掀簾帳大步出了去。
片刻後,身後傳來某人氣急敗壞的怒罵,趙寧兒已經走得遠了一些,那刺耳尖銳的女子嗓音倒還聽得見。
她笑,原來頂撞的滋味,還不錯。
城內有一口大水井,有兩個守衛跟在她身後一起過去的。趙寧兒想着,憑她自己一個人的胳膊力量,估計只能擡一桶,兩桶太吃力了,況且她也壓根兒沒指望守衛會幫忙。
好不容易從井裡拎上來一桶,趙寧兒咬牙使勁將鐵桶放到一邊,抹了抹額頭的汗,一擡眸卻直接愣在當場。
忽有一種詭異到頭皮發麻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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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小時3000字,手速一般,主要是昨晚只睡了5個小時有些困,然後今天上班又沒有擠出時間,所以便更新得少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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