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歌愣了片刻,呆呆回頭拿手指對着自己訥訥道:“她在叫我?孃親?”
司空翊對上宋歌充滿“我應該沒有那麼老吧她幹嘛叫我娘啊”意味的委屈眼神,吃吃一笑回道:“大抵暈糊塗了認不清人吧。”
安暢聽到兩人的聲音,意識稍微開始清醒。她盡力睜眼,看到跟前站着的一對男女,盯着宋歌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多麼可笑,多麼可笑……
曾經她高高在上而她只是可以隨意呼來喚去的侍女,如今她匍匐塵埃而她貴爲和親公主。
此情此景,我苟延殘喘棄如敝履,宋歌啊宋歌,你卻一身清華良人如畫。
安暢越看越刺眼,忍不住別過頭靠在劉大娘懷裡。劉大娘只當她是受了驚嚇,頗爲同情地輕拍着安暢後背,低聲安慰了幾句。
宋歌沒有認出安暢來,問劉大娘是否要帶她去看看大夫,三人卻突然發現安暢開始劇烈顫抖。
宋歌嚇了一跳,見安暢這副樣子似乎很是牴觸大夫,她也不好強迫,但終歸是自己好不容易救活的人,也不能任由她自生自滅,便湊到劉大娘耳邊低低交待了幾句。大意便是她和司空翊很快就要走了,如果可以的話麻煩劉大娘照顧安暢幾天。
劉大娘也算熱心,一口便應承了下來。司空翊和宋歌本就打算今日啓程,便幫着劉大娘將安暢扶起一路往村子走。
安暢本是拒絕的,宋歌一碰到她她就渾身不舒服,而她更害怕他們會認出自己,如今荒唐的自卑感令她無論何時何地都擡不起頭。可她身子太虛弱了,連動個手指都費勁,掙扎了兩下都被司空翊輕飄飄擋了回來。
回到村子的時候,隔壁的新媳婦還在門口候着,看到泥人一般被架回來的安暢,她捂着嘴驚了半晌才小跑兩步過來關心道:“這姑娘沒事吧?”
司空翊放開虛虛託着安暢的手,任由宋歌和劉大娘扶着她進屋,才轉身對孫家媳婦淺笑道:“沒什麼大礙,擦擦乾淨依舊是個標緻姑娘。”
孫家媳婦被司空翊的話給逗樂了,輕掩櫻脣笑得小聲。
宋歌跨腳進屋,聞言轉頭面無表情道:“進來,幫忙擦身。”
“撲哧——”孫家媳婦憋不住了,朝司空翊遞過去一個“媳婦兒吃醋了你看怎麼辦吧”的眼神,吐吐舌頭回了自家屋子。
司空翊噎了噎,緊走兩步堆着笑臉解釋:“我說笑的呀,這種事哪能我幹吶你說對吧?”
回答他的是宋歌甩手扔過來的一條毛巾。
安暢一觸到牀就把被子緊裹在自己身上,劉大娘一句“姑娘我還沒幫你擦洗呢”生生噎在喉間,只能呆呆看她把一身泥濘封閉起來,兩手死死抓着被角不放開,只留一雙充滿戒備的眼睛在外面。
“這……”劉大娘有些無奈,安暢牴觸的心太強,她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宋歌。
宋歌也覺得這女子太奇怪了些,但眼下他們自己的處境也比較被動,不能對什麼一好奇就忘了大事,照司空翊說的一路都有個叫“襲城”的在針對他們,而自己所謂的“蠱”,十有*也是拜他所賜。
所以就算對安暢有些費解,淡定如宋歌還是忍下了好奇心,勸劉大娘等安暢情緒平靜些再試着跟她交流。
劉大娘一想也是,遂暫時讓安暢單獨呆在屋子裡休息一會兒,轉身要去給宋歌和司空翊準備些行路的乾糧。宋歌微笑搖頭示意不用,從村子出發到滄瀾山下的明城不需要一天時間,今夜就可以到達。如果不出意外柯容他們應該已經在等待了,那最晚明早,他們就會出城。
宋歌心緒飄了飄,最晚明早,她會離開這一方土地,去另外一處她更爲陌生的國度。而她之所以願意,或許……只是因爲那裡會有一個交心的朋友留給她的不一樣的氣息吧。
宋歌看看在門邊甩着毛巾無所事事的司空翊,無端笑了笑。
劉大娘送宋歌和司空翊出了村子,又看着他們走遠才依依不捨地回家。相處幾天雖然短暫,到底還是喜歡這小夫妻倆的,劉大娘輕輕嘆了口氣,推開安暢休息屋子的門,小聲詢問道:“姑娘你還好嗎?要不要尋個大夫?”
劉大娘一進去嚇得夠嗆,安暢盤腿呆呆坐在牀中央,雙眼無神瞳孔放大,昏暗的屋子裡她就像入定的僧人,一動也不動。
太詭異了!劉大娘艱難嚥了咽口水,想不動聲色退出屋子,冷不防安暢突然開口。
“嬤嬤,他們走了嗎?”嗓子似乎受過傷,不似安暢之前的清麗明朗,反而帶着淡淡沙啞和粗糙。
劉大娘愣了愣,嬤嬤?寫稱呼可真稀奇。她觀察了下安暢的表情,卻看不出任何端倪,畢竟安暢還是滿臉泥濘。劉大娘明白她的“他們”指的是宋歌和司空翊,卻不知道安暢爲何會問。
“走了,剛走呢。”不過到底村子裡的老人,心性都是單純的。劉大娘只認爲安暢雖然冷漠,潛意識裡還是對救命恩人掛心着的。
安暢低低應了聲後又不說話了,她就這樣坐了半晌,然後劉大娘也很尷尬地站了半晌。
“嬤嬤,我害怕看大夫,您能不能幫我買一些止癢止疼的藥,我還要趕路,求求你……”安暢聲音愈發低了,幾乎是哀求的語氣,一雙死水般了無生氣的眸子牢牢看着劉大娘。
劉大娘被盯得一陣心酸,只覺得這閨女怎麼看怎麼可憐,聞言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臨出門還關切囑咐:“姑娘你別急,我去去就回啊!”
安暢感激地點點頭,等劉大娘一關上屋門,她瘋了一般掀開被子,手急急忙忙扯着自己破敗不堪的衣服,“嘶拉”一聲,她也不管本就碎裂的領口現在開得更大了,表情幾乎猙獰地將手伸進衣服。
用力抓了一把,安暢扭曲的表情終於柔和了些許,她長出一口氣,兩手不停撓着身子,前胸、後背、脖頸、手臂……
仔細看,安暢身上的皮膚除了被沼澤的污泥弄髒成黑色外,還有一層密密麻麻的紅色小顆點,而被她這麼使勁一撓後,有的地方被抓破,小紅包裡滲出淡黃色亮晶晶的膿。
真是又癢又疼啊……安暢心裡想,手上動作卻不停半分。
劉大娘好不容易趕到鎮上,捶了捶痠軟的腿腳,心下感嘆自己今天真的是把半輩子沒做的好事都給做了呢。她四處看了看,現在已經快要過完年假了,店鋪也基本都恢復了營業,鎮上藥鋪很多,她隨便進了一家,什麼也不懂就說了兩個詞:止癢、止疼。
掌櫃瞥了她一眼,大概也是見慣了這種說不清症狀的人,什麼也沒問就開始抓藥。
等待的間隙,劉大娘在門口坐了一會兒,她看着往來熙熙攘攘的人羣,一時有些發呆。
“大娘,您知不知道從哪兒走能最快到滄瀾山呀?”
一道聲音清清脆脆,有男子的高亮,也有女子的尖利,聽來倒十分舒服。
劉大娘擡頭,面前是個個子小小眉目清秀的少年,一張圓臉上滿是薄塵,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皺巴巴,看得出也是個外鄉來的孩子。
她的兩個兒子都出門打拼去了,對這樣孤身在外的男孩格外心疼些,忍不住笑得和藹親切回道:“滄瀾山呀,你等等跟大娘我走,過了我們那村走上一段路就到了,不遠的。”
少年顯然對劉大娘的熱情相助很意外,他怔了一會兒臉上漸漸浮現笑容,是那種特別溫暖感激的笑,看得劉大娘心都軟了。
“謝謝大娘!”少年很認真地鞠了個躬,惹得劉大娘有些心酸,看這孩子因爲她一句話就感激欣喜成這樣,路上大抵受了不少別人的白眼和冷漠吧。
“這有啥可謝的,等着啊,我取了藥就帶你去。”劉大娘輕輕拍了拍少年的頭,轉身去鋪子裡頭拿藥。
看劉大娘進了去,小瑞吸吸鼻子眼睛有些發酸,他揚起頭輕扯嘴角,露出很久沒有過的笑容。
出宮到現在,小瑞可算是明白了,在皇宮雖說一言一行關乎性命,但到底吃飽穿暖不是事兒。而在外頭,冷暖自知,世態炎涼。
開始幾天還好些,公主安排的兩個侍衛隨着他一路西行,銀子什麼的也充足,他只要朝着明城走,越早到達越好,就能在小歌離開東衡前將公主的話帶到,也能……見見她……
後來突然有一天,兩個侍衛收到消息,宮中的弟兄聯繫不到公主了,甚至隱隱有傳言說公主已經離宮。當時這可把他嚇得夠嗆,兩個侍衛二話不說丟下他立刻回宮去了,他幾乎沒來得及反應,就獨自一人在風中凌亂了。
然後他愣是身無分文走到了這裡,餓了跑去客棧後頭翻些剩菜剩飯吃,困了裹緊衣服笑個避風的亭子就能睡。也得虧那段時間是年關,大夥忙着採辦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小少年有時會順手拿走掛在院子裡晾曬的一塊臘肉兩根臘腸。
小瑞在失去侍衛庇護的頭兩日是迷茫的,公主失蹤了?雖說私心裡是想見宋歌的,但說到底他出宮本就是爲了公主交待的任務。如果公主不在了,他這一趟還有什麼意義?是不是找不找宋歌都一樣?那他現在放棄這辛苦的漂泊也是可以的?
選擇就在眼前,可他握緊拳頭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還是兩袖清風踏上了前行的道路。
小歌,或許還沒見到你我就有可能已經餓死凍死在路上,但我想賭一把,賭你還沒到西庭,而我能在兩國的邊境,最後看一眼即將遠去的你。
……
一路和諧,劉大娘有時會細細詢問兩句,比如“你從哪兒來”、“去滄瀾山做什麼”和“路上苦不苦累不累”。
小瑞不覺得反感,反而因爲劉大娘和自己母親年齡相仿格外生了親近,他只說自己是國都來的,哥哥在明城當兵,家中老母親讓他去看望哥哥是否安好。至於苦與累,小瑞都是一笑而過:“不苦不累。”
他沒有去過明城,坦白講甚至沒出過國都,除了家和皇宮,他沒有去過任何地方。
劉大娘越看小瑞越喜歡,忍不住多說了一句:“我在這兒住了大半輩子了都沒去過滄瀾山,那地兒真有這麼好?怎麼你們都愛往那頭跑啊?”
小瑞一愣,心頭忽然一跳,他訥訥道:“你們?大娘,還有人……去嗎?”心裡有個答案呼之欲出,現在這時間往明城那地方去的,真的除了小歌沒別人了。當時公主告訴他西庭使節甩掉了東衡的和親隊伍帶着宋歌不知跑到了哪兒去,但他要回國肯定最後得回來這裡,所以小歌……你真的在嗎?
劉大娘點點頭接得快速:“是呀,前陣子有對小夫妻也是去滄瀾,這不今早剛出發嘛。”
“噢,”小瑞應得有些失望,小夫妻,那應該不是小歌了,“您給配的藥,是家中有人病了嗎?要不要緊吶?”
劉大娘掂了掂手裡的藥包,笑着點頭,也懶得解釋些什麼。待到了家門口,她轉身招呼小瑞道:“孩子,你在屋裡頭等一會兒,我忙活好了就帶你走一段。”
小瑞受寵若驚連連擺手道:“不必了大娘,您只要給我說下路就行。”
回答他的是劉大娘風風火火進屋子的開門聲。
“姑娘,藥我給你買來了,你好些了嗎?”劉大娘動作放輕了許多,小心翼翼打量着已經平靜下來的安暢。
安暢還是滿身髒污坐在牀頭,瞥到劉大娘手裡的藥包才動了動。
“你說你還要趕路,我就讓大夫多配了瓶藥膏,你看,”劉大娘笑呵呵道,一手掏出懷裡白瓷小瓶,“止癢的,不過比不得熬出來的藥好。”
安暢摸索着下牀,鞋子的底色和做工都極好,只是又髒又破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她接過那瓶藥膏,低聲道了句謝。
劉大娘憐惜地看了安暢一會兒,說去幫她熬藥。安暢搖搖頭示意不必,她要走了不用麻煩。
“那怎麼行,你這身子軟成這樣,能去哪兒?”劉大娘表示不同意,可見安暢堅持也不好反對,畢竟自己不是她什麼人,只得囑咐她多呆片刻吃了藥再走。
安暢也不好拂了劉大娘的心意,人家跑了大老遠的路幫她配藥,自己不能這樣的,於是便耐心等了一會兒。
本來劉大娘還是想給她擦洗一番,可不知爲何在這方面安暢幾乎牴觸到了極致,甚至隱隱要發火的架勢。劉大娘沒辦法,只能任由好好一個姑娘邋遢着出去。
小瑞就候在院子裡,安暢出來的時候他以爲是劉大娘來了,回頭卻看到這麼個……泥人?
但小瑞是有禮貌的,他眉頭只因爲驚訝挑了一小下,立馬就微彎腰道:“姑娘好。”
安暢站在門口幾乎邁不動步子,今天這是撞邪了嗎,爲什麼自己最絕望最狼狽的樣子,要不停被人看到,還是被以前低她千等萬等的人看到?
她感覺雙頰在發燙,如果不是自己拒絕清洗,那小太監一定能看到她通紅羞恥的臉,還有她的模樣……他會怎麼叫?公主?
小瑞有些尷尬,那姑娘似乎僵直了,是不是自己剛纔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神太……太唐突了?他有些羞愧卻不知如何緩解,希望她能原諒他的冒犯吧。
恰好劉大娘跟了出來,讓微微凝固的氣氛稍微自然了些。“姑娘你去哪兒我要不要送送你?”到底還是要體諒女孩子的,劉大娘給小瑞使了個眼色,他很大度地默默站在一旁。
安暢不語,藉着臉上污泥的遮掩盯着小瑞啞聲道:“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小瑞嚇了一大跳,和劉大娘對視一眼都沒反應過來,他糾結了好久才猶豫道:“姑娘你沒地兒去嗎?”
安暢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不容置疑。
劉大娘一看這情況有些突然,趕緊把小瑞拉到一邊道:“孩子你幫幫忙,這姑娘這裡可能吧,”她小心瞥一眼安暢,用手指點着太陽穴低聲耳語道,“有些問題,你就帶她去明城,然後讓她留在那好好住着得了。”
小瑞有些不知所措,不是說他不想幫,可自己怎麼總覺得這姑娘奇奇怪怪的呢?
“她也怪可憐的,你說一個姑娘家的年紀輕輕就尋死,這我好不容易給救活了,現在放出去指不定待會又跑哪疙瘩折騰自己去了,你給路上看着我也放心些。”劉大娘還在勸着小瑞,語氣有些放軟。
小瑞很爲難地撓了撓頭,他終歸是善良的,最終點頭道:“好吧,我帶你去明城,不過以後你可別跟着我啊。”
安暢轉了轉頭,眼神空洞:“一定。”
待兩人出發,竟是一路無言。小瑞走得比較急生怕宋歌已經出了城,但安暢本來就虛弱,走兩步就要歇口氣,惹得好脾氣的小瑞一直停下來等她,漸漸地心裡也有些火。
這不拖累人嘛!小瑞有些惱火,氣不過後乾脆在安暢又一次停頓時目不斜視依舊往前大跨步。
“你不用急,”安暢蹲在地上,又覺得後背開始發癢了,她盯着已經走在前頭的小瑞的背影,語氣有些諷刺,“就算她已經到了西庭,你帶着我就能找到她。”
小瑞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瞬間凝固了,他轉身,神情有些恍惚。
“你說什麼?”
安暢一笑,自顧自晃晃悠悠站起來,語氣平淡:“別問我是誰,我有出城的示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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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小瑞的設定怎麼那麼像晉宵呢,都萌萌噠~